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6:第二十二章 逐客
第二十二章 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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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四月三日,苏轼穿上胡文柔缝制的新衣, 匆忙动身赶赴英州。按照当时的规定,被贬官员接到朝廷旨意,应立即离任,不得拖延逗留。这时候又一道诰命下来,他被降为充左承议郎,仍知英州,此前的左朝奉郎是正六品上散官,现在成了正六品下。
升官像登山一样,气喘吁吁;降职像从坡顶滑落一样,连滚带爬。当年苏轼应制科考试后,就是这一品秩,现在又回到了起点。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升官不足喜,贬谪不足悲,何况这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一生有两大愿望,一是致君尧舜,这个不完全取决于他,他只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尽量对老百姓好一点。二是接过欧阳修的衣钵,振兴文坛。这个他做到了,作为文坛盟主,他周围的文人,但凡有一言之善,他都鼓励提携,让他们有所发展。他手下的小文员高俅,聪明伶俐,书画诗词都有功底。去年赴定州前,他专程找曾布,希望高俅在曾布手下谋个差事,曾布不要,于是送给了王诜。苏轼可没想到,他手下这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书吏,后来得以认识端王赵佶,而这个赵佶后来当了皇帝,使得高俅青云直上。
这就是命。人到老来,与年轻时会有很大不同,那就是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八年以后,他从岭南归来,有人问迁谪之苦。苏东坡回答:“此乃面相所致。年轻的时候到京师,有看相的给我算命,说我是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虽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
临行前,他写了一首诗告别诸同僚:
人事千头及万头,
得时何喜失时忧。
只知紫绶三公贵,
不觉黄粱一梦游。
适见恩纶临定武,
忽遭分职赴英州。
南行若到江干侧,
休宿浔阳旧酒楼[1]。
——被命南迁途中寄定武同僚
[1] 浔阳,白居易贬所,在那里创作了《琵琶行》
沿着太行山脚出发,山高万仞,人如蚁行,此去五千里行程,茫无际涯。到滑州(河南安阳一带),这个将近六旬的老者,已是两目昏障,仅分道路,左手麻木,右臂缓弱。多年来从不知给自己攒点银子养老,如今沿途道路花费,囊中已空。英州派人来接,迟迟未到;定州送行,终须一别,连雇人买车买马的钱都没有。如此困窘,他只好给朝廷上了一道行状,请求自汴泗乘舟而行,这样虽然倍道而行,但却免去了车马劳顿。
小皇帝对他这个老师还有三分旧情,批准了他的请求。然而紧接着第三道诰命下来,诏命苏轼不得叙复。按照官制,官员如果没有重大过失,每隔一定年限,就会升职,苏轼虽是被降职,但是还有叙复的希望。现在这条路也被堵死了,只有作长期谪居岭南的打算。人在倒霉的时候,厄运不会只有一次,打击会接踵而至。苏轼已经意识到,此去最终的落脚之处,还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呢。
苏轼,洞庭春色赋
中山松醪赋
为苏轼行书代表作
半个月后,苏轼到达陈留,顺路到汝州会见苏辙。子由此时已罢门下侍郎,以端明殿学士知汝州。苏辙给了哥哥七千缗,以便苏迈带领大半家人去常州安顿生活,那里有一些田产,加上这些钱,暂时没有后顾之忧。兄弟俩只在一起待了三天,就匆匆分别。此后不久,苏辙就被降为左朝议大夫,知袁州;后又降为分司南京,筠州居住。
六月,他到达金陵,第四道诰命也追来了,改判苏轼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此后不久,又改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一路五改诏命,而最后两道与此前是有本质区别的。此前虽被降职,但仍是小郡长官,如今惠州安置,则成了戴罪之身。北宋文官的刑事处罚,包括刺配、编管、安置、居住等形式,居住自由度最大,安置次之,这意味着他又变回了什么事都没得做的农夫苏东坡。
在过雍丘时,他将马正卿劝回了老家,这个追随自己三十多年的老友是雍丘人,还是让他落叶归根吧,别再跟着自己受苦了。如今成了犯官,苏东坡改变了计划,让苏迨带着家小去阳羡跟苏迈一同过活,自己只带苏过和王朝云赶赴岭南。此去路途险恶,父子不知是否再得相见,苏轼在一天内抄写了自己的六篇赋作,留别二子。
他的学生张耒此时知润州,派了两个老军一路护送,另外还有两个婢女照顾,总算不至于让他过于劳顿。八月初,行船到达彭蠡[1]之滨。一天晚上,本路发运司听说朝廷对苏轼已经有了新的处置,派了五百人赶赴码头夺舟,因为苏东坡乘坐的是官船,犯官到贬所是要自掏腰包自行前往的。苏东坡与为首官员交涉,请求允许他星夜出发,赶赴到较大的集市渡口,到那里就可以自行买船雇人,否则一家人就只好露宿在荒郊野外了。官员还算好说话,同意他了请求。可是此地离星江渡口还有一百八十里,苏东坡立于船头,祷告龙王保佑:
轼往来江湖之上三十余年,王与苏轼堪称故人,故人之失所,当哀怜之。达旦至星江出陆至豫章,则吾事济矣。不然,复见使至,则当露宿溆浦。
[1] 即鄱阳湖
也许他真的感动了龙王,顷刻风起,扬帆借力,顺流而下,第二天一早到达星江,中午到达南昌。三十多年前,他们父子三人顺流东下,一路领略长江风光,弹琴赋诗,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如此狼狈惊惶。眺望鄱阳湖,秋意萧索,无限凄凉:
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
许国心尤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南康望湖亭》
过大庾岭,意味着踏上了岭南的土地。绍圣元年十月二日,经过半年的长途跋涉,苏东坡终于到达惠州贬所。岭南,在当时号称蛮荒之地,这里气候炎热潮湿,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北方人往往谈岭南色变。杜甫在《梦李白》中说: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在杜甫看来,李白被流放夜郎,就是生离死别;而同样流落江南的人,白居易在江州,韩愈在潮州,柳宗元更是被贬永州十年之久,“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1]”,那些在文学领域取得辉煌成就的人,往往一生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
[1] 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如同在黄州时躲进寺中参禅一样,这次苏东坡想以百日为期,学习道家炼丹之术。不过分析他的性格,参照一些旁证,可以肯定他没有坚持下来。释家也好,道家也好,都是他用来感悟人生的工具,他终究不是和尚道士。但他在前贤留下的蛛丝马迹中,又有新的感悟:
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丹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除书到。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
——《东坡志林·乐天烧丹》
白居易学道士炼丹,结果丹快烧成了,炉子却坏了,第二天朝廷任命他忠州刺史的敕书就到了。可见入世和出世是不能两立的。我早就有修道之心,但都不成,这是因为仕途未尽,今天仕途算是走到头了,可以潜心修道了。
中国文人一直妄图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么是否有第二条路,就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苏东坡尝试了一辈子,就是这样一条路。中国文人这种独特的自我心理按摩,在苏轼以后,越加成熟,成为后世人们安身立命的一剂良方。
但是目前他觉得自己一生的尝试并不成功,所以他体会到“事不能两立”,既要当大文豪,又要当大官;既要守名节,又要受宠信;既要超然物外,又要成就功业,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一辈子想要两者得兼,如今却要舍弃一头,还真有点舍不得。
惠州嘉佑寺外有山,山上有松风亭。他在爬山途中,偶然歇脚,忽然茅塞顿开: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东坡志林·记游松风亭》
人们总是喜欢给自己定一些目标,不达目的不能歇脚,这固然是好的。可是凡事没有绝对,当只想着目标的时候,不但会忽略眼前的风景、失去行程中的乐趣,而且会画地为牢,自寻烦恼。活得太累,根由就在于放不下。
惠州,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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