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什么会进化出审美和女性性高潮？
Editor's Note
李清晨医生本来轻易不会同意别人转发他的文章，但听说我要给避孕套打广告，他就欣然同意了，在他看来，任何一次不以受孕为目的的做爱却不戴套，都是耍流氓，祝各位性福~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李清晨 Author 李清晨
1、自然选择.VS.审美理论
提到达尔文，可能中国人最熟悉的表述莫过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除了《物种起源》而外，达尔文还出版过一部《人类的由来及性的选择》，《物种起源》中表述的自然选择主导的适应性进化理论是科学史上最成功和最有影响力的观点之一，但后者解释的性选择理论就没那么走运了。
达尔文认为，自然界中美的进化是主要是由雌性主导的，为了迎合雌性的审美需求，或者说雄性为了诱惑它们的配偶，就可能演化出精致的美，而这种美除了是一种性魅力之外，别无它用。
这一观点，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来自原本就反对进化论的神创论者的批评，也受到了接受自然选择但渐渐反对性选择理论者的反对。
对于来自神创论者的批评，科学界当然可以嗤之以鼻，但华莱士等人的批评却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他认为动物美的唯一原因就是它们有适应性价值和实用性价值，所有的美都提供了有关潜在配偶适应性素质的大量实用信息。
达尔文认为，性选择可能与潜在配偶本身是否更有活力或者适应性更强无关，而仅与审美诉求有关。根据这一假说，每种生物装饰器官的背后都是一种同样复杂的协同进化的认知偏好，这种认知偏好驱动和塑造着装饰器官的进化，而装饰器官的进化反过来又塑造了认知偏好。
1871年达尔文的性选择理论公开后，其中的雄性竞争概念很快被接受，并将其视为自然选择的一部分，因为在父权文化盛行的年代，人们很容易接受雄性间对雌性的性控制的观点，但他们绝不肯认同雌性也有性自主权。
生物学家圣乔治·米瓦特认为，达尔文提到雌性动物自由行使选择权是在向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暗示女性的性自主权，这实在太荒谬了，他说：「雌性邪恶的反复无常的性情如此不稳定，以至于在这种选择行为下，动物的颜色和花纹不可能一成不变。」
实在难以理解他这种对雌性的明显的恨意和厌恶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年轻时被女人伤害过么？可别的雌性动物又哪里招惹到他老人家了呢？
由于达尔文死后，华莱士等人的观点逐渐占据了上风，以至于一百多年以来，性选择理论都在科学界处在一个非常边缘化的位置，普鲁姆写作《美的进化》一书，就是要打破这种主流成见，以自己的鸟类研究为基础，并综述百多年来的各方观点，以期让读者相信——
总有美会发生。
2、鸟为悦己者容
书中列举了数种鸟类的例子来解释为什么性装饰器官会有如此丰富的多样性，每一种复杂的装饰器官都是与同样复杂的审美能力协同进化的结果，选择者从进化角度既改变了欲望的客体，也改变了欲望本身的形式，这就是美和欲望之间真正的协同进化之舞。
普鲁姆认为多数科学家只接受自然选择的适应性理论，是因为这一理论能够提供令人安心的理性和逻辑，所以关于这个理论的所有研究已经沦为一种基于信仰的经验主义程序，即不断形成证据来证实一个得到大家普遍认同的事实。
但遗憾的是，许多研究都未能找到任何有关优良基因与雌性偏好之间相关联的证据，一些装饰性器官确实可以反映出个体素质，但其他绝大多数都没这种作用。
达尔文最初的理论强调美本身就有价值，因为动物已经进化到了认同美有价值的程度，美的价值是内在的，而且可以为了美本身而进化。
但论证动物有审美能力真的很难，作者的策略是，如果不承认「总有美会发生」这一假说，那么动物界性装饰器官的丰富性便得不到完美的解释。
如果美发生了，性炫耀特征就不一定总是有助于提高生存能力，拥有这些特征的个体反而可能会付出很高的进化代价，每一种炫耀特征的进化都是在性优势和生存成本之间取得平衡的过程，这种平衡状态可能和自然选择下最有利于雄性生存的状态差别很大。
比如一位英俊潇洒英年早逝的男人，可能会比长相平庸却很长寿的人留下更多后代，英俊本身，并不是生存能力更强的准确信号。
有些鸟类的翅膀，为了性炫耀，早就偏离了符合自然选择需求的最佳飞行效率。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除了雌鸟喜欢，还有别的解释吗？
也许性感程度可以用一部分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来交换，可见美的发生，也可能带来退化的结果，这大约是鸟类世界的红颜祸水。
作者强调，自然界中绝大多数的美可能都是毫无意义和随意的，除了有可能得到选择者的欣赏和青睐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当择偶偏好的作用不再仅限于提供适应性优势时，美和欲望就可以自由地探索和创新，并因此改变世界。
3、鸟类世界的强奸犯
雄性鸭子的求偶仪式非常复杂，雌性鸭子会根据对雄鸭炫耀行为的观察选择自己中意的伴侣，雌鸭为什么如此挑剔呢？
因为鸭群性别比例严重失调，雄性占了绝大多数，这样的比例造成的结果就是，许多雄鸭最后都没有交配机会，那它们怎么办呢？
一种是继续等机会，另一种就是强奸。
成群的雄鸭结伴而行，通过一起攻击一只雌鸭的方式，雄鸭就更有把握将雌鸭制服，以阻止它的配偶对它保护。
很显然，性暴力是雄性的一种自私的进化策略，侵犯了受害者的进化利益，甚至有可能损害了物种整体的进化利益。
强奸一词曾经在动物生物学领域常规使用了一百多年，但20世纪70年代女权主义者认为强奸一词用在动物身上不太合适，因为强奸是对女性进行社会和政治压迫的一种机制，是一种象征意义和社会影响力都很大的行为。所以几年前，很多研究动物行为的人，就一致同意在非人类动物中改用「强迫交配」的说法，将「强奸」一词，继续留给人类使用。
但在我看来，这种改动实在是脱裤子放屁，无非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作祟，被强奸的女人当然痛苦，可谁说被强奸的动物就不痛苦了？（想证明动物也有痛苦，几乎就同证明动物有审美能力一样艰难）承认在动物界存在强奸行为，并不会减弱在人类世界强奸行为的罪恶色彩。
所以，我就不装模作样地使用「强迫交配」这样诘屈聱牙的术语了。
有别于其他97%的鸟类，鸭子有阴茎，而且长到离谱，一只仅有12英寸长的南美硬尾鸭居然会有长达42厘米长的阴茎。
在没有专属领地而且经常会发生强奸的物种中，雄性都有更长更复杂的阴茎，而雌性的阴道结构也更加复杂。
有趣的是，雄鸭的阴茎是逆时针螺旋状的，而雌鸭的阴道管则成顺时针螺旋状，好家伙，满拧。
雄鸭的阴茎进化，有助于它们强行进入不情愿的雌鸭的阴道，雌鸭反过来进化出一种新方式，防止雄鸭强迫受精。
这种对抗性的军备竞赛的结局是，雌鸭在阻止雄鸭阴茎的强行进入方面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有研究表明，尽管强奸的比例高达40%，但只有2%~5%的小鸭子是雌鸭主动选择的配偶之外的强奸犯的后代。
也就是说，尽管雌鸭遭受了性暴力（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也有人要跳出来不让动物学家使用），但由于其复杂的阴道结构，它们确实成功地维护了95%的性自主权。
当雌鸭自愿与其主动选择的雄鸭交配时，它们就会摆出合适的姿势，而且其阴道也会分泌大量润滑粘液使其变成一个功能完备且友好的场所。
所以回到前面的问题，雌鸭能够感受到被强奸的痛苦么？
作者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论述，但我倾向于认为：能。
在鸭的例子中，所谓「军备竞赛」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场两性战争是高度不对称的，雄性进化出了控制性的武器，而雌性只是被迫进化出了防御性的结构，军备竞赛的双方往往都是好战分子，于鸭子而言，好战的只有雄性罢了，但雌鸭在这种情况下的性自主权仍然取得了胜利。
这番研究花费了38.5万美元的经费，在美国曾经引起过媒体的抨击，认为奥巴马政府居然花了这么多钱研究鸭子的阴茎，实在太恶心了。
作者最后总结说，对水禽中雌性性自主权进化审美机制的揭示，对女权主义来说是一项意义深远的科学发现，它证明了性自主权不只是一个政治理念法律概念或者哲学理论，准确地说，它使社会性生物有性生殖择偶偏好性胁迫和性暴力在进化上相互作用的自然结果。性自主权进化的发动机，正是基于审美机制的配偶选择。
4、人类之美以及女性高潮为何会发生
如果说对动物是否有审美能力尚有极大争议的话，人类的审美能力和审美需求应该是毫无疑问存在的，但即使如此，对于人类配偶选择的科学研究，也仍然处于适应注意思想的控制之下，并形成了一个叫作进化心理学的领域，这些研究者认为：人类大量的性装饰器官和行为既是反映个体素质的诚实指标，也是适应策略。
但作者却认为，未必如此。
超过一亿年的进化史证明，原始哺乳动物根据需要才变大的乳房设计才最适合哺育后代，永久性的丰满乳房不不是繁殖过程中必须的特征，也没有自然选择上的优势（胸前带着两团晃来晃去的肉，参与打猎的话，恐怕是会影响奔跑速度的吧）。
作者推测，女性永久乳房很可能是在男性的配偶选择的影响下进化出的一种审美特征。
有好多关于男性的段子似乎也昭示了这一点：最后，他选了那个胸大的。
进化心理学所坚持的性炫耀特征能够反映配偶素质的适应性指标其实是缺乏证据的，比如一项著名的研究以波兰妇女为样本，结果表明，较丰富的乳房和较低的腰臀比与月经周期中较高的雌二醇和黄体酮技术的峰值水平有关，这似乎能够用来支持适应性假说。
问题是，该研究中记录的激素水平变化并不明显，也不影响生育能力，也就是说，这项研究实际上证明了体型跟女性生育力没有显著相关，但居然能被用作支持适应性假说的证据。
作者对这类情况批评说，这是以信仰为基础的科学学科的运作方式，为了让大家继续相信一个已经失败的理论，一定要找到新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么不充分。
人类择偶的复杂之处还在于，人类对性魅力的审美有了一个得到极大拓展的新维度——社会人格，因此真正的配偶价值只在双方相知相爱的过程中才会出现。
作者认为，人类有反复择偶的偏好，因此配偶选择的过程不会在性交开始时就结束，它甚至可以和性交同时开始。和其他类人猿不同的是，人类女性已经进化出隐藏排卵期的繁殖策略，使得单次性交而受孕的概率大大降低。
更别说现代人早已发明出相当可靠的避孕方式，更没有必要认为性行为的开始就是配偶选择的结束了，不多试几个，你怎么知道哪个最佳？
有学者用数学模型证明了文化层面的择偶偏好会创造出反馈回路，从而使某些被认为很性感但对生存或繁殖没有价值（即徒具审美价值）的特征在进化过程中变得更复杂。
关于女性快感的解释是另一个难题，女性性高潮的起源在近几十年来引发了科学界激烈的争论（男性性高潮的进化解释一直是清楚的，即繁殖之必须），很多学者急切地给出各种可能的解释，但很遗憾，这些解释常常令人毫无快感。
1979年，唐纳德·西蒙在《人类性行为演化》中指出，女性的性高潮就像男性的乳头一样，是在对异性性功能进行自然选择的过程中进化出来的副产品，只是一个幸福的意外。
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之一是，女性性高潮与女性的生育能力完全无关，从未有过性高潮的女性也能顺利生下宝宝。
十年后，又有适应主义学派的生物学家提出，女性性高潮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目的是帮助维持配偶关系，不过人们很快就发现，女性性高潮的能力同样也可以促使她们出轨，这一假说也就偃旗息鼓了。
还有一个大家可能也注意到过的假说，即上吸机制，即高潮时会为对方的精子创造有利条件，但这个说法也站不住脚，很多相关的重要论文使用的统计学方法从根本上就是有缺陷的，还存在不正当的数据操纵行为。因此这种上吸理论也很快被淘汰了。
你看，科学家为了发论文真是没啥底线，圈内有句话——如果你拷问数据，那数据就会撒谎。
关于上吸机制我还在TED演讲中看到过一个有趣的讨论，虽然这一机制在解释女性性高潮方面的失败了，但没想到却在畜牧行业开花结果了，有兽医研究发现，母猪在交配时出现性高潮会提高产仔率。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幅滑稽的画面，一位养猪户骑在母猪背上（他得模仿公猪的重量）俯身去抚弄母猪的性器官，然后完成人工配种……想到科研圈里那么多的造假，倘若母猪高潮能够提高产仔率这个结论后来被证明是骗局，我猜这位养猪户会有杀人的冲动的。
作者推测，因为人类的择偶偏好大部分都是多次择偶偏好，以重复多次的性接触为基础，所以女性的配偶选择包括对性本身的生理感官和认知体验进行审美评估。随着女性的择偶偏好逐渐改变了男性的性行为，女性获得性快感的能力也随之协同进化和提升。
因此，女性性快感和性高潮是女性欲望和选择进化的结果，它们本身就是进化的目的。
大猩猩和黑猩猩的交配时长仅有数秒，而人类则长达数分钟之久，但这个较长的性交时间并不能增加受精成功率，或者让某位男性成为精子竞争中的赢家，从进化角度说，人类更长的性交时间就是为了增强彼此的快感。
另一个能体现对女性性快感的重视大大推动了人类性行为进化的证据是人类性交姿势的多样性，这与审美主义（也即作者的主张）的假说是一致的，即人类性技巧的进化是为了创造更多刺激阴蒂以及让女性获得快感的机会。
女性高潮纯粹是女性追求快感而产生的进化结果，其目的就是快感本身，但男性性高潮则几乎总是伴随着射精，这是有性生殖必须的特征，因此男性性高潮的主观体验要受到自然选择的限制，所以女性有能力获得比男性更强的性快感，且女性的性快感在质量和程度上都更胜一筹。
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赫拉就男女究竟哪一方的性快感更强产生了争论，他们求助于雌雄同体的权威人士忒瑞西阿斯，因为忒瑞西阿斯是唯一一个分别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体验过性快感的人，忒瑞西阿斯回答说，女人获得性快感是男人的9倍。
网上有个段子，说法跟这个神话差不多，即男人的高潮像二踢脚，而女人的高潮像大呲花。
作者最后的总结极富诗意：每个女性的性高潮都是一次庆典，庆祝女人在进化过程中有能力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的性欲。性高潮的进化并不是两性斗争的结果，它可能更像一场审美协同进化的爱情长跑。
如果从人类与大猩猩等近亲在进化树上的分道扬镳为标志，那男女之间的这场爱情长跑已经进行了将近几百万年了。
在本书的最后，作者对父权制提出了批评，他认为男性在进化过程中已经去武器化，但在文化层面上进行了重新武装。但父权制并非不可避免，也不是人类在生物学上的宿命，父权制不是人类进化史的产物，而是人类文化的产物，当下男性在社会和性方面享有的优势，并不能被视为人类生物进化史的必然结果。
父权文化使得现代女性无法充分巩固之前在性自主权方面取得的进化成果，但19世纪以来的女权运动的成就斐然，女性拥有了法律认可的投票权人权，这就证明了生物学上被误以为的理所当然的父权制，是有可能被彻底根除的。
女性并非仅仅是性客体，也是有性欲并有能力寻求满足的性主体。性欲和性吸引力不仅是征服的工具，也是社会赋权个人和集体能够促进性自主权扩张的工具，个人是可以通过积极的性选择权来改变人类社会的。
女权主义并不是一种旨在统治和支配他人的意识形态，而是一种倡导选择自主权的意识形态。父权制的目标是提升男性的支配地位，而女权主义则致力于选择自由权。
很显然，双方的目标是严重不对称的，这也是所有两性冲突固有的特点，男性进化出了用来控制女性的武器和工具，而女性却只有维护自己的选择自主权的防御性机制，这场较量非常不公平，真是像极了雄鸭的进攻与雌鸭的防御之间的博弈，时至今日，人类社会的行为模式仍然时常可以在动物界找到可供参考的模型，实在是令人沮丧的现实。
作者: [美]理查德·O.普鲁姆（Richard O. Prum）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标题: 被遗忘的达尔文配偶选择理论，如何塑造了动物世界以及我们
原作名: The Evolution of Beauty
译者: 任烨 / 审校：刘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