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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1年10月26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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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原题 从悉尼的夜空 瞥见的往事
文/夏儿
人一生有无数个第一次,连受骗上当都是每次新鲜,因此都是第一次,不然你怎么会上当呢?但我现在要说的第一次很重要,是生命的转折点,如果没有命定的逼迫,高度的期盼,没有人会轻易做出这个选择:离乡背井的决定。
那天,我终于让这个决心已久的选择实现了,而且是与我哥哥一起。
请想象这么一个人:蓬头垢面茶饭不思,躲在他凌乱,没有光线,快发霉的半个房间里,脸埋在数理化书堆前。星期天,只要他往桌前一坐,任谁也别想把他拉出房间,我们千方百计诱惑他; 与我的朋友们一起去游泳,打鸟,野餐...... 一律不去,我要读书!
这个人就是我哥。
文革让调皮捣蛋的他变得谨慎安分,才16岁就被送到很远的山区上山下乡。妈妈很辛苦才给他省下寄去的伙食费,棉袄钱全部被他买了书。下乡8年,他硬是靠自己完成了大学课程,他最醉心的学科是量子力学。
他下乡的山区 ,与香港只隔着一片大海,很多知青冒着生命危险投身大海,游过去了,他们中不少葬身鱼腹...... 我哥不愿走,他热爱祖国,尽管这里让他上不了学,他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贡献祖国。他从遥远的山区给我寄来他的诗,和自己谱写的当地民歌:
浪拍海滩哟 银光四溅哟 江心明月 映照渔船 大姐上线 小妹撒网 渔歌对唱 水拨琴弦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写这些时连点灯的煤油都没钱买,只好像敌后武工队那样在黎明前潜伏在田野上,悄悄爬近公社的拖拉机把油偷回家的,也没有告诉我们他一直患着胃溃疡,满腿长满脓疮,胃痛时满脸发青。
我和他可不一样,因自己不能读书不能画画,不能上美院满腹怨气,有时忍不住破口大骂,哥哥赶紧把所有窗户关紧,怕邻居听见……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居然也做起了出国梦,他太渴望深造了。他想呀想,着了迷,和我一起制订一个又一个出国计划,多年折腾仍无法实现。 1989年,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兄妹俩人终于一起走出机场,站在了悉尼的蓝天下。望着这个陌生而美丽的城市,恍若隔世。
昨天通过出境检查,终于过了罗湖边境时,我哥松了口气,竟越走越快,不时悄悄回头看,几乎像个贼了,喃喃说:”我们真过关了?你说他们不会又把我们喊回去吧?”我瞪他一眼:”干嘛呀,我们又不是在偷渡!” 好久没见过的笑绽放在他孩子般的脸上,他紧握背囊系带,靠到我耳边用压低的声音说:”我不敢相信终于出来了!可以读书了!” 我们从小养成了坏习惯,只要一起说话就拌嘴,可这会儿我们忘了,而是心领神会互相对望着:我们自由了! 我们来自一个南方古城,在这里从小到大,城里一共有几条街马路我现在还倒背如流。常常,在傍晚时分我无处可去,寂寞地骑着自行车,在那几条仅有的马路上转来转去,给自己一个籍口,找风景。其实我一直在张望,寻找,找什么?不知道。我仰头望着远云,又望进深巷的尽头,那街的拐角处,会不会突然冒出属于我的幸福?......然而并没有什么出现。难道一辈子我就只能在这几条街上打转了? 在艺术的荆棘路上行走很久了,我已遍体鳞伤,曾经病得几乎爬不起来……带病的我,依然背着画箱在乡间的路上走,心里藏着一个秘密的愿望,终有一天我会像梵高,塞尚,毕沙罗那样自由地画,自由地表达,或许再幸运一点,会有欣赏它们的人? 现在,我们的脚终于踏在梦想的土地上了,我们看着奇迹般的悉尼,路上行人们生气勃勃的神情,我们所不熟悉的善意,笑脸,自告奋勇给我们引路的老头老太,还有商店华丽的装潢,广告,还有,在那马路上美丽的,五彩缤纷的梧桐树叶间轻轻吹过的风,都在向我们透露着一个秘密,一种我们从未闻到过的芳香,一种从空气里渗出的,生活原本应有的面貌。我们像从一个漫长古老的梦里苏醒,在被长久的等待而窒息,萎靡中醒来,窥视着眼前这个清新可爱的世界,及它后面藏着的各种可能性。那一切在我耳边反复奏着一首狂欢的交响乐:自由!自由!自由!
我哥是个路盲,只要原地转一圈,他极有可能忘记自己到底从哪一个方向过来?我比他好不到哪,可以想象这两个呆子是怎样在争辩中,互相埋怨中,从留学生中心一直找到Gorge大街上的留学生宿舍的。不过即使一边折腾,一边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害怕,我们仍没忘掉持续的欢欣。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我一定能读大学,一定成为爱恩斯坦!而我呢?我则在暗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成为这里最优秀的画家! 直到两人终于合租下$80一周的宿舍 ,一起去客厅摸摸情况时,我们才彻底回到现实中。客厅不大,非常简陋,灯光黯淡,里面坐着的几位陌生的留学生,在吃着各自做的晚饭,几乎都神色颓唐,对我们热情的发问只阴沉地摇摇头,一语不发....... 原来都不好找工作,每人口袋里都没有多少钱了,有人硬限制着自己,每天只吃最便宜的面包,这仍然要发愁;还得不断付学费,租金。签证期间也是有限的,几个月后如果没有运气,唯一的路,看来就是卷铺盖回家了。我们的好心情,被这吉凶未圤的前景影响抹上了一层阴影。 当兄妹俩人各自疲惫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哥哥显得比我还疲倦,他没有马上睡,而是把双手抄到脑后,望着旅馆狭窄的窗外那片陌生的夜空,听着悉尼中心的车水马龙声。他一向信心十足的脸上,有一丝我没有见过的茫然。
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故乡的夜。那儿,每一个晚上静悄悄,只有猫儿的叫,小孩的哭声,还有远处小河的流淌,香花路白兰花的落地声......还有哥哥的好友 Gj 喝酒后轻轻的敲门声。 Gj,诗人,郁达夫的崇拜者,他怀念民国时期的一切,没完没了地谈30年代的事,常常醉酒后上门找我哥,哭,呕吐,睡去,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我们离开家乡时他已经因酗酒几次肝昏迷,他一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他不爱的世界。
哥哥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想念LC了,不知道何时再见他? LC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多年来,他总是衣冠不整地上门找我哥,两人躲在我家厨房,后廊,小天台,没完没了地讨论文学,诗歌,艺术,人生。他们俩彼此是那样信赖,欣赏,常常一聊就到天亮。这时的他们不再是两个潦倒贫困的小青年,而是未来的达芬奇,伦勃朗!
妈妈常常生气,这些讨论让本来生活就一团糟的哥哥着了魔,答应妈妈做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做成。
LC是个极赋天份的画家,很年轻时作品就入选全国美展,在省重要美展获一等奖,画作”强者”被省美术博物馆收藏。当时全国著名漫画家廖冰兄先生极其欣赏LC,称他为广东绘画一号种子。 LC衣衫褴褛,头发因长时间不洗粘在一起,他乘机把它们挺整齐地掠到额头一边,(高兴时他会一再重复这个动作,使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他其实身材匀称,脸型端正,鼻梁高挺。大家聚一起时,他用机敏带讽的眼神半开半闭地看着别人,沉默不语,又不耐烦地坐在一角。不过一旦诉说他内心的真正想法,这双眼睛就会闪闪发光,透出无人重复的热情,真诚,而且妙语连珠。与这时候的Lc交换思想真是人生的莫大享受,可惜这样的时刻不多。 LC心醉神迷地崇拜伦勃朗与米开朗基罗,他每一幅画都在努力展现这两位大师的神秘和力量。他深深影响了我,虽然在绘画上我与他的风格兴趣完全相异。 对人生,他有不知从何获得的成熟与洞悉力,虽被极其有限的教育,眼界局限着,却能深刻地,像个先知一般地思索,思考是他的最大乐趣,当极度苦闷孤独,无法思考时,他会跳上任何一辆长途汽车,在路途的颠簸里他才能够继续思考。
记得他说过:”痛苦是对幸福失去的不解。”
关于绘画,他还对我说过一段话:”记住,迷失是你的亮点,表达迷茫是你的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手段。但可惜的是你往往用具体的迷茫,扼杀了抽象的迷茫。”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把粘在一起的头发掠到额边,一边慢条斯理地用被烟草熏黑了的手伸进裤袋,掏出他的廉价草烟。 LC自己也没有出路,他未能进入美院,经常从下乡的农场以各种籍口溜回家里画画。他父亲,曾经的国民党旅长,后来的钟表匠,苦苦靠自己的手艺支持儿子画画,望子成龙。但LC因没有出路没有前景,长期在刻苦与自暴自弃中之间彷徨。父亲为他在天台建造了一个房间,也是画室,没有装窗户,只有一个空框,在这里他经年累月地在酷热寒风中作画,企图表达伦勃朗一般的对人生深沉曼妙,热烈的爱。但实际上他是绝望的,无论是生活,爱情,还是绘画,他都看不见前路。他开始跟Gj一起喝酒了,而且渐渐变成酗酒。街上有时看见他落落寡合的身影。他融不进社会,也拒绝与环境调解,注定一生孤独。我们兄妹是他唯一愿意用心灵靠拢的朋友。那时我还很幼稚,因为他的潦倒邋遢,没有给予他充分的重视,也没有意识到他对于我的价值与重要。
有一件事永远梗在了我心里。每年,中秋是最大的节日,朋友们总是聚在我家小天台上,吃东西聊天,朗诵诗句,Gj拉起他的手风琴和着大家的歌声 。 LC的暗示力肯定很大,每当他情绪阴郁,必然影响大伙,而他十有八九是阴沉的,只有和我哥畅谈时美好的性格才会奇迹般回到他身上。 一年中秋又来了,我和妈妈欢喜地准备食物,等待客人们,我忽然暗暗希望LC今晚最好已约了别人,反正他是我家几乎每天的常客。 没想到他第一个到,站在房子的中央。显然觉察到今晚的不受欢迎,敏感而傲慢的他尴尬地站着,点着一支草烟。我没说什么,只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今晚没有人请吗?他连忙说有的,某某请我喝酒的,说完装作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哥一直纳闷那晚他怎么没来?后来知道是我干的好事,责备我说,那个晚上LC无处可去,整个晚上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LC,原谅我那个中秋节的虚荣和愚蠢吧。
多年前我回国,LC忽然问我有没有一张穿裙子的照片?他想为我画一幅肖像,因为他找不到模特。后来看到了这幅油画,画中的我在衣裙处打了一个惹人注目的结。LC解释说:”我想过,你的一生就是一个问号,一个巨大的,解不开的结。” 他没能完成那幅肖像,酒精在吞噬他。才49岁就被肺癌夺走了他依然丰厚,渴望创造的生命。他去世后我们赶回家乡,在他的遗像前点着一菊香,心碎欲裂...... 哥哥自己一直在科学路上艰难前行,很少回国。有朋友告诉我哥,LC常常在空空如也没有窗户的画室中,捧着一瓶啤酒,流着泪呆呆想念与他一起谈话的时光。他画的那些巨幅肖像,那些没有人要的画作,经年累月地缺乏保护,最后在潮湿的画室里发霉,风化。他画这些画时是那么小心翼翼,绝对不准许别人碰一下。 在异乡漂泊,当我彷徨无主地行走在漆黑的夜晚,我会感到天际的那边有一颗明星,挚友的心,它接收着我的存在,我的信息,并给予回应。但他去了,明星陨落,沉寂了。我的所思所想,发出的一切信息,将没入茫茫旷野,不会再有回应。生命空了…… 在遥远的异乡明媚的日子,当紫盈花飞舞在晶莹的蓝空下,我和朋友们大步穿过巍峨的悉尼大桥,沿着海边小径去一个海鲜餐厅聚餐;当渡轮划破浪花,在文友的笑声中,在宽阔的悉尼港湾驶向美丽的鲨鱼岛,我会忆起LC,在他的天空里,可曾有过这样的晴朗日子? 当命运的无情袭来,我裸露的心在暴雨的打击下瑟瑟发抖,当我凝视月亮,在内心搜索着勇气,我会想起LC。他是否也曾在某个无眠的夜,在他最深的孤苦中,透过他破烂的窗户,透过泪看进夜空,看进永恒,吸收着茫茫天宇用月亮的银箭传递给他的信息? 哪一刻,他是否也像此刻的我一样,一次次,无数次,重新获得理想,欢乐与信念?因为这我必须前行。因为我的每一步,都在继续着我们年轻的,共同的梦! 我和哥哥再没有遇到一个像LC那样的朋友。他是我们共同的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假如生命是一条漫长的隧道,允许飞回去,我多么愿意顺着它,飞回我们年轻的日子,再和他好好聊一次啊。
于是今晚,在悉尼的第一个夜晚,仿佛在瞬间我们已经起了变化。昨天被我们迫不及待甩在身后的故乡,现在已经像一个不可触及的梦,远隔重洋,我们挥着她诱人的手……更没预料,到达澳洲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并没有沉浸在终于获得自由的快乐里,而是一起伤感地怀念着故乡,怀念着LC。
接下来的整整十年,没有一个晚上,我不是梦魂缭绕地含泪思念,思念那片我从来不知道有着这般迷人魅力的土地。
从那天起,我们也像所有留学生一样,藏起自己的初衷,每天想着就是如何找工作,如何活下去,如何留下来。如果当时我能预知前面将有那么多苦难在等待着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有勇气撑下去?现在回头看看,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甚至是伟大的勇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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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 | 夏儿:我们像从一个漫长古老的梦里苏醒
夏儿(Yuman Zeng)画家、作家,广东佛山人,自幼习画。油画作品《上大学》曾获中国广东省职工画展一等奖。1989年移居澳洲。油画作品《自画像》及《梦》分别入选澳洲女画家肖像大赛(PortiaGeach memorial Award) 。作品《我的故乡》入选阿基博落选沙龙画展;分别在荷兰海牙及悉尼4次举办个展。2008年,长篇小说《望鹤兰》获澳洲华文文学南溟基金奖,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2019年,作品入选澳洲重要画展MOSMAn。
初到澳洲的夏儿
夏儿为哥哥画的速写
夏儿在悉尼街头为顾客画速写
夏儿为GJ画的速写
LC为夏儿画的未完成的画像
夏儿为LC画的速写
夏儿的绘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