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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许渊冲,是前辈高人但不算翻译之神

基本常识 2021-06-2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冬惊 Author 冬惊


读许渊冲汉译英的中国人,也许比老外多

2021年6月17日上午,100岁的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在北京逝世。

在译者地位逐渐下跌的今天,许渊冲老先生也许是最后一位影响力出圈的翻译家。不出所料,我的朋友圈被刷屏了,无数人留言评论说他老人家是永远的神,要把他的作品买回来好好学习。

看着这些自己都搞不定汉译英的人对许渊冲译文煞有介事的分析,我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不看中文,你是否能读懂许老前辈最赞赏的译文之一“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powder the face”说的是“不爱红装爱武装”?

其实翻译界对许渊冲的译文是有争议的,但百度“许渊冲翻译问题”,前几页都是溢美之词,唯一一篇分析许渊冲翻译问题的帖子已经404了。在此推荐一篇知乎《如何评价许渊冲》问题下的
答案(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查看)。

在满是跟风吹捧的答案下,这篇文章的可贵在于,指出了不懂中文的英语母语人士对中国名家译文的观感,并提出了一个很多中国译者都没有好好思考过的问题:“汉译英到底是给谁看的?”

在刚开始学翻译的时候,我曾被许老前辈的译文惊艳,还写过一篇论文,比较杨宪益和许渊冲对《长恨歌》的英译,并将心得汇报给我的笔译老师Brian Holton(当时我觉得许渊冲翻译的更好,比杨译更有诗意)。

Holton先生是资深的英国翻译,译过不少杨炼的诗歌,他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他说自己从来没看过许渊冲的译文,并隐隐表达了这层意思:“我为啥要看他做的汉译英”。

这话听起来有点“文人相轻”的嫌疑,但是细细想来,背后的逻辑完全说得通。换位思考下,我们看莎翁全集的中译本也是首先想到朱生豪等中国翻译家,而不是看英国人把莎士比亚译成中文。

外译中的目标读者是中国人,中译外的目标读者是外国人,文学翻译是以读者为中心的翻译。所以,文学作品的翻译,在国际上的惯例是目标语言母语的译者来做。如果汉译英,就由英语母语者来译,如果是英译汉,则华人译员当仁不让。译者是不是著名翻译家,倒没那么重要。

中国人做汉译英,哪怕是专家做的,如果想在海外出版的话,也需要外国专家的审定,因为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啊。

许渊冲成名的年代,互联网和资讯都没有现在发达,这些翻译老前辈或许并不容易随时找到外国专家、一手英文资料和最新的字典(《人物》杂志的报道说许渊冲做翻译不借助互联网,还是在查几十年前的字典),所以会受到时代的局限。

我曾接受客户委托给摇滚乐队的专辑翻译过歌词,翻译过西川的诗,深感非英语母语的人做诗歌/歌词翻译,实在是太难了。我译歌词时花了好多时间去琢磨,还找了英语母语的专家来校对,他给我指出了一些用词问题,说有哪些词语换一换在英文里才是那个意思。

中国人做文学方面的汉译英最大的难点在于,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种让自己很得意的英文表达,但它在目标语言里是否可以接受,是否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诗意,还有待考证。

引用一个同行发给我的,亚马逊外国读者对许渊冲译本Collected Poems and Lyrics of Classical China的真实评价,或许会让许老的崇拜者大跌眼镜:




简单概括一下原文说了啥:这个押韵的译本绝对是垃圾,难以置信是受过教育的人搞出来的,充满不自然的韵脚以及和原诗无关的用词。如果你热爱中国诗歌和英文,就别浪费钱了,想读汉诗英译的话,Witter Bynner, Stephen Owen, David Hawkes, Arthur Waley或者Eileen Chengyin Chow都比这好一千倍。

这个犀利到有点刻薄的评价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我对许老两句经典译文的疑惑: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Shower by shower这种表达是许老自己的独创,或许是为了和hour after hour押韵,但英诗并不是要字字押韵。该译文照搬中文诗歌要对仗的思路,导致这两句英译读来真的像首打油诗,而中国人对其不加思辨的赞美,更像是一种圈地自萌。

让我们来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翻译这两句诗的:

W. J. B. Fletcher译:
Through endless space with rustling sound 
The falling leaves are whirled around. 
Beyond my ken a yeasty sea 
The Yangtze's waves are rolling free.


Rewi Alley译:
Leaves rustle as they come through 
The air; The Yangtse seem sendless 
With its waters rolling on incessantly;


Witter Bynner译:
Leaves are dropping down like the spray of a waterfall, 
While I watched the long river always rolling on.


杨宪益、戴乃迭译:
Everywhere the leaves fall rustling from the trees,
While on for ever rolls the turbulent Yangtze.


这四个版本都比许译更符合英文表达习惯,而许译中的shower by shower给人何种感觉?

我在社交网络上做了个调查,四位回复我的外国朋友(一位是美国人、一位保加利亚人、两位西班牙人)认为许老这个自创词组的意思可能是“树叶因为阵雨而落下”,一位美国翻译认为不通,一位英国人指出改为shower after shower, hour byhour会更好。

但联系一下上下文,原诗中的“萧萧下”真是因为下雨吗?(第一句是“风急天高猿啸哀”)


和其他四个意思更清楚的译文相比,许译看似对仗,实则令人迷惑。

英文和汉语的表达习惯不同,我们不能把中文的韵律硬塞到英译中去。译者的文化自信,不能凌驾于目标语言的客观规律。

因此斗胆说一句,许老的译文即使被捧得再高,也只能作为参考,而不能作为“不容置疑”的教科书。

可悲的是,那么多的翻译学习者、外语学习者,还是和他们初学英文时一样,只读中国翻译家做的汉译英,吸收中国人加工过的英文资料,并将其奉上神坛。

盲目封神,不利于翻译行业的进步



许渊冲的自信,源自他丰富的翻译经验和人生阅历,但对翻译老前辈这份自信不加思辨地模仿,确实给翻译行业造成了一定的误导。

首先,翻译学习者如果平常很少看英文原版资料,不看英诗,没学几年翻译就开始胡乱做汉译英,甚至得出一个“中国文化比英语更博大精深”,“我比外国人懂中文,所以比英语母语者翻译的更好”,“我的译文好得很,根本不需要外国人给我校对”的结论,这是值得警惕的。

另外,建议我们普通译者还是多查新版字典,学会正确使用互联网查语料,不要胡乱创译,因为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汉译英不是你觉得好就是好,不是你觉得通就是通,你要尊重别人语言的客观规律。中国人做汉译英是有局限的,被捧上天的名家译文里可能也有不少错误或者中式英文。

诚然,许渊冲在弘扬中国文化上有其重要贡献。对许渊冲的神化,一部分是外宣的需求,是弘扬文化自信的需求,但是否应该照单全收,翻译学习者应当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自己的判断。

法国文学翻译家施康强读了许渊冲译的《红与黑》后,写文章指出,译本中加入了很多原作者没写的内容,比如在本意「粗活」的词后面加上「非常艰苦」,全书最后一句,原话是「Elle mourut」,字面义为「她死了」。在许渊冲的版本里,这句话译为「魂归离恨天」……不止一个同行提了意见,反对把译者的想法加进去,提倡尊重原作者本意。——人物《许渊冲 与平庸作战》


“魂归离恨天”这种添油加醋的翻译策略,确实是不少“归化派”(在翻译中崇尚domestication的译者)的一贯审美,喜欢把一段平实的原文译成带有中国文化内涵,但并不符合原文语境的“美文”。这种滥用归化的偏好可以说是盲目追求“信达雅”带来的,在翻译圈早就被质疑过很多次了,也不单单是许老一个人的问题。

我们应该跟许老前辈学什么?




如今的翻译界,或许很难再诞生许渊冲这样的神话,但这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好事——这种去中心化更有利于我们打破权威,用更与时俱进的方法来对待翻译。在更加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可以与国际接轨,多听外国受众的真实评价。

无需再把许渊冲捧上神坛,他人性的一面就已经足够可爱——潜心钻研,不计得失,不看合同,甚至因此损失不少翻译费,简直淳朴的让人心疼。

语料在更新,翻译理论在更新,多少人选择了功成身退,甚至相当一部分搞翻译研究的老师自己根本就不翻译。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工作到90多岁,比起他的译文(全部仔细看过、真正有水平评价的人其实是少数),许老先生的这种执拗更令人感慨。他真的一辈子保持着对翻译的激情,认真提携后辈,近百岁时还亲自翻译莎翁全集,90多岁还能游泳,骑自行车。

许老前辈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接班人。他也想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但年轻人一时还接不住,连他自己想翻译的当代外国文学作品,编辑都说没市场。现在我国的图书市场也很难培养出翻译家,太多优秀的翻译人才都选择了做口译(因为做笔译实在太苦了,太穷了),这真是值得叹息的。

年轻时,我曾不自量力地想要译著等身,现在我的同学大部分转行了,小部分做了同传,不再搞笔译。在同代人中,我已经很难找到一种生命的参照,这大概也是我们格外崇敬许渊冲前辈的原因。

许老今日如此德高望重,但也有同行说,他的作品其实充满陈词滥调,就是平庸本身。我才疏学浅,没有专门研究过许老的译文,不好妄加评论,只是引用一位译者朋友的评价:我看许老的译作(主要是诗词),有觉得精妙的地方,也有觉得勉强的地方。综合来说,最大的感受就是“翻译真的太难了”,这也是我这些年的从业感受。

是的,翻译真的太难了,尤其是汉译英。因为做汉译英的英语母语者太少,所以很多东西还是得中国人做。

在咨询匮乏的年代,老一代的翻译家努力耕耘,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是我们的榜样和灯塔,但他们的译文是否还能作为教科书,我们需要有更清醒的判断。

翻译的好坏并不应该由译者本人、对其一知半解的记者或围观群众来定论,中译外的出版工作也有其必须遵循的流程。编辑倘若因为译者是翻译家就不改正译文的错误,就是对读者不负责任。翻译没有标准答案,所以即便是翻译界的神话,我们亦可理性地看待。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冬惊”

作者简介


冬惊,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学士,英国纽卡斯尔大学中英口笔译硕士,文学翻译,同声传译,青年作者,尔东萱翻译工作室创始人。已翻译出版《芬妮·希尔:欢场女子回忆录》《轻舔丝绒》《理发师陶德》《欲海无边》等多种图书,参与《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误杀》等数十部影视作品的翻译工作,长期为新华社、财新、中演院线、之江实验室等机构提供翻译服务。观点散见于《新京报》《北京晚报》《中国青年》《北京文学》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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