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73:第二十四章 落幕
第二十四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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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苏东坡北上到达大庾岭。村舍茅店中走出一老翁,问随行兵卒:“官为谁?”随行答:“苏尚书”。老翁上前作揖道:“吾闻害汝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苏东坡于是在小店题诗曰:
鹤骨霜髯心已灰,
青松夹道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
曾见南迁几个回?
——《题岭上老人》
这个持续了近百年的英杰辈出的时代就要结束了。范仲淹、韩琦、欧阳修早已作古;王安石、司马光能够寿终正寝,他们很幸运。从范仲淹时代就在探索富强之路,但国家没有变得强盛,士大夫却已伤透了心。元祐旧党被贬谪的刘挚、范纯仁、范祖禹等重臣全都死于贬所,他苏东坡能活着回来,正如他给人的信中所说:“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虽然七年的劳碌奔波,已经让他面如土灰,迅速衰朽,毕竟还是活着回来了,还是活着好啊!
暂著南冠不到头,
却随北雁与归休。
平生不作兔三窟,
今古何殊貉一丘。
——《过岭二首》其一
狡兔三窟,得免一死。他苏东坡倒是也挖过几窟,可那第一不是什么产业,第二都是不得已的落脚之地。他从来没有为自己作更多打算,也没有想过与某些人成为一丘之貉,所以才会颠沛流离,一生坎坷。
在船上,他开始琢磨此生的归宿。他的首选之地是常州,这是几十年的夙愿,而且那里有一些田产,苏迈、苏迨都已在那里安家,终老于此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苏辙这时候来信,劝他到颍昌(许昌)安家。原来苏辙也已奉命北迁,先是移永州,后又改岳阳,再授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太平宫。与苏东坡一样,苏辙也属于没有职事的闲散官,但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苏辙此时已到许昌,他劝兄长与自己一道度过桑榆晚景。
苏轼,江上帖
这是现存苏轼最晚的墨迹
五月一日,苏东坡到达金陵,他必须马上在常州与许昌之间作出选择。几十年来,苏东坡与弟弟有过多次“风雨对床”之约,能够在垂暮之年,与弟弟比邻而居,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是自己这一大家子有三十多口人,北上许昌,肯定会给弟弟增加不小的负担,苏辙经济条件会比自己稍好,可也强不到哪去。再则从去年离开儋州,已经漂泊整整一年时间,舟中狭小,酷暑难耐,如今再入汴水,实在难耐劳顿。因此他仍然倾向定居常州。
这时候苏辙再次来信,仍然期待兄弟团聚,信写得酸楚凄凉,让人动容。苏东坡只好答应弟弟北上,但又在给朋友信中说心中仍然犹疑。他要与好友钱世雄等人见面商议再定。
苏东坡在想着安家,另一个人却奔向贬谪之路,那就是他的老朋友兼政敌,章惇。
宋哲宗病危时,朝廷的头等大事就是拥立新君。宋神宗的儿子中,现在年长的是申王赵侣,但是他有眼疾,这人不应即位的争议不大。其次是端王赵佶,向太后主张立赵佶为帝。章惇当了七年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这七年中他是唯一的宰相。《宋史》将章惇列入奸臣传,这有点冤枉他了。像蒙蔽皇帝、独霸朝纲、贪污受贿、疯狂敛财这些事,章惇都没有,他算不上什么奸臣,他是一个权臣。几十年的权力游戏让他体会到最根本的两条,第一,对政敌绝对不能手软,心要硬、刀要快、手要狠;第二,有长久的靠山,在朝堂上混,没靠山,屁股下的位子就不是自己的。
如今哲宗即将晏驾,章惇的靠山马上就会倒,他的想法是拥立简王赵似继承大统。简王是哲宗的亲弟弟,如果他拥戴有功,肯定能让自己长保富贵,于是章惇建言向太后立简王。然而向太后的理由很充分,按照年纪排序,除了申王,就是端王赵佶最长;诸多皇子,都是神宗的儿子,根本不存在亲疏之说。章惇这时候乱了方寸,反驳说端王轻佻,不可以为君。这是要权不要命的昏招。第一,向太后已经定了,又有曾布、蔡卞等人支持,凭你章惇一个人不可能扳回来;第二,既然扳不回来,你竟然还说明天的皇帝轻佻,这不是找死吗?
向太后一个女流之辈,未必有治国安邦的才学,然而同高太后一样,她具有女人的直觉。他在宫中侍奉高太后多年,对章惇如此贬窜元祐大臣,持坚决的反对态度。现在章惇没有与任何执政大臣商量,就提出拥戴简王,他这唯一的宰相将来怎么可能跟皇帝一条心?这太可怕了。因此太后在垂帘听政以后,首先诏命贬谪之臣北移,然后将章惇贬到武昌。
向太后没有任何权欲,半年后就撤帘,还政徽宗。宋徽宗听说章惇竟认为自己轻佻,要立简王为君,马上将他贬到雷州。
章惇被赶走了,苏东坡的行情迅速看涨。每到一地,当地官员都是前呼后拥,唯恐接待不周,因为坊间传闻,苏子瞻这次会入朝执政,看来就是接替章惇为宰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生活比戏剧还要有戏剧性,苏东坡这时候接到章惇之子章援的信。章援是他的学生,当年会试,苏东坡是主考官,章援得了第一名。章援是来为父亲求情的,他担心苏轼临朝,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于是写了一封长达七百多字的长信,说苏东坡马上会“还朝廷,登廊庙,地亲贵重”,希望父亲在雷州的日子不要太惨。
苏东坡读到信后大喜,强支虚弱的身体,于六月十四日回信:
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可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广舟中准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欲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
苏东坡在信后还列了一张药方,嘱咐章援给他父亲备上。
林语堂评价这封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的确,这封信不是表面的虚与委蛇,而是真诚地告诉章援,他与章惇四十多年的友谊,并没有因为政见不同而改变。此后不厌其烦地介绍岭南气候,嘱咐要备大船,多带药品;他知道章惇沉迷炼丹,告诫章惇不要乱用外物,并要与他分享自己的《续养生论》。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到,原来世间有一种胸怀叫宽容,有一种高贵叫饶恕。章惇读到老友的信,会是什么心态,不得而知。不过章家后人对这封信极为珍视,直到很多年后,还有人在章惇的孙子处见到它。
造化小儿,又一次展现了它玩人的天赋。雷州,是章惇为苏辙、秦观等人准备的,现在那些人走了,他去了。当初苏辙被贬雷州,章惇严令不许苏辙在官舍中居住,还处罚了提供方便的官员。苏辙只好租赁了百姓的房子,然而后来章惇借口苏辙强夺民居,要求惠州方面严肃处理。但租赁合同写的很清楚,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轮到章惇租赁百姓的房子了。有记载说民众不租给他,他们说,当年苏先生遭迫害来这里租房,差点被你折腾死。现在你来租房,对不起,没有。这样的记载可信度不高,无非是人们对恶有恶报的一种期盼心理而已。苏东坡都对章惇恨不起来,读者们还是让他在南方安度余生吧。
对章惇最大的恶报,未必是雷州艰苦的生活,而是垂暮之年良心的折磨,这简直是一定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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