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地名中所见语言的接触、浸润与交融
编者按:
宋长栋 : 1923年生,湖南澧县人。1952年中山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研究生毕业,1955年中国人民大学世界史研究生毕业。曾任中山大学历史系讲师、人类学系副教授,现已离休。80年代初开始主要从事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和语言学与人类学、民族学相互关系的教学与研究。
岭南地名中所见语言的接触、浸润与交融
宋长栋
【摘 要】本文通过研究岭南地名的结构方式,在地名群与地名层等不同层面上,追溯岭南古代语言在地理上的接触、浸润与交融的状况。
【关键词】岭南;古代;地名;结构;接触
地名有如化石,可用以追溯岭南古代语言的接触、浸润与交融,为语言史研究提供例证。
地名层次与语言
地名是用民族语言命名的,不同的民族语言便有不同形式的民族地名。我们看到母语地名一般词义清晰明了,而非母语地名则晦涩难懂。在同一地区内,词义与形式相同的民族地名形成地名群,一种民族地名具有不少地名群。不同民族语言的地名群相互重叠便构成地名层。
地名层次反映不同民族的相互交往、联系和不同语言的相互接触、浸润与交融。
岭南地名有两大地名群:汉语地名群与古越语地名群。以“水田”命名的地名为例,汉语地名如新田、良田、高田(广东)、甘田、平田、浦田(广西)、军田、大田、打雅田(海南)等,以“田”为通名的地名遍布岭南各地,与全国其他地区的茅田(湖北)、沙田(湖南)、官田(江西)、莆田(福建)、大田(浙江)、小田集(安徽)、马谷田(河南)、朱田(山东)、官田街(江苏)、蓝田(陕西)、云田乡(甘肃)等,同样都是汉民族繁育生息之地与汉语通行地区。
古越语的“水田”,则为“那”、“纳”、“罗”、“什”(打)等,用以命名的地名也分布在岭南各地。含“那”的地名如那楠、那佐、那丽(广西)、那黄、那扶、都那(广东)等形式,一路从广西西部的宁明、扶绥向东,经防城、钦州、合浦、雷州半岛、廉江、吴川、电白、阳江、台山、中山、新会、番禺,再向西经鹤山、新兴、封开,到藤县、昭平、桂平、柳州、环江、西林等地,分布着“那某”地名群。这个地名群还延伸到海南岛琼山、儋县、澄迈、白沙、崖县、琼中、东方、乐东、临高等地九县。越南、老挝泰国北部地区也有这种地名。
岭南地区除“那某”地名外,还有一个含“罗”的地名群。“罗”除了作姓氏外,壮侗语意也是“水田”的意思。这个地名群如罗镜、罗迈、罗沙等,涵盖了除“那某”地名群的宁明、灵山、上思、扶绥、武鸣、德保、田阳诸县和海南乐东以外的所有岭南地区。
海南岛古越语关于“水田”的地名除那某、罗某地名群外,还有一个含“什”(打)的地名群,如什隆、什玲(保亭)、什旺、什寒(琼中)等地名遍及全岛。这是一个黎语地名群。
我们从以上材料清楚地看到,岭南地区有古越语地名和汉语地名两个主要层次,反映了古越语与汉语的相互关系。历史文献记载,古越人是岭南地区的土著居民。先秦时期,汉族人已经南下,秦汉时期开始大批迁入,与古越人共同开发岭南,因而反映语言关系的地名层也同时开始形成。
古越语“水田”的不同地名群,说明古越语早已分化。现代黎语几种方言就有不同的地名群。例如,黎语含“村”的地名就有抱某、番某、方某等地名群(参见拙文《岭南地名与地名文化》)。
另外,港澳地区还有一个印欧语地名群,这是近代殖民主义者侵略统治的历史见证。
地名特征与词序
古越语地名与汉语地名各有特征,地名的通名与专名的构词次序互有不同。现代壮侗语族诸语言由古越语演变而来,我们可用现代壮侗语与汉语语法的特征观察古越语地名和汉语地名的构词次序。
甲、 通名与名词性专名
古越语地名与汉语地名的通名与专名的构词次序不同,以通名“水田”为例:
汉语地名—沙田(高州)、车田(佛冈)、山田(增城)
古越语地名—那梭(钦州)、 那马(阳江)、那巴(阳春)、罗沙(怀集)、罗马(云浮)、罗禄(茂名)、什跑(保亭)、什马(琼中)、什道(陵北)
汉语地名的通名“田”在后,名词性专名“沙”、“车”、“山”在前:古越语地名的通名“田”(那、罗、什)均在前,名词性专名“沙”(梭、跑)、“马”、“山”(巴、禄、道)等均在后。
乙、 通名与形容词性专名
这类地名的通名与专名的词序也不相同。以通名“村”、“水田”为例:
汉语地名—新村(三水)、老村(陆丰)、大村(台山)、新田(龙川)、黄田(河源)、大田(高要)
古越语地名—板木(融安)、板龙(龙川)、保班(乐东)、保慢(乐东)、保隆(东方)、那莫(琼中)、那老(防城)、那龙(龙川)、罗木(广宁)、罗迈(怀集)、罗龙(怀集)、什班(琼中)、什慢(保亭)、什龙(琼中)
词序与甲类同。汉语地名的通名“村”、“田”在后,形容词性专名“新”、“老”、“黄”、“大”在前:古越语地名的通名“村”(板、保等)、“田”(那、罗、什)均在前,形容词性专名“新”(木、班、黄)、“旧”(慢、缦)、“老”、“大”(龙、隆)均在后。
丙、 通名与数量词性专名
古越语地名与汉语地名的词序基本相同,即通名在后。数量词性专名在前,例如:
汉语地名—三水(连县)、六沙(中山)、九所(东方)
古越语地名—古楼(棵枫树宜山)、古甘(棵柑树 德保)、古麦(棵李树 忻城)、都隆(只条 龙天峨)、都院(只燕 宜山)
两者不同处在于:汉语用数字而不用量词修饰通名,古越语却用量词修饰地名。
丁、 带词头、词尾的地名
汉语地名有带“儿”、“子”、“仔”词尾的,这些词尾均为小称。例如: 山儿、埌儿(德庆)、车儿、岗儿(封开)、佛子(德庆)、獭子(博罗)、石仔(封开)、岭仔(遂溪)、铺仔(湛江)等等,但局限在某些地区。
古越语地名有的带词头。例如,Jwk8为现代壮语词头,亦含幼、小之意。壮语称“脚趾”为Jwk8tin1,tin1即“脚”。Jwk8为词头(见韦庆稳,覃国生著《壮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0年28页)。
地名六卜(连南、信宜)、六朴(合浦)、六璞(信宜)等,都与Lwk8puk8(柚子)的音译同,这是一些以柚子树命名的地名。粤方言有称柚子为六仆、勒薄,广西横县平话称“柚子树”为“录朴根”亦可证明(闭克朝《广西横县平话词汇》《方言》1994年第2期)。“六”“勒”、“录”皆为词头Jwk8的音译(注意词头Lwk8与Lu:k8(山谷)的区别,两者语音相近,词义不同)。
“古”也用为地名词头,例如地名古兰(融安)的“兰”意为“破房子”,因村建在破房基上而得“名”,“古”无实意。(见张声震《广西壮语地名选集》)
古越语也有词尾。例如,现代壮语称“猪崽”为mou1luck8,moul1即“猪”,luck8为词尾(见《壮语简志》)。鹤山方言称柚子为puk21luk5“卜六”(钟光同志提供)、台山为pu55lok55“补碌”(黄剑云《台山方言》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页)、云浮为pan55lok55“石奔碌”(《云浮方言志》广东高教出版社1994年版第127页),其中“六”、“碌”皆词尾。地名调六(吴川)、河六(高州)等谅亦属此类。
通名与专名的词序,除上述四类外,还有一种并列联合形式。例如,儋县,地名“那大”是由清初的那恁村和南大村(一称大同村)合并成集市后改称那大的。其它如大埔车龙、翁源铁龙等亦两地合并后各取一字为现名。这类后起地名为数不多。
对岭南地名特征的表述有下列三种,但都不能涵盖所有地名。请看:
一、通名前后说。一般认为汉语地名的通名在后,专名在前,如上述甲、乙、丙三类地名:古越语地名的通名在前,专名在后:但仅见甲、乙二类地名。汉语地名的“三水”在古越语地名中并无“水三”的形式。而且丁类地名的词头、词尾并非通名,它必须依附于某种语素而合成为地名。
二、齐头、齐尾说。有人认为,汉语地名为齐尾式,因甲、乙、丙三类地名的通名均在后,但不能含盖丁类地名:古越语地名为齐头式,也只见甲、乙两类地名的通名在前。数量词与词头、词尾均不是通名。
三、倒置、前加说。有人认为,古越语地名分倒置式和前加式。与汉语地名比较,古越语地名是倒置的,如地名桐木(金秀)与木桐(封开)、栗木(荔浦)与木栗(郁南)等,后者均为汉语式倒置的古越语词序的地名,但也只见甲、乙二类。丙类地名词序与汉语相同,并非倒置。
从上看到:(1)三种关于岭南地名特征的表述均有不足之处,尚宜实事求是,加以具体说明;(2)地名证实,甲语言的词序特证早已渗透进乙语言。除地名外,还有粤方言的人客、鸡公、牛牯、菜干等;又,怀集上坊话、下坊话称丈夫为“公老”、妻子为“婆老”也是一例(《怀集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35页)。
地名构成与语素
从语言学角度看,地名是语素构成的。在构成地名的语素借代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语言的接触、浸润与交融。现就古越语地名和汉语地名的语素借代关系举例如下。
(一)古越语词序地名中的语素
古越语词序地名借用汉语语素的情况有以下几种情况。
甲、全借汉语语素。例如: 地名花菊、花浪(封开)、木苏(电白)、木桐、城新、桂新(均封开)等。这些都是汉语语素构成的古越语词序地名。试比较汉语地名梅花(封开)、苏木塘(广宁)、桐木山(阳春)、新城(新兴)、红桂(封开)等,便知前述这些是按古越语习惯命名的。
乙、半借汉语语素。
(1)以汉语语素作专名,例如:那黄(海康)、那宋(徐闻)、那邓(阳江)、那陈(阳春)、那覃(吴川)、番陈(儋县)、兰秦(临高)、罗曾(封开)、罗陈(琼山)、罗岑(德庆)……等地名中的黄、宋、陈、邓、秦、曾、岑等皆汉姓。显然,这类地名是在古越族与汉族共处时形成的。
地名抱新(乐东)、武新、武老(监高)、兰新(监高)、什南新(陵水)、什牙上(保亭)等等,也是用汉语语素“新”、“老”、“上”等修饰古越语通名“抱”、“武”、“兰”、“什”的。
(2)以汉语语素作通名。例如: 地名木马(廉江)、寨龙、寨苟(封开)等的汉语语素“木”、“寨”都是古越语词序地名的通名。
(二)汉语词序地名的语素
汉语词序地名里的古越语语素也有几种情况。
甲、 全为古越语语素。例如:
海南地名如什苗、什通(琼中)、什道、什秀村(保亭)等等,均为通名“什”在前,专名在后,但地名“通什”的词序则不同。《广东省志·地名志》说:“此处原为田地,周围多树,黎语称通什,即树下田意”。这种词序如同汉语。
有的汉语地名是由古越语地名讹变来的。海康龙头村—那头村一地两种称谓,在群众口头上称说的事例,还能看出从古越语地名向汉语地名演化的过程(见蔡叶青《海康方言志》中山大学出版社1993版)。
乙、 半借古越语语素。
(1)以古越语语素作通名。例如: 地名 新那(新会) 新罗(封开) 下(德庆)……高罗(吴川) 岑罗 莫罗(封开)……谭板(电白) 罗板(肇庆) 叶板(封开)……古越语语素“那”、“罗”、“榃”、“板”等,均为上述地名的通名。
(2)以古越语地名作通名。例如: 地名吴那洋、岑那洋(恩平)、那洋是古越语地名。明弘治年间(1488—1505年),吴姓先祖从恩平禄岗村迁到俗称那洋的地方,加姓氏成吴那洋村名。岑那洋也是这样形成的(《江门市地名志》广东省地图出版社1989年版第269页)
(3)以古越语语素与汉语的语素组合作专名。例如: 那黄山(徐闻)、保苗村(乐东)、抱吴港(临高)、巴马山(巴马)、马坪(德庆)等。
上述地名的“那”、“保”、“抱”、“巴”、“榃”皆古越语语素,与汉语语素“黄”、“苗”、“吴”、“马”等组成语素组或地名作专名,以修饰“山”、“村”、“港”、“坪”等通名。其实,这类地名本身就有两个层次,如“保苗村”的“保”即黎语的“村”,“保苗”即“苗村”,再加上汉语通名“村”就成了“苗村村”了。
(4)以古越语语素组(含地名)作专名。例如:那龙圩(阳江)、番道村(保亭)、布文岩(横县)、打雅田(琼中)、马蹄塘(廉江)、古兜山(台山)等。
地名中的“那龙”、“番道”等古越语地名,意为“大田”、“山村”。 “布”为“泉”, “文”为“井”,地名布文岩因该岩有一口泉水井而得名。古越语音译的“马蹄”即荸荠。黎语“打雅”意为“勤劳受尊敬的老人”。“圩”、“村”、“岩”、“田”、“塘”、“山“等均为汉语语素通名。
(5)古越语地名作专名,汉语地名作通名。例如,“抱由新村(乐东)番打苗村(儋县)报英苗村(东方)等的抱田、番打、报英皆古越语地名,用为专名,新村、苗村等为通名。
此外,还有保新老村(昌江)、保草水库(琼海)等等都是汉语、古越语两种语素相互渗合而成的地名。总之,岭南两种主要语言相互接触、浸润和交融,其地名形式多种多样,难以一一叙述。
本文转引自《学术研究》2000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