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71:第二十三章 海岛
第二十三章 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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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区的落后,肯定是全方位的,最直观的感受一定是经济落后、生活艰苦。海南岛上的居民这时候还不事农业生产,他们主要依靠贩卖沉香等物资与大陆交换,稻米接济不上,就只能吃红薯芋头等等杂粮。农业社会耕牛是农家主力,海南人少耕作,因此杀牛成风,丧葬时经常把牛杀掉款待客人,如此恶性循环,越发无力发展农耕。
苏东坡所能做的,就是写写诗文劝慰不要杀牛,劝男人要下地干活,不要让妇女太过于劳累。这些具体事他做了一些,但他立即发现海南岛落后的根源,并不在这些具体的某一件事上,而是观念上的差异。经济的不发达仅仅是表象,文化的差距才是根本所在。当时海南没有出过一名进士,读书的孩子虽有,但远远不如眉山、泉州等地家家户户书声琅琅、以诗书为荣。
人们经常以为,教化一方,需要很多年,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实际上人和树一样,有十年时间,已经足以长成一块材料。我们往往在没有去做之前,就已经望而却步,一旦真的躬行其中,反而发现凡事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劲。苏东坡觉得这种事由他来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他的茅屋成了最简陋的讲学之所,也成了当时海南的文化圣殿。海南的人文发展的通途,实则由苏东坡开启。他看到邻里的孩子们摇头晃脑读书,忍不住凑过去与顽童们一起诵读起来,这个老顽童感觉自己回到了幼时的眉山。读了一会儿书,他抄起腰间的酒囊,喝上两口,有点酒意,越发觉得孩童稚嫩的声音如同鸣琴一般,琅然清澈,没有丝毫杂质。
有些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向他请教治学之道。这些人实在太聪明了,苏东坡能来到惠州儋州,这是岭南的极大荣幸,能从他这里取一杯羹,足够受用一生,路上那点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有人问他作文之法,苏东坡说,儋州虽然只有数百家,但州中之人满足所需,还需要一件东西,那就是钱。作文也是如此,天下之事,散在经史子集中,要想将这些事串起来讲清楚,也需要一件东西,那就是意。没有钱,活不下去;不得意,说不清楚。
真正的大师,总是能以非常浅显的比喻讲出深刻的道理,假学问家却经常是老母猪啃碗茬子——满嘴是词(瓷)儿,装腔作势,故作高深,让人不明所以。苏东坡所说的“意”,就是文章的主旨,他强调说,把主旨讲清楚了,话就可以打住了;然而话说完了,意犹未尽,让人感觉不解渴,让人去咀嚼品味,那才叫高明。这种主张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我们最怕遇到下面的情形:老师讲课的时候,或是学者演讲的时候,唯恐讲不细致,于是一通猛灌,说话如同水漫金山一般,没有给听众留有一点思索品味的空间,使得千言万语,如同白开水一样无味。
主旨最终还是靠语言实现的,词不达意,是作文的最大苦恼。孔子说,辞达而已矣。多数人都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心中有,嘴里说不出,手下写不出,唯一的办法是读书。针对如何读书,苏东坡教人“八面受敌法”。他说,一部巨著,浩瀚如海,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吸收全部内容,应带着明确的目的,分若干门类和专题,各个击破。比如想了解兴衰成毁,那就把书中所有关于治世得失的章节全都读透,比较分析,烂熟于胸;要想了解典章故事,就要重新再读一次,如此反复,每一次都有一个侧重面。这种读书法,看似笨拙,其实是带着思考的精耕细作,最有裨益。
他曾经问一个书生最近在读什么书,书生说在读《晋书》。苏东坡问:“晋书中出现过哪些亭台的名字?”
书生想不到苏东坡会问这样的细枝末节,答不上来。随后恍然大悟,原来前辈大师是这样读书的。
他那驰骤反复、如海如潮的政论文章,已经如同从前的荣华富贵一样,成了过往的篇章。手里没什么书可读,黎子云家里有陶渊明、柳宗元的诗文,他常常拿来赏读,称为“南迁二友”。如今他独喜陶渊明的诗,他认为陶诗看似散缓,细看却有奇句,有味道。比如,“日暮巾柴车,暗路光已夕”,“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样的句子,没有一个深奥字,初看平平无奇,似乎谁都写得出来,可实际上这种平淡、散淡、冲淡、古淡,才蕴含自然妙理,精到之至,这就如同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他在陶诗中看到了自己当下的日子,那就是求得生活中的自然和本真。他这一辈子,在富贵时恬淡,在穷困时从容,这个也许别人也能做到;然而在庙堂与江湖的剧烈颠簸中,以怡然自得的审美愉悦始终保持圆融与旷达,这才是他卓然而立的独家药方。
苏东坡开始记录自己陶渊明式的生活,他的124首《和陶诗》是他最后一部诗集,这些诗让我们体会到,六十岁以后该当如何面对剩下的日子。苏洵临终前,嘱咐他完成《易传》一书,这本书他在黄州时已经完成初稿,此时进行了修订,同时还完成了《论语说》、《书传》。他认为这三本书超过了他的任何成就,有了这三部书,他感觉“此生不虚过,其他何足道”。他日常行走于山间田埂,随手写来放入背囊中的只言片语,这时候集腋成裘,编纂成了厚厚的五卷本《东坡志林》。
有一个叫潘衡的墨工来拜访他。苏东坡高兴极了,把他留宿在草屋中,当晚就迫不及待地和潘衡点烟制墨。造墨需要燃烧松木,收集松烟,然后要经过筛烟、熔胶、捣杵等繁杂工序,才能制成。烧烟集烟需要非常纯净的空间,绝对不能混入灰尘,否则墨中含沙,没法用。两人忙了好几天,墨将制成,没想到造墨的屋子晚上起火,把房子点着了,幸亏发现及时,才没有殃及整个草庐。第二天,他们在灰烬中找到一些半成品,用牛皮胶和之,捶杵好久,最后勉强得到数十个手指般大小的墨块。虽然不太成功,苏东坡还是把这些墨留了下来。他本已有好多佳墨,又有了这些,他对潘衡说,够足我这辈子著书立说了。
过了若干年,潘衡忽然出现在江西。他开了一个店铺,自称为苏东坡造墨于海南,得其秘法。墨上题款曰:海南松煤,东坡法墨。价格老高老高,人们争相抢购,说此墨不减南唐李廷珪手段。有人找苏过请教东坡秘法,苏过大笑说,我家老爷子哪有什么秘法,这一定是潘衡后来自己改良的,借一下东坡大名而已!
琼州书生姜唐佐跟着苏东坡学习了半年,临走时,苏东坡嘱咐他一定要发奋苦读,考取功名。姜唐佐请他赐诗,苏东坡提笔写了两句:
沧海何曾断地脉,
白袍端合破天荒。
苏东坡说:“等你将来高中,我给你续成完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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