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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 一一读评当代诗人涂拥的一首佳作

曾一的诗房菜 云溪伴石居 2024年09月01日 14:39


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
一一读评当代诗人涂拥的一首佳作


     我日夜在纸上游走,
只为抵达白纸的白。
           一一引自曾一《白纸流泪》

读评者/曾 一




涂 拥

雪有单纯的白,不管遇到雾霾、乌鸦、泥泞……
也要白,她也是
雪有复杂的舞,不管落在高山、丘陵、平原……
都要舞,她也是
雪天性温柔,不管碰上钢铁、草木、江河……
往往深情相拥,以身相许
她也是
只是今年的雪
重复着往年的雪
可她不是
她是回忆,也可以是初恋
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
自从她消失后
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

涂拥与我曾经同属上世纪八十年崛起的泸州诗群,当时他二十出头,我已是奔四十的人了,说是"群",实际上"群"里的诗人都各有自己的一张脸,不一样的年龄段,都有不同的特色和性格。只是因为活跃在同一城市地域,在同一改开初期冰河解冻、万物萌发、欣欣向荣的八十年代,群星闪烁,诗光四射,诗人们为诗酒之城的泸州增光添彩,所以才约定俗成地有了"泸州诗群"这个鼎鼎大名的集体性荣誉称号,其中有一代诗人的芳华记忆。

据我对泸州诗友的阅读印象(当然也可能是囿于我自己的偏见),在泸州,写诗风格上面目清晰可以辨识的诗人并不少,并且都各有其代表作品,如蓝启发的硬朗,詹永祥的柔和,白连春的狂放(是的,你没看错,滴酒不沾的小白深受酒仙老白的影响),马力的力道,张蓉的隽永,李明政的明净,许庭杨的乡情,周玉其的达观,达灵的灵敏,高丽萍的纯情…… 自然,泸州诗群中每个诗友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我就不一一例举了,况且我贴的标签完全可能是一孔之见,每个优秀诗人的优点是丰富的,并不只有一点,所以诗友们见了一笑了之甚好。

本文的主角是涂拥。说到涂拥的诗,我个人觉得深沉是他诗歌的主要特质,当然不是说诗人故作深沉,而是说:在他的诗歌版图中,总有诗人认真的探索向前的背影,对现实表象的不知满足,总在试探着拨开云雾见出更多,仿佛像一个游戏中的小男孩,在界内不甘于按步就班的游戏,而老是在自己为自己鼓舞勇气,越到界外的更大的游戏中去,写出深入本质抑或载入诗史的好诗来。为写出流芳千古的好诗,诗人勇于独辞蹊径,敢于一个人朝无路的荒原摸黑前行。正如博尔赫斯所言,他写诗就是为了与时间开玩笑,活在诗中,让时间拿诗人的不朽束手无策。一个优秀的诗人,一生写诗,就是想写出不朽之诗,当然涂拥也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独怆然而涕下"也是为了看见非众见的独见来,于是乎他的"前不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长叹成了关于孤独诗魂的绝唱!

我一直认为,诗人从来都是一个一个的,即使有什么名义上的流派、诗群,也要注意别以"群"的平面设计掩盖了诗人独迈古今的努力及独立性,因为诗无独不立,这也是一切艺术的基本要求,没有艺术个性的东西在艺术上并无存在的理由。人活一张脸,人的识别也在一张脸,没有一张脸可以代表所有诗人;当一个诗人说我是我,热爱孤独和自由时,归类法却把他归人"我们"或"他们"之乌托邦,化为乌有。在诗艺上,请别对诗人分什么"类",什么全人类,什么红的类黑的类,你一说"类"诗人就累。


如我这个白头翁,也曾经在"类"的大米堆中寻找自己,找得好苦好累。此刻,天麻糊糊亮,我趴在桌子上对《雪》这首诗反复研读,突然不无欣喜地看见:一个名叫涂拥的泸州诗人正走出抑或已然走出他内心的黑夜,如同天地之间一个风雪夜归人,在以雪的名义拥抱世界的同时,他对世界以诗人的身份宣布,对一片雪一往情深地呼唤一一

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
自从她消失后
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

我前两天刷手机,偶然在朋友圈读到涂拥这首咏雪之诗,眼睛一亮,直觉到这是一首值得研读的佳作。写雪的诗,何其之多,何美之多,但涂拥你,这首同样写雪的诗却与众不同,也与他自己此前所写的好诗不同。在我看来,新诗比旧诗难写,每一首新诗佳作都必须长出自己的脸相,必须有自己的与内容相生的独一无二的形式,这与旧诗在同一个旧瓶装新酒不一样。未长出脸相的新诗与徒有外形的旧体诗一样的多。

如前所说,涂拥的诗有深沉的个性,别看他表面上、酒桌上是一个温文尔雅大而化之的人,待友热情直爽,内心都是十分的细腻敏感而天赋有诗人忧郁的气质。记得有次诗友小聚,我对身边在座的涂拥说:早期(八十年代)我们的诗比较泥实,而今他在新世纪复出诗坛数年后,确乎写出了一批由实向虚的好诗,由偏实转向偏虚,大方向应该是对的。因为,诗为拓展诗人的想象空间和人类的精神视野,这个空间是以无限的虚才能包容万有之实,显现出诗的深度和广度来。也许这里似应补充一句,仅仅讲"度"于诗是无效的,因为诗的本质决定了诗是无"度"的,诗是超"度",超度众生和诗人自己,"度"于诗终归是非诗的一种桎梏。当然,这里所言之"度",与我们做人做事要讲究适度不是一回事。


有人调侃说,写诗是玩语言游戏,算他说对了!但是,一切游戏在性质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界内的有限的游戏,按现存既定剧本进行的有边界的游戏,而诗之语言玩法是一种与有限玩法恰好相反的无限游戏,它是对边界的超越,对常规的突破,是内蕴着且打开无限可能性的玩法,是越界扩大认知的无限游戏。以至于可以说,诗之无限游戏是我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细腻的意诗(意思到了的诗意),也是人在大地上栖居之有诗意的语法根源。说白了,优秀的诗人都在玩无限游戏,诚如荷尔德林所言,这样的"诗人在铁制的摇篮里茁壮生长",也如歌德说的"天才是在限制中成长的",然而,无限游戏内在的无限制无规训的实质,却一定意味着对边界即局限性的超越。


如所周知,游戏的目的在于游戏本身即快乐,而游戏的最大快乐不是越界又是什么呢?比如青春期男女初恋,必须是越界才产生了新奇感和更大的快乐。而诗人在写诗上的游戏过界,在对外物的超越的同时也超越了自己,这于诗人自是极度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正是缪斯对付出勇敢创新的追求者诗人的接纳和酬劳。

与我以往读评其他诗人作品不同,涂拥的《雪》这首诗,使我产生以反思的形式来研读的想法,换言之,就是从诗的结句(也可以视为诗经起承转合的生长过程收获之结果),反溯此诗生命绵延和它赖以结果的根由,亦即从全诗的后半部读评到前半部分。

好,还是让我回到诗的文本上吧。这个结句抑或结果,如果令我当水果品尝的话,我觉得它是水果王国众多甜果苦果酸果中所没有的一种水果,这是诗人将呼天抢地的呼号化为平静的水果,将长吁短叹的悲伤化为铺天盖的无言的一场大雪。诗人没有写到尸衣,雪的白可能让人产生对死亡的联想,但一流的诗作往往是摈弃比喻的,一切尽在一片不是雪的雪的覆盖下。世界洗不白,而诗人却如陶渊明一样梦想着桃花源,如涂拥一样梦见雪,将世界洗白如雪如一张雪白的纸,重新描画出一切来。

雪的白,她单纯的白,有着无限的包容性和可能性,以至于可以说:例如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诗人,我一生无论污点几多,好在内心都有一张纸的雪白将我澡雪并包容,使我努力超越自己,超越那些涂鸦于白上面的界限和纷扰。我此刻认为:在古人郑板桥"难得糊涂"的黑白不分中有着诗人伟大的清醒和独醒;在今人涂拥"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的结句中,也有着诗人洞穿雾障的惊奇发现:那是诗人梦里的一片雪,让乌七八黑的世界同归于雪的单纯的白。这是一种伟大的宽容和包容的人类文明精神,它经由诗人得到了语言之诗光的敞亮去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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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她消失后
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

从"自从她消失后"句子中带有性别指称的一个"她"字,我有些许怀疑涂拥写的《雪》,是一首内藏着无尽相思的爱情诗,是一首克制着痛苦之恋和深切追忆的隐忍之诗。但是,当我再自我反思时,又几乎完全否定了这个初见:为什么一见"她"字便想到的是女人,想到鲁迅嘲讽过的那些联想呢?正如诗人在《雪》一诗中所写:"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她"也可以是初恋也可以不是初恋。

"她"在《雪》这首诗中,应该肯定并不局限于字面上的浅显字义,她是雪的代称,也可以是初恋的代称,一切美好事物的代称,作为一个诗意的象征,她意味着美的此在转瞬即为彼在,美的此刻不刻便已无从再刻,意味着雪下在每年又每年被玷污而成一出出悲剧,她意味着诗人对流逝时光的伤心欲绝和深情挽留,也是对时间的在与不在的一首雪一般空白的反思之诗,它是一首飞雪的赞歌同时又是一首雪化的挽歌。

涂拥作为当代诗坛的一个成熟的诗人,其令我惊异的成熟还表现在:他居然将激宕起伏的豪迈与悲凉化为了《雪》的纯粹与无言。而尤为令我感动的是:诗人在结句中的那一声轻轻的呼唤一一"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在我仿佛是于无声的雪原上听到一声惊雷;雪,雪,雪的白,白纸一般的白,诗人在召唤你,大地在吁求着,渴望着在雪的白上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说像"麋鹿踩出踪迹",踩出新鲜的自由奔放的脚印。但是,诗人在结束语中无比悲伤地一声细语:"自从她消失后/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陈子昂那一声响彻古今的叹息:"独怆然而涕下!"我对此只应说,古今诗脉相通,万千诗心如一。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与涂拥的《雪》中,都有一种共通的千年孤独如泪涕打湿了诗中的汉字,区别不过是前者直抒胸臆,后者沉郁含蓄。

涂拥的《雪》在形制上分为两小节,这使我想起我国古典的词一阕也多分上下两小阕,也许真的如惜字如金的宋代词人所思,诗词写两节就足够了。从古老诗词的简洁中,我们似可见出成熟老道的诗人,无不具有很好的节制力,自律通往自由,有度变通无度。

《雪》的第二节也是最后一节,计有7行,诗人先写到年年下雪的"重复",但随即笔锋一转,挑明"可她不是/她是回忆,也可以是初恋"。在这里,"回忆"涉及时间,"初恋"关联个別,而时间永在流逝,不为任何人作片刻逗留,至于初恋则是不论男女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深入骨髓的印记。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如每年下雪似的"重复",这便是生命之不可承受之轻,人生不可重复之痛,那鲜活的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初见初恋初体验初感动,都令我们终身难以忘怀,然而,一切皆流,一切皆变,一切皆不可重复,"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说穿了,诗人涂拥在雪中发现的不可重复的一切,正是生命的底蕴,此在的真谛,此刻如刀的锋利,这注定我们人生无论如何精彩都必有悲剧的色彩和落日般的落幕。

只是今年的雪
重复着往年的雪
可她不是
她是回忆,也可以是初恋
还可以直呼其名:雪,雪
自从她消失后
我每年看到的雪,都不是雪

在细读如上第二节之后,现在让我们回到源头来品读涂拥《雪》的第一节,这节也是7行,有几个长句折短起来又似乎不止7行。这一节三个对句,也许与古典汉赋的骈体制式暗通着款曲,当然,作为一直追求着每诗写出新意的诗人涂拥,不可能因袭沿用古赋的四六句,他的铺排对称是一定要出新的,且层层递进终至进无可进的绝望,但绝望又正是希望的开端。

雪有单纯的白,不管遇到雾霾、乌鸦、泥泞……
也要白,她也是
雪有复杂的舞,不管落在高山、丘陵、平原……
都要舞,她也是
雪天性温柔,不管碰上钢铁、草木、江河……
往往深情相拥,以身相许
她也是

涂拥《雪》诗一起笔,似有神助,助诗人找到了一个灵感与诗艺齐飞的决口,雪的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天地为之静默如迷,人为之屏息凝视,雪"单纯的白",雪"复杂的舞",雪"天性温柔",这一切的美好皆出于雪的天性,尤为美妙的是她的天性决不因外界的状况而扭曲变形,诗人在每次雪之展示的并列句式后,一气用了三次"她也是"(在泸州方言中,"她也是"含有她为什么要这样和她偏偏要这样的双重意思),将她(雪)的美高高亮起独树一帜,令世界臣服于雪永在的白、自由的舞和无比的温柔之下。从而使《雪》这首佳作,犹如冰雪聪明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独立于斯,初心不改,溯游上下。

涂拥也曾说过,写雪的好诗不少,要出新很难。但我要说的是:涂拥的《雪》特别的白、白得丰盈又纯粹,诗人如"麋鹿在雪地上"踩出了触目惊心的踪迹,这启人开窍的神迹立即使全诗光彩夺目,这毋庸置疑是涂拥贡献给诗坛的一首佳作,别开生面,卓而不群,明净如镜,可鉴人面。

我此刻突然想到,作为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在"雾霾、乌鸦、泥泞……"中行走的人,在社会这口大染缸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么需要一次奋不顾身的澡雪;多么需要如诗人一样剖心地轻唤一声:雪,雪,雪的白;多么有必要静下心细读诗人涂拥呕心写出的这首优秀之作。《雪》这首诗可以说是涂拥的代表作之一,《雪》代表了诗人与世界如雪的纯情拥抱,世界因拥有诗人而美,诗人也因与世界的"深情相拥,以身相许"而美,"她也是",涂拥也是。诚然,我希望曾一和其他的诗友也如是。

2022.10.4.云溪伴石居

诗人简介

涂拥  四川泸州人,有组诗发表于《诗刊》《中国作家》《星星》《作家》《诗歌月刊》等刊,有诗作入选多种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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