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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 | 非典型“性”调查

2016-09-28 杜鹃 性研究ing
《我在现场》系列之(四)(本系列往期文章,请见文末链接)


所谓的世事洞察、人情练达不是老于世故而是擅长生活尤其是善于感悟生活
——杜鹃

文 | 杜鹃 中共北京市委党校社会学教研部

在研究生学习开始之前,我是一个除了旅游从来没有出过北京,除了上学从来没有其他经历的北京女孩,家教甚严,背景简单。好在生在底层,有个大家庭,街头巷尾的三教九流也算见过一些。可是真正的生活阅历,可以说是少得可怜。我不仅没怎么出过这个城市,确切地说上大学之前,我都没怎么出过家和学校之间的那几条街。一个人坐公交车超过10公里,那都是15岁之后的事儿。帝都的热闹繁华,似乎也和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妹没什么关系。
也许,越是隔绝的孩子就越渴望自由,越是家教严就越会出格叛逆的缘故吧,对于自身的深切焦虑,对于这个社会的热切渴望,充斥着我的苦闷青春。这时《北京青年报》上的一篇文章,让我知道了人大有一位研究“性”的麻辣教授——潘绥铭。
在那个相对闭塞的时代,我想办法弄到了他写的《性的社会史》,然后裹了好几层有欺骗性的封皮之后,在被窝里,利用高中时代宝贵的睡眠时光读完了它。多少年来,对于性的懵懵懂懂,遮遮掩掩,在这本书的启蒙下如拨云见日,如醍醐灌顶。我对这位传说中脑袋硕大的教授的崇拜油然而生,以至于多年后拜在潘师门下,我还忍不住盛赞他的睿智幽默,不顾马屁山响之嫌。
然而,真正从事性的研究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第一次鼓足勇气提出要研究性,是在高考之前。由于受了那本《性的社会史》的“蛊惑”,我在报志愿之前,正式跟我妈妈提出我要学性学!我妈当年真是淡定啊,居然没有当即就断然拒绝我,而是在第二天才胸有成竹地跟我说:“我己经问过了,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学科。
这可让我傻了眼,分明是报纸上介绍的,人大有这样一个性学教授啊,怎么会没有这么一个学科?一头雾水的我翻了半天《报考指南》,还真是没有这个专业。就这样我的第一次“越轨”之举破产了。当年网络没有现在发达,我的环境又相对闭塞,我像很多高中生一样根本不太知道这个“学”、那个“学”到底是学什么的,哪里知道这位我仰慕的性学教授,其实是在社会学系工作呢?
大学时代,终于逃脱了家庭的“牢笼”。我第一次在人大听到了潘老师的课,简直重新点燃了我想要研究性的冲动,于是我利用考研的机会又一次作出了选择。但是这一次我显然比以前聪明多了,没有跟家里人说我要研究的是性学,只是说要学婚姻家庭社会学。可怕的是,人扯一个谎真是要十个谎来圆,以至于到现在为止,我的真正所学,在家人的眼里仍旧是婚姻家庭社会学,这样一个温馨而无伤害的,且适合女孩子的专业。当然,这毫无疑问是我双重人生中比较惨淡的一幕。
在性研究的路上摸爬滚打这几年,调查成了家常便饭,“小姐”、吸毒者、艾滋病感染者……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一次次成为我的访谈对象。他们的经历和故事,丰富着我仅有的社会阅历,丰富着我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

目录

   01.调查不是一问一答
   02.旁听出真知
   03.调查是沉浸于生活之中,理解生活   04.“你问了这么多,能不能跟我来一次?”   05.活法

调查不是一问一答

通常,我们的“红灯区”调查会通过引路人引荐,在某个场所扎根,对这个场所的“小姐”、“妈咪”、客人以及其他相关人进行观察、访谈;在同吃、同住、不同劳动的过程中收集资料。在参与过大型的问卷调查和形形色色的面对面访谈、焦点组访谈之后,一个研究者会非常享受这样一种完全不同的田野经历。一次在中国西部一个省会城市的调查中,我阴差阳错地把我的调查地点放在了一间“红灯区”中的理发店里,在这里有幸经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田野调查。
在很多人的眼中,“红灯区”中的理发店就是亮着红灯,里面没有任何理发工具的洗头房,可是我所选择的这家名副其实的理发店,是“小姐”们日常修剪头发、打理造型的地方。这里是“小姐”们的公共空间 她们聚在这里聊天、休闲,既没有工作场合中的职业老道,又不是私人场合里的真情流露。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参与者,在这里见识到的是生活中活生生的“小姐”、社交中的“小姐”、女人圈中的女人。
理发店的老板娘李姐,是个30多岁的女人,中等身材,偏胖,皮肤黝黑,典型的西北人相貌。因为在进入这个“红灯区”的时候,我们和此地“看场子”的人打过招呼,确切地说是喝过酒(就是这个故事让我获得了“喝倒派出所”的美名,现在想想真不是酒量了得,而是不知深浅)。因为酒桌上的良好表现,我们很快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同时也是经他们引荐,我很顺利地在李姐的理发店里安顿了下来。
李姐初中毕业之后,学了两年美容美发,毕业后在家里面帮忙做粮油生意。后来她家的店被占了,就地盖起了一个大院子,里面所有的房子都被堵上了窗户。她们当时还很诧异,“这是要干什么啊?房子都给弄成这样了”。后来就看这院子里面来了很多小姑娘,个个都爱打扮。这个时候她才想到,自己当初学过美容美发,要是在这院子附近开个理发馆肯定人多,于是在“红灯区”里面的理发生意就算开张了。
此后,李姐在这里面做了10年。其间,她结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弟弟(弟弟的事情是我临走的那一天她才告诉我的)。关于李姐的故事,我们最后再讲,先说说在这个独特的公共空间里,我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
在这个“红灯区”里,很多“小姐”在开工前都会到李姐这里化妆、 做头发。她们在这里聊天、打扮,进来的时候是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出去时是性感妖娆的“小姐”。在这个过程里听到、看到的很多信息,在一对一访谈中是很难得到的。一般来说,访谈就像一个人造的情景,目的是得到信息,双方会陷入一问一答的节奏中,访谈者担心冷场,被访者担心表述危机。而且更容易被研究者效应影响,给出所谓的“正确答案”。而在真实社区中的田野调查,信息收集的过程则更加灵活、更有张力,当然也需要研究者更有耐心、更加敏锐。
下面是我在李姐理发店里蹲点时的一段访谈记录,源于我们课题想要了解的中心问题之一——“小姐”如何建构“脏”的概念。

下午的时候,我问齐文“你觉得什么是脏? ”她说:“对我来说很多东西都可恶心了。”

我继续问她:“那具体有什么呢? ”她憋了半天没说出来,后来突然跟我说:“我觉得在外面沾花惹草的男人就是脏!”
我问她:“那你每天接触的男人,岂不是很多都是这样的?”她想了想,说:“也是啊,反正我就觉得他们脏!”这段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后来聊天中,她无意中又说到这么一个事情:“我们家有两个‘小姐’就给客人做口活,那个就特别恶心。有一次我们在歌厅吃饭,那两个女人过来了,要一起吃!我们放下筷子就走了。”

这并不是她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说的话,而是我们在聊天过程中谈论口交的时候说到的。显然,日常对话中的信息,比她们刻意回答问题时候要真实、生动得多。这并不是她们故意隐瞒,而是因为她们平时根本没有想过我们所问的问题,你一问,她才开始想,因此很难全面回答。可是,她们会很可爱地记住你的问题,也许因为不满意自己给你的答案,也许因为从没认真想过你的问题,所以当她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答案时,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
这种情况在观念调查时尤其常见。被访者在短时间内给出的回答,经常不能概括他们的真实所想。结果,在一次性的面对面访谈中,我们带回来的,其实只是一个半成品的回答。只有田野调查才有机会帮我们得到更加深入、有血有肉的答案。
比如在了解“小姐”对于“健康”的认识的时候,我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她们会停下来想一下,然后给出一个诸如“健康就是没有病”、“健康就是将生命延长”、“健康就是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大脑健康”这样的回答。这些毫无疑问就是对健康概念的第一反应,但这样的回答往往模棱两可甚至是敷衍了事。可是在田野调查中,很多不期而遇的事件,会加深调查双方对问题的理解比如下面的一个情形:
下午,李姐的店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骚动。本来一帮女人在一起谈论车子,大家都对宝马、大奔赞叹有加。说起了一辆大家都认识的奔驰敞篷跑车,经常到这里来,丹丹在一旁说,她认识那个人,有时候会在一起玩。大家谁都没说什么。谁料无巧不成书,说话间那男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要来接她。不一会儿的功夫,车就到了李姐理发店门口。虽然不是大家说的那辆敞篷跑车,但也是辆奔驰轿车,而且很新。男人进来找丹丹,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穿着一件带毛领子的黑色皮衣、黑裤子、黑皮鞋,一身黑,看着挺干净、挺讲究。他跟丹丹说了两句话就把她带了出去。
看得出来,大家很震惊,只是谁都没有在言语中表现出来。当时丹丹还没有化好妆,所以车子在院子里面兜了一圈,调了个头就回来了。回来后,丹丹赶紧让李姐帮她弄头发化妆。此时边上的女人们眼睛里放射着嫉妒、好奇、轻蔑等各种光芒,只是谁也没有在话语中表现出来。
丹丹她平时都是很低调的人,可是今天下午她也很开心。看得出来,那个开奔驰的话题人物拉她出去兜风,让她觉得非常有面子。正在丹丹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一个平时不是经常来的女人打破了店里怪异的气氛,问道:“哎,你说那男的穿的那衣裳的领子,是真貂的么?看着不怎么像啊?要是真貂的,一薅就能薅出来,真貂皮不会掉毛的。下回你薅一个看看。”
说完这话,大家无一人应和。这女人走之后,丹丹把她臭骂了一顿,转过头来跟我说:“你看,你不是问健康吗?我告诉你,这就叫心理不健康!”在后面的几天里,这真的成了心理不健康的一个例子,旁观了这件事的很多人都会提到。后来我发现,很多“小姐”对心理不健康的定义,其实就是“气人有,笑人无”。

生活,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丰富,比语言更丰富。可是一对一访谈中的提问,却往往是围绕着深思熟虑的访谈提纲展开的,我们通常急切地想获取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信息,而这种急切在访谈中经常会带来信息的损失、双方的失望、误解甚至诱导。只有当我们深入田野的时候,这种时间的局促和对信息的功利追求才会逐渐淡化,才能使得调查变得如此丰富而有张力。
旁听出真知

这是我从一位出租车司机口中听到的话:“但凡什么事儿你想知道,你不能问,你得听,还得偷听。”这话,我深以为然。
实际调查中的很多事儿是不方便问的,比如涉及某些违法行为,或者十分私密的情况。即便你问了,对方也可能不会给你真实答案,遇到这种情况就要留心听。如果说偷听有违研究伦理的话,那么旁听则是得到真知的一条捷径,研究者所需要做的,就是有足够的耐心和敏感。
在“红灯区”里,吸毒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如果直接问的话,也不一定能有人回答。我在刚刚到的时候,就冒冒失失地问了其中一个“小姐”吸毒的问题,但是人家很巧妙地回避了,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答案才揭晓。
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过来,管李姐借锡纸(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没有多嘴问)。李姐说没有,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屋里面的几个女人就议论开了。丹丹说:“理发馆用的锡纸太厚,不好溜。”其他人也表示同意,我这才明白过来,她们在说“溜冰”的事情。话题打开后,几个人就开始说自己“溜冰”、嗑摇头丸的经历。原来这几个人都是溜过冰的,其中也包括当初没有回答我问题的那个小姑娘。
旁听,有时还可以帮你把听来的和访谈来的信息进行互证。这些信息甚至可以帮你识别你所收集到的资料的真实性,也可以帮你判断是哪些情境因素在起作用
比如在关注“小姐”的职业安全问题时,我经常听到人们议论一个姓杜的姑娘如何如何坏,李姐也总说:“她经常从学校里面骗那些小姑娘出来,还骗客人开处的钱,可坏了!她还因为骗客人的钱,被人打过。”我见过这个姑娘,她为人挺冷的,不爱搭理人,也亲眼见过她背上有很大的一块疤。直到后来,我在李姐店里待得时间长了,她才偶尔和我说话。
杜姓“小姐”告诉我:“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带人出来干(这和李姐告诉我的很吻合)。后来我觉得没意思,就不干了。去广州学了半年美甲,在那边没做‘小姐’这行。后来又去了北京,还是学美甲,可是那行太麻烦了,我干不了,就想还干回这行,但是要带人出来,这样才能挣更多钱。结果让人家给骗了!”
原来是,有个人让她找两个姑娘去上海,“说让我抽她们的台费,我不用坐台。结果,到了那就让我坐台。我死活不做,就打我,拿开水烫我。后来我找朋友替我把医药费打过来,才回来的。”
在这个例子里,猛一看,李姐提供的部分信息和被访者的主诉确实比较吻合,但是少了一些细节,而且显然带着对她很大的成见。现在我才知道,这位“小姐”同样受到过侵害,同样是受害者。
可是杜姓“小姐”所说的话,同样存在疑点,比如为什么从前离开这行后又重操旧业?如果在学校时就涉足这行的话,真的会为了拒绝坐台而被打么?到底是因为不愿卖淫,还是因为李姐她们所说的欺骗客人?当然在这个例子里,非常遗憾的是,到最后我都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遭受侵害。如果我们的研究是关于“小姐”被害的,那么这毫无疑问需要进一步深究,可能需要更加深入的访谈或者更多方面的信息。或许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所谓的“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因为人们总是有办法隐瞒一些事情,甚至改写自己的记忆。
但是我们起码能得到对方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事实上,除此之外,我们又能知道什么呢?所有的调查难道不都是这样么?
调查是沉浸于生活之中,理解生活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李姐的。
李姐不仅是在“红灯区”里做正经理发生意的老板娘,还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们的关系己经非常好了,她带着她的老公请我们吃饭,陪我逛街买当地特产,跟我聊他儿子的学习,俨然把我当作了朋友。事实上我们两个的确保持着联系,离开后的几年里,我们偶尔会打打电话。她会问我在北京买车、学美容美发、看病等很多问题,并且常常邀请我们一家回去找她玩。
在最后一天,李姐给我讲了好多她自己的故事,包括她拉着在车祸中遇难的弟弟的尸体找肇事者讨债的经历,让我愈发意识到这个女人不简单。李姐真是不简单,她的店只有她一个人,她既是老板娘,又是理发师、美容师,还是小工。她虽然从不涉及“性产业”,但是在这个产业链中,她是靠“小姐”生活的人。她和她的店就像一张蜘蛛网,网罗着这个相对封闭的“红灯区”里的各种关系。当然,作为编织这张网的人,她和网上的每个人都有很好的私人关系。
在她的店里,有好多常客都和李姐关系密切,有些姑娘甚至管她叫干妈。在我的观察中,李姐对她们也很好,非常关心她们,经常像大姐一样教育这些小姑娘;有时也会收留一两个关系好的,晚上在她店里居住。李姐很多次跟我感叹,说这些小姑娘很可怜,很苦,经常被人欺负,被那些小后生骗。她说:“这些小女孩,其实多数心都很好的,没有害人的心。”
但是有一次,她陪我去买特产的时候,我们在车上聊天,说起这些小姑娘们的时候,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婊子无情,贼无义,你和她们交往不能太实心。”这和我平时印象中的李姐差别简直太大了。虽然,同情“小姐”和用“婊子”这样的词来称呼她们并不矛盾,但是这和我以往对于李姐对“小姐”态度的判断也有很大差距。震惊之余,我开始反思,李姐以往同情“小姐”的言论都是在她店里说的,而说“婊子无情,贼无义”的时候,却只有我们两个。我相信,这两种态度对她来说都是真实的,只是情境变了,或者说,没有哪种说法是真实的,都是在不同场合的操演。
理发店里的她,是“性产业”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小姐”是她的顾客,是她的朋友,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在“红灯区”里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耳濡目染着那里来来往往的女人的喜怒哀乐,同为女人,自生同情。 但是她毕竟不是“小姐”或者“妈咪”,只是与这个行当伴生的一个服务行业从业者。她的一句“婊子”,一则带出根深蒂固的对“小姐”的轻蔑;二则为了与我交谈时和“小姐”划清界线。在她看来,我是和她近似的人,所以她更多地和我聊老公、聊孩子、聊生活,和我保持的是另一种女人之间的友谊,所以在和我独处的时候,她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这正是田野调查的魅力所在。它不是简单的一问一答,也不仅仅是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而是在情境中理解人,是沉浸于生活世界之中去理解生活。
当社会科学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所谓的定性方法来进行研究的时候,人们似乎更喜欢把访谈当作定性研究的唯一方法,而且仅仅是收集难以量化的文字资料,然后把访谈记录化约成可量化的形式,进而去寻求某些固定的模式以总结和概括纷繁复杂的生活。结果,定性方法所强调的情境,就被淹没在“被刻意捞上来的”访谈记录当中了。
其实,情境性也是最朴实的生活道理,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也。这不是“表里不一”,而是生活策略和人生常态。如果我们没有在田野调查中,获得对生活世界复杂性的充分认识和理解,没有发现和总结生活情境的多变性,仅仅依靠单一的访谈,那么,这些脱离了具体情境的记录文字,还有什么意义吗?恐怕定性研究的魅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问了这么多,能不能跟我来一次?”

第一次进行男客的访谈就让人印象深刻,因为我们以往的研究中都以研究“小姐”为主,一直没有找到太好的研究男客的方法。借着一次艾滋病课题的问卷调查,我们打算尝试着接触一些男客。这样的访谈设计,起初让我非常发愁,当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看起来青涩懵懂,让我去访谈“嫖客”,害羞、害怕、紧张、兴奋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而且第一个访谈对象就让我终生难忘。
他是一个卖沙子水泥的小老板。他的店面很小,十分简陋。小店坐落的那条路正要扩宽,这家破破烂烂的店面和边上所有等待拆迁的房子一样,看起来岌岌可危。头次见他,他就躺在自已小店的床上,当时是夏天,还铺着凉席,被子没有叠,团在一边,床脚下就是电视,我进去时正在放着一部韩国恐怖片。
那一次并不知道他曾经找过“小姐”,只是为了做一份问卷。因为他毫不忌讳地在是否找过“小姐”的问题上给出了肯定回答,所以我有意多攀谈了两句。他很是配合,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
时隔两个月之后再去,他已经换了地方。我发短信跟他联系,他说他已经搬到离黄庄不远的大井去了。我按照他的描述,很容易找到他的新店面。说是店面,这里比第一个地方更像是一个民房,里面没有任何货物,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电视,地上摆着几个啤酒瓶子,拖鞋斜靠着一个瓶子倒着。他还是老姿势,斜靠在床上,脚下是成一团的被子。
我一进门,尽可能地表现得很熟络,问他:“你老婆呢?”“她回家了,十一前就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这样回答,我挺惊讶的。他这个女朋友,是第一个跟他住在一起的人,当时他还是处男,但对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俩在一起很久了,如果没有闹分手,两个人不会连对方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于是就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说,不知道呢,两个人都想看看,再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他说,他们这叫“试婚”。我很好奇,问他这个名词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说就是前两年,一起出来的年轻人都这么说。
据他说,从家乡出来的年轻人,都会试婚,但是和试婚对象最后登记的不多。这种试婚的情况到二十五六岁就会结束,年轻人带着“老婆”和已经降生的第一个孩子回家登记、结婚。这样生了孩子再回家结婚,据说是因为想多要一个孩子,然后决定给哪个上户口,以便隐瞒一个或者交些罚款。
在这次访谈中,他对所有问题都非常配合,回答很是坦率,这让我觉得一切比想象中容易多了。访谈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跟我提了一个问题:“你问了这么多,你能不能跟我来一次?
我当时就傻眼了,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夺门而出,好在他的门一直开着,离大马路有着不太远的一段距离。可是我又一转念,不能就这样落荒而逃啊, 太不专业了,好像自已很胆小,动真格的就不敢谈了似的
不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动力让我留了下来,只是感觉他不会把我怎么样,于是我断然跟他说:“不成。”现在回想起来,好天真啊。如果对方真有歹意,又岂是我一句“不成”就能拒绝得了的呢?好在他也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我说了不成,他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看形势还好,我居然又继续问了几个没有完成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他又表示了几次他的想法,直到我提出访谈结束,要给他访谈费,才战战兢兢地离开了他的店面。走的时候我还强作镇静,但几乎没敢回头看,怕他人追上来,把我拖回那间小平房先奸后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怕,自已当时怎么敢一个人去做访谈,怎么敢意识到危险还不赶紧结束?
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件事,当初的恐惧和后怕己经不再那么鲜明了,取而代之的是反思。经过那么多年的社会调查和访谈,有些理念己经深入我心,比如这样一句话“调查就是求人办事”。在我这次险些“失身”的经历里,那个小老板的话很值得玩味:“你问了这么多,你能不能跟我来一次?”细想起来,这话的意思很多:你都问了这么多了,我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跟我来一次?作为交换?作为回报?如今想想,这其实是挺正常的事情,只是我当时给他扣上个色鬼强奸犯的帽子,再加上无知少女的被迫害妄想,才会吓得自己失魂落魄。
作为调查者,我们主动拿着问卷,拿着提纲甚至拿着录音笔,去问许多人家根本不关心的问题;人家花费时间、精力和耐心,去满足你的研究热情,难道只是为了那一点点礼品或者访谈费?我们当然希望这些小恩小惠可以作为补偿,但是当我们自己无情地拒绝他人的访问要求时就会知道,那些小东西是很难成为别人接受访问的理由的
因此,对方接受了我们的访谈,就真真是对我们极大的耐心和帮助了。当然,这里有些人是贪图小恩小惠,有些人是好事之徒,有些人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或是满足好奇心;但无论如何,他们花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分享了自己隐私的经历和想法。就为这些,我丝毫不能怪罪当初那个提出要跟我上床的水泥店老板。试想,一个满大街找人谈性的姑娘,会让男人产生什么想法呢?我主动找上门来,让他谈出他那些隐私的经历和想法,他跟我要求上个床,也实在不过分。况且他只是要求而非强迫,这样想起来,他还是相当绅士的。
说到底,这样的遭遇,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调查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起码的伦理原则,是最低限度的互惠我们没有道理觉得我们的研究目的有多么高尚,研究动机有多么的单纯。所有所谓高尚单纯的动机,都要落实到研究中,进入被访者的生活世界里,而且被对方所理解,那才是真实存在的。这就像很多“小姐”永远认为我们是来踩点的,自己早晚也要出台;就像这位小老板八成认为,既然我可以这么坦率地谈性,那也就一定可以随便地做爱一样。我的访谈者很慷慨地跟我分享了他的人生经历,而他希望我能跟他分享我的身体,这其实可以理解,只是不能接受而己。
当然我承认,在这个事件里我是幸运的,的确不是所有情形都可以这样驾驭。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中,访谈者可能遇到人身伤害的威胁,遇到财产安全被侵犯,遇到侮辱甚或谩骂。但是这些侵害的前提是,我们的研究行为首先就侵扰了他人的生活。如果人家接受,那就是纯粹的帮忙;如果不接受,也是理所应当。因此,除非对方用非常不友好甚至敌意的方式拒绝你,否则,就请你安静地走开,同时在适当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请初学者不要像我一样鲁莽,因为不是每个被访者都有着那位小老板的自制。更重要的是,请初学者一定要心态平和并保持敏感因为每一个被你敲开的门背后,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和故事;想要听,不是只带一副耳朵就可以;想要听,请放下你的评判和偏见;想要听,你还要随时准备讲出你自己的故事,准备有限度地分享自己的秘密。那么,底线在哪里?这就看你的判断力、勇气和诚意了。
活法

在博士毕业的谢师宴上,我喝多了。在潘老师门下这几年的东奔西走,仿佛历历在目,一朝毕业,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泪水和着汗水的我,当时最大的感触之一就是:再也不用做调查了!再也不用带着一帮本科生,在陌生城市的火车站广场上,彷徨着住哪个旅馆了;再也不用为了节省住宿费用,住在大学城里挂着带血蚊帐的招待所了;再也不用为了让某个街道主任配合我们的调查而点头哈腰了;再也不用为了能够进入现场,和地头蛇们喝得几乎酒精中毒了;再也不用在酷热的夏天,辗转于北京各大建材市场寻找访谈对象了;再也不用在个体户中调查“性”而随时被人想入非非了;再也不用因为调查的问题太敏感而被大妈破口大骂了;再也不用在“红灯区”被人当成“小姐”往包厢里拉了……
现在,几年过去了,当初再也不想发生的事情,果然再没发生过。我的生活也步入了房子、车子、孩子的白窠,住在北京这个我并不真正熟悉的故乡,过着安定的生活。可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那种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感觉,越来越不清晰了
原来,这些年来我们就是在用调查的方式,接触和认识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活法。这里面有很多是我们以往所不理解的,主流社会所不接受的活法。但是有很多人就在用这种方式活着,而作为研究者,就是要理解这些不同的活法,理解它们的实践的合理性,搭起私人经历和社会背景的理解桥梁,填埋不同个体经验的解释鸿沟,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世事洞察,人情练达。它不是老于世故,而是擅长生活,尤其是善于感悟生活。

经历过这些,你的心中肯定会留下一片永远向往的田野。



* 本文与若干作者的性社会学田野笔记一起收录在《我在现场——性社会学调查手记》一书中。
本书开放下载地址: http://pan.baidu.com/s/1qXLZwmw

本系列往期文章

00.《我在现场——性社会学调查手记》

01.黄盈盈 | “你要自甘堕落”:记小姐研究中的朋友们

02.潘绥铭 | 我在红灯区

03.王昕 | 疏离与亲密:性社会学调查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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