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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新丨“乘危远迈,杖策孤征” ——玄奘西行与唐代“丝绸之路”

一个人的民族史 民族史
2024-09-15

东汉(25-220)朝廷对西域的治理经历了“三通三绝”,即三次进入西域又三次撤退,反映了经营西域的困难与统一局面的来之不易,业已开拓的“丝绸之路”也因此时通时闭,不能畅行。400年后,唐王朝建立。到了贞观初年,由于国家强大、中西贸易与文化交流需求迫切,“丝绸之路”再次全面贯通而且日见繁荣,唐太宗大败西突厥之后对安国使者说:“‘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诸胡大悦。”(《新唐书·西域传下》)[1]玄奘是唐王朝建立之后第一个沿着“丝绸之路”西行取经并取得卓越成就的佛学家、翻译家、旅行家。

玄奘,洛阳人,出生贫苦,父母早丧,13岁出家,成年后游历各地,拜访名师,精研佛经,未至而立之年已名满天下。关于玄奘享年,有数种说法,本文取65岁之说,亦即生于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卒于唐高宗麟德元年(664)。[2]玄奘是一位不满足现状、勇于探求的佛学家。他说:

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劣檀越敦煌耶?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3]

在讲经过程中,玄奘深感佛教各派学说分歧,“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无从获解,于是决定西行求法,亲证佛说。《旧唐书·方伎传》:“僧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4]玄奘陈表太宗,请允西行求法,但未获批准。因为开国不久,朝廷防范西突厥,边境管理极严,百姓不得随意西行,然而玄奘决心已定,“无贪性命,不惮艰危”,决定私越国境,沿着“丝绸之路”自行前往。贞观三年(629),玄奘29岁,开始沿着“丝绸之路”前往天竺的取经之旅。王成祖教授认为,玄奘实际从长安出发是贞观元年(627),贞观三年是从高昌再次出发的时间。[5]

这是一趟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旅程,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甚至丧失。玄奘是从长安出发,经秦州(今甘肃天水)、兰州进入河西走廊到达凉州的,登坛说法一月之后决定前往瓜州(今甘肃安西县东南)。当时的“丝绸之路”分南北两道通往中亚地区:南道由瓜州越敦煌,沿着今天的阿尔金山山脉经鄯善(今新疆若羌)、于阗(今新疆和田),折向西北至莎车,西逾葱岭,进入中央亚细亚;北道从瓜州北进入至伊吾(今新疆哈密)、高昌(今新疆吐鲁番),沿天山南道、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西行,经龟兹(今新疆库车)、由疏勒度葱岭进入中亚,再西南行至罽宾(今克什米尔一带),罽宾的南面就是北印度了。[6]因往来商侣多选择北道,玄奘于是选择了北道。玄奘“不敢公出,昼伏夜行”,好不容易到了瓜州。此时凉州发出公文,要求捕抓准备私自出境的玄奘:“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7]

在当地僧人的帮助下,玄奘继续西行,路遇一长一少两位胡人,老者熟悉西行的路况,劝玄奘说:“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遇无免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况师单独,如何可行?愿自斟量,勿轻身命。”玄奘回答:“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8]决心已定,绝不退缩。玄奘向玉门关进发,年少的胡人愿意相随,中途却又反悔,玄奘只能孤身前行:

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褐驼马之像及旌旗槊纛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法师初睹,谓为贼众,渐近见灭,乃知妖鬼。[9]

五烽在玉门关外,每烽之间相距百里,其间没有水草。年轻胡人离去,玄奘只能只身前行,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寻找骸骨、马粪聚集之处,以此辨识确定道路及其走向。在行进中,沙漠上不时出现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如骑着驼马行进的军队,乍走乍停,形貌游移不定,令人惊恐。玄奘独行八十余里,来到了第一烽下,因为是偷越,几乎中箭。玄奘向守卫的校尉王祥表达了西行不可更移的决心:“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必欲拘留任即刑罚,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得到补给后继续前行,更为艰难危险的旅程在前面等待着玄奘。

玄奘冒着生命危险,绕过玉门关向西,到了莫贺延碛,在今新疆哈密东南。“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10]崔融《拔四镇议》:

莫贺延大碛者,伊州在其北,沙州在其南,延袤向二千里,中间水草不生焉。每灾,风横沙石飞吼,行人昼看朽骨以知道路,夜视斗柄以辨方隅。[11]

伊州,治伊吾(今新疆哈密);沙州,今敦煌。莫贺延碛的具体位置,西北起今天哈密北哈尔里克山南麓,西南至甘肃瓜州县大泉西北,广长约八百里,汉武帝之前属于匈奴呼衍王地。唐在莫贺延碛道“总置十驿”,如新井驿(今瓜州县雷墩子)、广显驿(今瓜州县白墩子)、乌山驿(今瓜州县红柳园)、冷泉驿(今哈密市星星峡)、痴崖驿(今哈密市红山墩东)以度越沙漠。[12]仪凤二年(677)高宗命安西都护裴行俭册送波斯王,“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暝,导者益迷。”(《旧唐书·裴行俭传》)[13]连向导都迷路的地方,可想其道路的崎岖与自然环境的恶劣:

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复能进。[14]

绝水四昼夜,玄奘几乎殒命于沙漠。又经过两天,玄奘才走出莫贺延碛。行至高昌,玄奘受到了高昌王鞠文泰的热情接待和大力资助,时间在贞观二年(628)。[15]玄奘谢绝了挽留,执意西行,出高昌城,进入阿耆尼国(今新疆焉耆西南),经铁门关(今新疆铁门关)西向屈支(今新疆库车),又遇到了巨大的障碍:

又前行六百里渡小碛,至跋禄迦国(旧曰姑墨),停一宿。又西北行三百里。渡一碛,至凌山,即葱岭北隅也。其山险峭,峻极于天。自开辟以来,冰雪所聚,积而为凌,春夏不解。凝冱污漫,与云连属。仰之皑然,莫睹其际,其凌峰摧落横路侧者,或高百尺,或广数丈。由是蹊径崎岖,登涉艰阻。加以风雪杂飞,虽复屦重裘,不免寒战。将欲眠食,复无燥处可停,唯知悬釜而炊,席冰而寝。七日之后方始出山。徒侣之中馁冻死者十有三四,牛马逾甚。[16]

跋禄迦国,旧称姑墨,今新疆阿克苏地区拜城县一带。凌山,今天山穆苏尔岭。一说,凌山即冰山,指今新疆乌什西北的别迭里山口。[17]凌山常年积雪不化,到处是巨大的冰川,即使是鞋套着鞋,衣服套着衣服,仍然不能御寒。山中找不到一处干燥的地方,只能“悬釜而炊,席冰而寝”,七天后方走出凌山,随行者十有三四因冻饿而死,可谓“鬼门关”。翻越凌山(今天山穆苏尔岭),是“丝绸之路”最为危险的路程之一。

翻越凌山之后,经过大清池(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素叶城(即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西南)、昭武九姓七国(康、安、曹、石、米、何等,均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铁门(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兹嘎拉山口)、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在今阿富汗北境),《大唐西域记》卷一:“东南入大雪山,山谷高深,峰岩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崇。群盗横行,杀害为务。”[18]由大雪山再向南行600余里,出吐火罗境,进入梵衍那国,其境有著名的巴米扬大佛,《大唐西域记》卷一:“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19]巴米扬大佛2001年3月被塔利班炸毁。再向前到今天阿富汗的贝格拉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城,最终抵达印度的那烂陀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嗟乎,若不为众生求无上正法者,宁有禀父母遗体而游此哉!”[20]如果不是为了信仰和为寻求普度众生的正道,谁肯以受之父母的身体来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游历呢?

沿着“丝绸之路”北道向西,雪山冰川之外,玄奘遇到的最大威胁就是穿越干旱的沙漠。《大唐西域记》卷一“大沙碛”:“从此西北,入大沙碛,绝无水草,途路弥漫,疆境难测,望大山,寻遗骨,以知所指,以记经途。”[21]此,指窣(sū)堵利瑟那国,西域古国,地在今吉尔吉斯坦西北。大沙碛,系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大沙漠。[22]沙海无际,前路漫漫,不辨方向,惟以人畜的遗骨为路标。《大唐西域记》的记载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的记载相互映证:“又西北入大碛,无水草,望遗骨而进”,[23]这是以生命为代价对未知前路的神圣开拓。美国当代汉学家比尔·波特说:古代的“丝绸之路”“并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路。实际上,它只是过路商队留下的动物骨骸和粪便所形成的小路。一场沙尘暴过后,小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到下一个商队再踩出另外一条小路。这些小路穿过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从一个绿洲到达另一个绿洲。”[24]

没有比追求信仰和真理更让人无所畏惧了。玄奘只身西行五万余里,历经艰辛,经过西域和中亚地区(吉尔吉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地)、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孟加拉国、斯里兰卡等地,最终到达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关于玄奘西行线路,王成祖先生所绘《玄奘印度求经线路图之一(627—631)》最为清晰详尽。[25]那烂陀,是古代印度佛教最高学府和学术中心,遗址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巴特那以东88公里的巴罗贡村。敦煌98窟中有一幅描绘那烂陀寺的壁画,[26]有城墙、房舍、寺院、人物,足见其巨大的影响。依靠着无与伦比的强大信仰,玄奘终于完成了西行的伟大旅程,为后人铭记。

出行时艰难危险,归来时一样艰难危险。已在外多年的玄奘归心似箭,谢绝了印度国王戒日王的一再挽留,执意返国。贞观十五年(641),带着戒日王赠送的大象和盘缠,42岁的玄奘从钵罗耶伽(中印度古国名)启程,踏上了回国的旅程。玄奘从印度向北走了六天通过大雪山(即兴都库什山),再向北经过活国(故城在今阿富汗东部的昆都士附近)到达了葱岭。《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葱岭”条说:

从此东入葱岭。葱岭者,据赡部洲中,南接大雪山,北至热海、千泉,西至活国,东至乌铩国,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恒积冰雪,寒风劲烈,多出葱,故谓葱岭,又以山崖葱翠。遂以名焉。[27]

葱岭,即帕米尔高原。热海,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大唐西域记·跋禄迦国》(卷一):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28]乌铩(shā)国,今新疆莎车。《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波谜罗川”指的也是帕米尔高原:

      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29]

帕米尔高原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帕米尔的地形较开阔坦荡,由两条西北——东南方向的积雪的山脉和一组河谷湖盆构成,海拔的绝对高度5000米—6000米。相对高度不超过1000米~1500米。西帕米尔则由若干条大致平行的东北—西南方向的山脉谷地构成,地形相对落差大,以高山深谷为特征。帕米尔高原位于天山、昆仑山、喀拉昆仑山三大山系交汇处,平均海拔在3200米至4500米之间。帕米尔高原属严寒的强烈大陆性高山气候,冬季漫长(10月至翌年4月),1月平均气温-17.8℃,绝对最低气温-50℃。帕米尔高原是古“丝绸之路”上最为艰险和神秘的一段,是扼古代新疆通中亚和南亚“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翻过帕米尔高原进入疏勒后向东,玄奘走的是“丝绸之路”南路,经过今天的莎车、叶城、皮山、于田、和田,“从媲摩城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泥壤城。又从此东入流沙,风动沙流,地无水草,多热毒魑魅之患。无径路,行人往返,望人畜遗骸以为幖帜。硗确难涉,委如前序。”[30]媲(pì)摩城,遗址在今新疆策勒县以北;泥壤城,尼雅故城,遗址在今新疆民丰县北的塔什拉玛干沙漠中,是汉代的精绝国所在;流沙,指塔什拉玛干沙漠,东西长达1200公里,是世界最大的流动沙漠;幖帜,标志。硗确(qiāo què),多石而坚硬的路。从尼雅故城向东就是汉代西域古国且末,东西南北都包围在沙漠中,是“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地。《大唐西域记》卷十二“大流沙以东行程”条说:

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31]

大流沙,指的也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通过玄奘的描述,我们知道无论走“丝绸之路”的北道还是南道,都要行进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缘与南缘,道路异常艰难:一是炎热,沙漠夏季的气温常在摄氏40度以上,如火一样炙烤着行人。二是缺水。几次为了取水,玄奘差点儿丢掉性命。三是没有固定的线路,只能在移动的沙漠中循着人畜的遗骨前行。

“丝绸之路”的危险,不只是自然环境恶劣,还有强盗时常出没,打劫甚至杀害旅人,玄奘西行至焉耆国,经停于阿父师泉,“泉在道南沙崖。崖高数丈,水自半而出”: 

法师与众宿于泉侧。明发,又经银山。山甚高广,皆是银矿,西国银钱所从出也。山西又逢群贼,众与物而去。遂至王城所处川岸而宿。时同侣商胡数十,贪先贸易,夜中私发,前去十余里,遇贼劫杀,无一脱者。比法师等到,见其遗骸,无复财产,深伤叹焉。[32]

银山,即库穆什山,在今新疆托克逊以西、天山南麓,为通往焉耆的必经山隘。玄奘西行,一路强盗不断:“东至波罗奢大林中,逢群贼五十余人,法师及伴所将衣资劫夺都尽,仍挥刀驱就道南枯池,欲总屠害”;[33]“贼遂拥船向岸,令诸人解脱衣服,搜求珍宝”;[34]“群盗横行,杀害为务”。[35]17年后玄奘返国,依然有此遭遇:“法师在其国停二十余日,复东北行五日,逢群贼,商侣惊怖登山,象被逐溺水死。贼过后,与商人渐进东下,冒寒履崄,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36]哪里有财富,哪里就会有强盗出没。敦煌莫高窟第45窟南壁有《胡商遇盗图》,[37]一队(画面上是5人)驮着丝绸的胡商,为首者身着浅蓝色长衫,头戴浑脱帽,高鼻深目,商队经过峡谷险路时,被三名持着长刀的强盗抢劫,商人们胆颤心惊,露出惶恐、乞求的神色,被迫从马背上卸下货物。壁画反映了“丝绸之路”上的商贸活动时刻都有危险存在。

活着出去,当然要活着回来。贞观十七年(643),44岁的玄奘经阔悉多国(今阿富汗库拉姆河流域南的霍斯特地区)进入帕米尔高原的外围地区,路遇寒天大雪耽搁月余,后向东溯峡谷而上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今帕米尔河):[38]

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在两雪山间,又当葱岭之中,风雪飘飞,春夏不止,以其寒烈,卉木稀少,稼穑不滋,境域萧条,无复人迹。川中有大池,东西三百里,南北五十余里。处赡部洲中,地势高隆,瞻之漭漭,目所不能极。水族之类千品万种,喧声交聒,若百工之肆焉。[39]

大池,《大唐西域记》卷十二称“大龙池”:“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鴐鹅、鷫、鳵。”[40]大龙池,即今喀拉库勒湖,也称帕米尔湖,北距今天的喀什市近300公里,位于克孜勒苏柯尔克孜州阿克陶县,是新疆南疆的旅游胜地。玄奘是历史上记录此湖的第一人。湖对面是有“冰山之父”之称的慕士塔格峰,海拔7509米,山顶终年积雪,映衬在蔚蓝色的天宇下分外晶莹皎洁,是真正意义上的湖光山色,奇崛壮美,无以复加。[41]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城北有“石头城遗址”,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古城遗址,也是唐代葱岭守捉驻节地、安西都护府最西边的戍守之地。《新唐书·地理志七下》:“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六百里至葱岭守捉,故羯盘陀国,开元中置守捉,安西极边之戍。”[42]遗址内立有“佛寺遗址”“玄奘讲经处”刻石,原有佛寺,玄奘回国时曾在此寺讲经,2001年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贞观十八年(644)年末,45岁的玄奘由疏勒到了于阗(今新疆和田)。因为是私自出境,未敢擅自回到长安,作《还至于阗国进表》,先派人上表,自己在当地听候发落,结果获得恩准,太宗有《答玄奘还至于阗国进表诏》,热烈欢迎玄奘归来。玄奘从且末“又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展转以达沙洲”,[43]沙洲,今敦煌西,由此东北上至瓜州进入河西走廊。贞观十九年(645)正月二十五日,46岁的玄奘回到了阔别的长安,受到万人空巷的盛大迎接:“闻者自然奔凑,观礼盈衢,更相登践,欲进不得”;“始自朱雀街内,终届弘福寺门,数十里间,都人士子内外官僚列道两傍,瞻仰而立”。[44]人们敬仰玄奘的壮举,为他的归来欢呼雀跃。玄奘在表中自述:

践流沙之浩浩,陟雪岭之巍巍,铁门巉崄之涂,热海波涛之路。始自长安神邑,终于王舍新城,中间所经五万余里。虽风俗千别,艰危万重,而凭恃天威,所至无鲠,仍蒙厚礼;身不辛苦,心愿获从,遂得观耆阇崛山,礼菩提之树;见不见迹,闻未闻经;穷宇宙之灵奇,尽阴阳之化育;宣皇风之德泽,发殊俗之钦思,历览周游一十七载。[45]

走的时候是贞观三年,回来已是贞观十九年,这一走就是17年,耗尽了青壮年的岁月。玄奘从青年走到中年,由一般僧人成为大智高僧。大约这一年二月一日前后,玄奘在洛阳谒见唐太宗,太宗遍询西域事迹,“法师既亲游其地,观觌疆邑,耳闻目览,记忆无遗,随问酬对,皆有条理。帝大悦。谓侍臣曰:‘昔符坚称释道安为神器,举朝尊之。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唯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帝又谓法师曰:佛国遐远,灵迹法教,前史不能委详,师既亲睹,宜修一传,以示未闻。”[46]一传,即玄奘随后献上的《大唐西域记》。《大唐西域记》十二卷,采用地方志的编写方法,记述玄奘西游亲历的110个国家及传闻的28个国家、地区、城邦的山川、地邑、物产、气候、习俗等,为太宗开拓西域、治理西域提供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太宗说:“新撰《西域记》者,当自披览”(《答玄奘法师进西域记书诏》),[47]可见重视程度。玄奘也从自己多年的游历中感受到大唐在西域的巨大影响以及风土、习俗对人性、语言的浸染:“越自天府,暨诸天竺,幽荒异俗,绝域殊邦,咸承正朔,俱沾声教。赞武功之绩,讽成口实;美文德之盛,郁为称首。”“夫人有刚柔异性,言音不同,斯则系风土之气,亦习俗之致也。”(《大唐西域记·序论》)[48]从长安出发,直至天竺,一路上看到荒远的国家都接受大唐的历法和教化,人们交口称颂大唐的文治武功和强大繁盛。西行各地的人性刚柔不同、语言不同,是与所在的风土习俗有关系密切。

英才相互赏识,玄奘的事迹也让太宗感动。太宗《大唐三藏圣教序》颂赞玄奘“乘危远迈,杖策孤征”伟大的行者品质:

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诚重劳轻,求深愿达。周游西宇,十有七年,穷历道邦,询求正教。[49]

美国学者陆威仪教授说:“佛教起源与印度,经由中亚传入中国,来自中亚的佛教高僧在几个世纪中一直充当中国佛教的导师”,[50]玄奘的西天取经,改变了这一状况。从玄奘开始,高僧中国化、本土化了,佛教也随之中国化、本土化了,佛经翻译事业蒸蒸日上,继之者无穷。在佛学理论研究方面,中国有了自己的话语权,中国也因此成为仅次于印度的世界佛教中心,这都得益于沿着“丝绸之路”去西方取经的玄奘法师。不仅如此,玄奘还是一位文化使者,“宣国风于殊俗,喻大化于异域”,[51]不时传递大唐的声威。

在外的17年中,玄奘遍学大小乘,带回佛舍利150粒、佛像7尊、经论657部。长安的大慈恩寺是玄奘长期从事译经的场所,他与弟子译出佛典75部、1335卷,寺中巍峨耸立的大雁塔则是永徽三年(652)唐高宗专为玄奘建的译经藏经之所。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大雁塔作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中的一处遗址点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52]

“丝绸之路”虽然艰险异常,却也成就了一代宗师,成就了玄奘一生的事业。玄奘西行求法,“春秋寒暑一十七年,耳目见闻百三十国”,“名王拜首,胜侣摩肩,万古风猷,一人而已”,[53]“足所亲践者,一百一十一国”(《南部新书·壬卷》),[54]终使“梵语华言,胡汉相宣”(刘轲《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并序》),[55]唐代的中西文化交流,玄奘是头功。不仅早,而且具体深入,持续的时间长。无论是旅行史还是佛教文化交流史,这都是可铭记的重大事件。“丝绸之路”原本就是用生命和信仰铺就的。在清寒月光的映照下,即使有滑爽无比的丝绸无数,也裹挟不起一代又一代开拓者化石一样坚硬的尸骨。美国当代学者特丽·威廉斯说:“我信奉采集白骨,因为那是象征人类进步的精神圣约。”[56]谁敢踩着白骨探路又甘心自己成为白骨让别人踩着探路,谁就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

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57]玄奘就是鲁迅先生热情赞颂的“舍身求法的人”“是中国的脊梁”。今天西安大雁塔景区正门前有玄奘取经铜像,为万人膜拜。大雁塔北面的院墙上是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题写的“民族脊梁”四个大字。玄奘的行纪,对唐王朝进一步认识西域及拓展“丝绸之路”意义重大,《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自雪岭已西,印度之境,玉烛和气,物产风俗,八王故迹,四佛遗踪,并博望之所不传,班、马无得而载。”[58]当年张骞不知晓的、班固、司马迁无法记载的,均已在玄奘的行纪之中了。玄奘不仅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巨大贡献,而且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学者、旅行家和翻译家,陆威仪教授称玄奘为“唐朝伟大的朝圣者”,[59]当之无愧。“丝绸之路”既已通畅,为了信仰,为了探求真知,唐人是敢于付出生命代价的。

本文为笔者主持的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唐代丝绸之路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0JZD04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高建新,内蒙古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陶渊明学会副会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与文化研究。有专著《自然之子——陶渊明》(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年增订版)、《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山水风景审美》(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三版)、《酒入诗肠句不寒——古代文人生活与酒》(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二版)、《骏马追风舞——唐诗与北方游牧文化》(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古籍整理《〈陶诗汇评〉笺释》(台湾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8年9月版)、《北山酒经》(外二种)(中华书局2021年版)、学术随笔集《书中与路上的风景》(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出版,在《文学遗产》《民族文学研究》《文史知识》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

[1]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二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244页。

[2]杨庭福:《玄奘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3][唐]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孙毓棠、谢方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页。按:下引只标出书名、页码。

[4][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十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108页。

[5]王成祖:《中国地理学史》(上),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9页。

[6]杨庭福:《唐僧取经》,见《古代旅行家的故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页。

[7]《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2页。

[8]《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3页。

[9]《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4页。

[10]《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6页。

[11][清]董诰等:《全唐文》(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978页。

[12]李正宇:《“莫贺延碛道”考》,《敦煌研究》2010年2期。

[13][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八),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02页。

[14]《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7页。

[15]杨庭福:《玄奘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页。

[16]《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27页。

[17]高永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译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88页。

[18]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28页。

[19]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0页。

[20]《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33页。

[21]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87页。

[22]杨庭福:《玄奘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

[23]《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29页。

[24][美]比尔·波特:《丝绸之路——追溯中华文明史上的辉煌篇章》,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25]王成祖:《中国地理学史》(上),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7页。又见张芝联、刘学荣主编:《世界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页。

[26]段文杰、樊锦诗主编:《中国敦煌壁画全集·敦煌五代·宋》(九),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27]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64页。

[28]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9页。

[29]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81页。

[30]《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24页。

[31]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30-1031页。

[32]《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24-25页。

[33]《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46页。

[34]《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55页。

[35]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28页。

[36]《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18页。

[37]段文杰主编:《中国敦煌壁画全集·敦煌盛唐》(六),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

[38]闫小芬等:《玄奘集编年校注》,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5页。

[39]《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17页。

[40]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81-982页。

[41]从疏附县的乌帕尔镇出发,沿着314国道一路南行,经过沙山环抱的高原湖泊——白沙湖继续向前,便进入阿克陶县南境,到达海拔3700米的喀拉库勒湖,柯尔克孜语意为黑湖。湖边空气清冽,西风吹来,湖水荡漾,水色青碧如翡翠。因为是高山湖,湖上云气飘浮,时聚时散,乍雨乍晴,风光独绝。笔者2018年7月27日前往游览。

[42][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四),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50页。

[43]杨庭福:《玄奘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

[44]《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25页、128页。

[45][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188页。

[46]《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29页。

[47][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6页。

[48]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2页、第45页。

[49][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页。

[50][美]陆威仪:《世界性帝国:唐朝》,张晓东、冯世明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页。

[51]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40页。

[52]李韵:《“丝绸之路”“大运河”联袂入遗》,《光明日报》2014年6月27日。

[53]《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2页。

[54] [宋]钱易:《南部新书》,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52页。

[55][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5页。

[56][美]特丽·威廉斯:《心灵的慰藉——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程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71页。

[57]《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

[58]《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129页。

[59][美]陆威仪:《世界性帝国:唐朝》,张晓东、冯世明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页。

来源:《文学地理学》(第十一辑),曾大兴、夏汉宁、郑伟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引用务必参照出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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