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个整天带你踢球的小狐狸精哪去了？
文 / 桂鱼青 熊太行
世界杯来了，嘲讽女人不懂足球的段子又在满天飞。
只有垃圾营销号沉迷于开性别炮讲无聊段子。
在中国小说大师辈出的时代，美丽的女孩子都爱踢球。
《西游记》《金瓶梅》都写过姑娘蹴鞠，不过最好看的还是《聊斋志异》。
在《小翠》这一篇里，蒲松龄老师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足球宝贝。
为了报恩，这姑娘嫁给一名痴呆官二代，从踢球入手，教他游戏、说话，最后还救了一家人的性命。
跟大多数足球运动员类似，小翠最后选择了退役，照顾完不着调的婆家人，她飘然而去，只有她的传说在江湖中流传。
说到这里，各位肯定已经猜到了——
如此清新脱俗的姑娘，她，她，她，一定不是人。
1
浙江人王太常小时候遇到了暴雷天气，有个看上去像猫的动物钻到他的床下寻求庇护。
这是个女狐狸。
狐狸避劫一般会选择贵人，雷公怕伤了贵人，不敢乱劈。
王太常后来“少年中进士”，做了监察御史，用今天的话说，是个司局级干部。不过这人也有件烦心事，独生子元丰是先天智力障碍患者，没人愿意和他家结亲。
△ 看公子的嘴型，好像要说出“泼猴”来
这个时候他救过的那个狐狸精虞氏来了，变成一个中年妇女，带着自己的女儿小翠，要小翠和王元丰搞对象。
△ 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
从古到今搞对象都一样，姑娘好看、门第高，彩礼要的就多。王家人和她商量聘金，结果她说：
岂卖菜也而索直乎！
“她跟着我吃糠咽菜的，嫁到你们富贵人家过好日子我就高兴了。又不是卖菜，还管你们要钱！”
这话说的！相当没尊严了。
但是王夫人“大悦”。
老狐狸精没羞没臊，做出攀高枝的姿态；领导夫人没皮没脸，觉得占了便宜。
奇怪，为什么狐狸精一副“你家真好呀我家要倒贴”的姿态呢？
送完女儿，虞氏就失踪了，婚礼上，一个女方家属都没有。
娘家如果人穷、人少、靠不住，女儿出嫁后，处境一定会特别艰难，会被婆家欺负。
这条规律今天仍然在运行。
2
王元丰十六岁，心智和一两岁小朋友差不多。
小翠嫁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他踢球。
△ 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
好个明白姑娘。
两岁大的小朋友就知道喜欢球。
把球踢远，然后哄着元丰跑过去捡回来，就像逗小狗一样。
别觉得这是羞辱。
王太常和夫人都不傻，王元丰为什么会傻了？
爸爸是进士，妈妈也是官员家大小姐，一岁背唐诗，一岁半背满文单词，三岁写大字，四岁要学周髀算经之类的奥数课本，生生给折磨成傻子了。
狠心的媳妇会弃之不顾，把男人睡了，生下一儿半女，继承家产拉倒。
小翠是真心怜惜王元丰，才会带他跑跑跳跳、帮他强身健体、让他开心。
一日，王偶过，圆訇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
足球闷在了王太常脸上（踢球的应该是小翠）：
△ 对不起串台了！
小翠和丫鬟们都躲起来了，只有王元丰还在蹦跳追球。
王太常非常愤怒，拿石头砸元丰，终于吓得他趴在地上大哭。（王太常这一刻司马光附体）
这是什么二百五男人呢？进士不像进士、官员不像官员、父亲不像父亲、公公不像公公。别人踢球，他扔石头，这是足球流氓。
他要求孩子都怕他，服从他，一辈子除了几次考试成功之外，一无所长。
3
△ 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
二百五爸爸砸完石头，老鸡贼妈妈又过来批评人。
王夫人为踢球的事训了小翠一顿，结果小翠等她走了照旧胡闹，把元丰涂成了花脸——先前教你做球童，现在把你打扮成一个球迷可好？
可怜从来没人带着你玩游戏，现在你有了我，过去缺少的，我一一帮你补上。
这是爱。
但是我们知道，天下的王夫人都不懂爱，从曹雪芹的宝玉妈到金庸笔下的语嫣妈都是如此。
王夫人骂小翠，小翠不理，王夫人却不敢打小翠，就抄起棍子打元丰，元丰嚎哭起来，小翠才变了脸色，屈膝求饶。
你不服我，我就伤害你最在乎的人，哪怕那是个懵懂无辜的孩子，是我自己的亲儿子。
安徒生老师还用后妈掩饰一下，蒲松龄老师笔下的亲爹妈比鬼还吓人。
见到小翠认怂，王夫人消气走了。关心儿子？不存在的。
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
小翠笑着拉元丰进了房，帮他拍掉衣服上的尘土，擦掉他的眼泪，抚摸着他身上的杖痕，喂他吃枣和栗子。
轻轻的，暖暖的，甜甜的，笑眯眯的。
这才是妈妈的味道吧。
小翠这套完整的哄孩子法，对成年人也管用。如果你喜欢的人受了委屈，记得拉着他，拍拍他，摸摸他，递一块他喜欢的甜食，有奇效。
△《哈利·波特》里遇上摄魂怪也是用巧克力蛙来急救的
不让踢球就来玩角色扮演RPG，小翠哄好了公子，又把他扮成霸王项羽、大单于，自己扮成虞姬和王昭君，歌舞琵琶，喧笑一室。
你做大英雄，我做你的美人。
小翠名义上是他的妻子，但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指向母亲的角色。
何其体贴，何其温柔。
4
王家的大龄儿童不止元丰一个。王太常在家逞凶霸道，在官场上其实是个未成年人。
王太常家没什么背景，居然还有一个政敌。
他有个同事兼邻居王给谏，和他势同水火。王太常天天担心王给谏要害他，又没什么办法。
△ 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
有一天，小翠就扮成吏部尚书（首相）的样子骑马出门，先在巷子喊“带我去见王先生！”
冲到王给谏门口，又对着随从发脾气：“我要见王御史（太常），谁要见王给谏了！”
谁说抱大腿非要是真的，让别人以为我抱了不就行了吗？
顺便还踩了一脚王给谏，真真是个妙人。
王太常吓得半死，又派王夫人去把小翠骂了半天。
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
一晚上两个王大人都没睡好，第二天王给谏没忍住，问王太常：
“昨晚尚书大人去你家啦？”
王太常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吞吞吐吐不敢回答。
王给谏越发确信：
“他俩睡过！”
从此歇了害人的心思。
这招狐假虎威妙在死无对证：王太常绝不敢说真话，王给谏也不能直接问吏部尚书，稀里糊涂就把王给谏蒙了。
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王太常以为是自己运气好，还要劝人：“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5
一年后首相被罢免，王给谏又抖了起来，亲自跑到王太常家去找麻烦，于是小翠趁机把穿龙袍的王元丰推到了客厅里。
这一家子都造反了！赶紧去举报！
王给谏脱掉元丰的龙袍冠冕就带着跑了——相信天上掉馅饼，这人没脑子。
而王太常又惊又怕又怒，拉着夫人一起（自己不敢去）去骂小翠，发现她锁着门，抄起斧子准备把门劈开。
会用斧子刚才不劈坏人？标准窝里横。
△ 对不起又串台了！
结果小翠在屋里淡定含笑说：
△ 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
不用怕，天塌下来由我担着，一定不会牵连你们。你现在这样，是要杀我灭口吗？
何等气魄。
高明的辩解不用鼻涕眼泪大喊大叫，像这样冷冷地，甚至是微笑着谈利害和后果，才更能镇住那些喊打喊杀的人。
王太常果然怂了。
皇上收到了王给谏呈上去的“谋反罪证”。
皇冠变成了稻草编的冠，袍子是个破包袱皮，皇帝召王元丰上殿，发现他是个傻子。
因为诬告，王给谏被判去云南充了军。
小翠这两次出手，看似懵懂跳脱，其实极有分寸：
第一次是借疑心生暗鬼，第二次是直钩钓鱼——你不害我，你也不会有麻烦。
王给谏也是朝廷命官，狐狸精不能直接伤害他，那怎么办？让皇上拾掇他。
女性可以踢球，也可以有高明的智谋。
到这会儿了，迟钝的王太常终于开始怀疑小翠的身份，让夫人去打听，结果小翠只是笑着说：
“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王太常记忆力已经不太行，忘了自己救过狐狸的事了。
6
解决了政敌，王太常开始想要孙子。
元丰不辨男女，小翠嫁进来三年一直和他分床睡。要生孩子，就得先把他的毛病治好。
什么能让一个懵懂幼儿迅速成年？
蒸桑拿，蒸死为止。
△ 小美人鱼死了一次，然后如愿以偿踏进了成人世界
某天小翠支开了丫头，把元丰塞进浴缸、盖上被子，闷到气绝。
老夫人进来哭骂打人，小翠只是笑笑说：
“如此痴儿，不如勿有。”
这是气话。
我对元丰的关心爱护，怕不胜过你这个当妈的百倍千倍？
我在你家三年，做的哪件事最后结果不好、给你们找了麻烦？
没过一会元丰醒转，突然痴病痊愈，变成一个智力健全的出色青年了。
两人圆了房，从此更加恩爱，但是小翠一直没有怀孕。
7
过了一年多，王太常被弹劾罢官，还要受罚。
王太常想把家里一个“价值千金”的玉瓶拿出来贿赂大官，却被小翠摔碎了。
△ 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
大家要注意，“失手堕碎”多半是掩饰之词。
小翠自从嫁进王家，做的每件事都有深意，从未不小心过。
王太常已经被弹劾失势，拿一个花瓶去给大官送礼，谁敢随便收？
此外，这个瓶子是昔日广西巡抚（省里一把手）给王太常的贿赂，这件事要是再被人捅一下，王太常小命都可能难保。
省领导送瓶子给局长，就说明这个瓶子符合局长的身份。但是局长如果再抱着这个瓶子去求部长帮忙，很可能会被当做羞辱。
摔花瓶，就是为了让这些愚蠢的人类醒一醒。
她不再帮他们解决官场上的麻烦，是因为在王家的时间不多了。王太常自己留在高位上凶多吉少，还不如认个怂退下来，平平安安度个晚年。
不过老夫妻俩体会不到这份苦心，再一次对小翠喝骂起来。
小翠终于被惹恼了，气冲冲地对元丰说出了真相。
△ 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我来你家报恩，费尽心思照顾你们，保全的何止一个瓶子？
在你家受了这么多委屈还不走，那是因为五年之期未满。
现在你父母连这一点脸面都不给我，我还能在这呆下去吗？
王太常夫妻总觉得小翠是个不懂事的儿媳妇，喝骂斥责，但她根本就是这一家子巨婴的庇护者。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小翠终于被气走了。
8
王太常救狐狸妈妈一命，狐狸女儿陪王元丰五年。
我们看《聊斋志异》里的好多故事，狐狸都是自己直接嫁给书生报恩的。
其实还有几种报恩方案：
1、虞氏自己嫁给年轻时候的王太常，生个不傻的儿子。
2、虞氏把女儿嫁给中年之后的王太常做妾，生个不傻的儿子。
但是虞氏宁愿把女儿嫁给王元丰这个傻小子，也坚决自己和女儿都不碰王太常。
因为：
嫁给进士看着风光，其实比嫁给傻子恐怖多了！
傻子有情有义，可以感化；
进士铁石心肠，狂妄嚣张。
小翠走了，元丰非常思念小翠，两年后路过自家的郊外亭园时，无意中听到了她的说笑声。
他喜出望外，赶紧呼唤她的名字，露面一看，果然是心心念念的人。
△ “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小翠一开口，还是妈妈的语气
她不肯跟元丰回家，只答应住在园子里，而且一直劝他再娶。
元丰当然不愿意，但是小翠的长相声音都开始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过了一年多，再拿出以前的画像对照，完全是两个人了。
“我现在比以前美吗？”——所有整容的姑娘都会这么问。
“现在是美的，不过比以前好像不如。”——对你女朋友可不能这么答，不过对于小翠，这是个满分答案。
过了一阵，小翠又劝元丰重新娶妻：
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
“你爹说我死也生不出，我确实不能生，请别让我成为耽误你家子嗣的罪人吧。”
这是背锅法。
蒲松龄只写了小翠五次挨骂，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都藏在“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这九个字里。
元丰终于听话，纳币于锺太史之家——看，凡人的正式婚姻是需要聘礼的。
新娘子进了门，元丰震惊地发现，她的言貌举止和小翠的新模样完全相同，再去园子里，小翠已经不在，只留下一枚玉珏。
珏，念“绝”。
王元丰和小翠，今生再也没有见面。
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元丰终于明白过来：他和锺氏的姻缘，小翠早已料到了，所以她先变化成锺氏的模样，来慰藉他日后对她的相思。
这就是小翠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谢谢你这么爱我。
但如果这份爱让你停滞不前，我就帮你忘了我。
9
蒲松龄其实是心疼小翠的，对着这么一颗受尽委屈的七窍玲珑心，却不停地在写她的“憨”和“笑”。
她不纠结，不失控，不嫉妒，来时干净利落，放手了也从不留恋回头，因为太潇洒，乍一看简直分不清她是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不过最后蒲松龄又说：
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这才知道，狐仙和人的感情，比世俗之情要深厚得多。
其实蒲松龄有句话不好明说：
有的人家，读多少书、当多大官、吃多高俸禄、住多大房子，都可能配不上一个心地纯洁的姑娘。
他们用石头和棍棒制造傻孩子。
小翠用足球、戏剧和游戏来让饱受摧残的男孩变成男人。
这件事到今天都没有变。
今天有好多高自尊的女孩，因为母性也好，同情也罢，或者真是因为父母贪图对方的条件好，嫁入那种苛刻而冷漠的家庭。
各种不适应，百般折磨人。
却要抱着一个“一辈子”的期待，忍受痛苦。
反倒是小翠，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这是一段婚姻，为期五年”。
她才会用力去爱王元丰，也才会在受到误解和折磨的时候，放心离开。
“月缺重圆，从容而去。”
蒲老师对小翠足够慈悲！
在今天，遇到饱受苛刻公婆和巨婴老公折磨的女性，我就会给她们讲小翠的故事：
她欠了他家一条命，也不过在他家：
还~了~五~年。
P.S.
这部《小翠》的改编电影叫《精变》，演王元丰的是徐少华老师，小翠也是大家的熟人，86版《西游记》里猪八戒媳妇高翠兰的扮演者魏惠丽。当年杨洁导演正是看了《精变》，才拍板让魏惠丽来演高翠兰。
所以猪八戒真是作大死，娶媳妇竟然娶了师娘。
最遗憾的是女儿国国王，御弟哥哥其实也是留过头发谈过恋爱的，可惜不会踢球的她没赶上。
俗话说得好，Timing is important.
— END —
熊太行：人际关系洞察家，得到 App《关系攻略》专栏作者，《西游记》深度研究者。前杂志主编。原创自媒体「就叫熊太行也行」创始人
桂鱼青：非正常生物研究员，古早文艺作品和冷哏爱好者。「就叫熊太行也行」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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