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泳日本|世界上最长寿企业的秘密：纯粹血统vs纯粹技术
引言
１２月２日，曾根秀一教授关于金刚组的讲座，是本年度大型系列讲座“企业家学”的最后一讲，也为这一系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日本作为发达国家里创业比率最低的国家，推动并维持日本经济发展至今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长寿企业”，而世界上最古老的企业——建筑公司金刚组，正是体现了日本企业的细水长流，是一个有着“不易流行”（一句俳谐，意为随着时代潮流而变化，却不易本质）特色的典型案例。
曾根秀一教授长期致力于研究“长寿企业”。在他看来，能够带领家族企业做出重大变革的个别当家固然伟大，但企业存续远非一代之功。金刚组的“家训”、“继承人更迭”问题都是他的重点研究对象。上一次石川健次郎教授的讲座重点在“流行”——老铺的变革，而这位年轻学者却反其道行之，将目光投注在了“不易”——老铺的传承之上。读者诸君若将这两次讲座对照比看，或别有一番新鲜。
裸泳特约记者：潮涯君 发自日本大阪
编辑：任子勋
主编：张 浩
深度好文／共2985字／阅读５分钟
长寿企业大国的秘密
根据日本广辞苑的定义，日语中“老铺”一词，意为“守先祖之业，使其代代繁荣的店，并以此而得到顾客的信用和惠顾”。 “守”字是老铺定义中最基本的概念。然而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若以两百年为基准线，这样的老铺俄罗斯有149家，法国196家，荷兰222家，德国837家；美国有88家，中国仅64家。在历史大潮和市场竞争中能够屹立百年不败的企业少之又少，然而日本竟然拥有3113家这样的企业，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长寿企业大国，其中大部分为家族企业。
（世界最长寿企业金刚组）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悬殊的结果？有人归结于长期延续的天皇制度——然而英国同样也有超长待机的女王；有人说是因为日本历史悠久，传统深厚——在场身为中国人的笔者笑而不语；还有人怀疑是家系观念强——在场的韩国人还没来得及表态。针对这些猜想，曾根教授一一提出反论，并举出了三大原因：1.职人精神；2.用人不唯亲；3.国外侵略少。除去最后的天时地利，其他两点都是“人和”。
首先第一点，便是这几年国内反复提到的“职人”、“匠人”精神。有读者大概不服，中国有才能的大工匠多了，何以我们没有“职人精神”？因为大工匠虽多，尊敬大工匠的社会氛围却是近几年才刚刚有的。日本的木工、手艺人，自古以来多是依存着贵族乃至天皇生活，可看作某一贵族的门人；贵族跟着天皇，工匠们则随着贵族代代延续着自己的技艺。平民百姓也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而不敢轻慢。
而这些工匠们的子孙，每一代人身上也都肩负着厚重的“家训”和手艺，让他们丝毫不敢怠慢自己的工作。虽然明治维新贵族垮台，让工匠们不得不开始自谋生路，但人们仍因其千百年的传承而敬畏，工匠们自己也带着一股天然的自尊和骄傲。曾根教授举中国为例，“中国人即使第一代靠手艺发家致富了，也大多不会让子孙继续做这门手艺，而是希望他们当官，当医生。在他们心里，打铁，削木头，都不算有前途、有体面的职业。这种社会观念跟日本完全不同。”
第二点是任人不唯亲。日本自古延续着长子继承制的传统，一些家族企业，就算没有了理想继承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养子”或“女婿”来继承百年家业。但明治维新之后情况变了。那些不肯采用大学生，引入新鲜血液的家族企业都尝到了苦头（具体例子可参见笔者关于加岛银行的报道）。真正的长寿企业从不固执于血缘。
成立于公元578年的建筑公司金刚组便是这样一个企业。
不纯粹的血缘与纯粹的技艺
用明天皇二年（587年），圣德太子为讨伐物部守屋，修建四天王寺。他从百济招来了三位木工——金刚，早水，永路。金刚便是金刚组的第一代当家，金刚重光。从这之后，他们世代便以修建寺庙与宫殿为业。四天王寺之外，世界现存最古老的木造建筑——公元七世纪创建的法隆寺也是金刚组的作品。可以说，金刚组的存在是日本建筑史乃至世界文化遗产中极为重要的一笔。
（今日的法隆寺依旧神采奕奕）
在技能传承上，金刚组自有一套系统。以正大工为首，金刚组内设分组，分组内又设小组，每一位年轻弟子都要在“大栋梁”手下与同门日日竞争；修行十年以上，方可独立，成立别家。金刚组鼓励组与组的互相竞争，磨炼技艺。同时，为保护独门手艺不外流，各组只接金刚家分派的工作。上层时时刻刻考核着各组建筑水平，越是水平出色的小组，越能得到名声响亮的工程任务，组内每一位工匠也得以被业内认可。
金刚组的工作有其特殊性。以四天王寺为例，578年第一代当家开始修建，历经四代，终于在8世纪初完工，几代之间技艺绝无断绝。从1576年开始，四天王寺多次遭遇天灾人祸、地震、火灾、战争，屡屡走到毁灭的边缘，每次在危机关头，都是金刚组被指名担任重建重任。在千百年历史中，金刚组与顾客保持长期合作，不堕顾客之信任，承袭一贯技艺，最大限度还原当年寺庙面貌，其“不易”令人敬佩。同时在长期的顾客指示和反馈中工作的金刚组木匠们，也得以在一次次艰巨的重建任务中磨炼技艺。可以说，现在日本，知道四天王寺和法隆寺的每一块木楔、每一根栋梁、每一座佛像的制作方法的公司，也只有金刚组了。
（四天王寺修建绘图）
然而，将木匠至精至纯的手艺传递下来的，并不都是“纯血种”的金刚家人。在漫长岁月中，血缘的继承其实早已断绝。比如因第31代膝下无子，第32代当家喜定，便是从分家柳氏而来，以登门女婿身份进入金刚家。他同时还引了柳氏的家训，如“慎酒”“勉励修行”“从主人之好”等等。这些家训并没有因为他是外姓人而被忽视，而是融入了金刚家的理念传承中。
然而继承人危机并没有因此消除。第33代当家喜幸因体弱，在25岁便将家主之位让给了弟弟喜盛，其在家谱中仅留下“职道不熟无当家之功绩”一行记载。接下来的喜永也因为身体原因，让位于侄子。翻开金刚组家谱，每一代当家都有功过记录，其责任之重可想而知。也难怪乎第37代当家治一因业绩不振，竟于先祖墓前自尽，早早让位给了才干非凡的妻子。若拘泥于长子继承和血缘纯正，金刚组早就在数次继承人危机中湮灭了。40代当家正和在继承人问题上说道，“不一定尊重长子继承制度，让女婿继承也可以。选当家看的是指导能力和身体是否健康。由此便能维持一代当家平均35年的稳定经营。”
流行不易
正如第32代当家在遗言中千叮万嘱的“让家名得以安泰相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他口中的“家名”，就是现代意义上的企业的品牌。
（金刚组株式会社现今总部）
一切以品牌存续为优先既是金刚组，也是日本各家传承百年的长寿企业所共同坚持的理念。金刚组在40代曾遇破产危机，据40代当家口述，因战后企业盲目扩大事业，一度转向水泥工程，全组缺乏损益观念（“只要说是金刚组融资，所有银行都大方拿钱”“为了追求最高水平的工程，花费多少也是应该的，组内无人提异议”），背负巨债而不自知。
在吃了不少苦头后，金刚组放弃了一切水泥工程，回归建筑本业，并提高经营意识，推行法人化，资产由高松建设创建的同名子公司“金刚组”接管，转变为株式会社，得以不变“家名”——坚守本质，改变落后。还是那句：“流行不易”。直至今日，金刚组还会在每年的1月11日主持四天王寺的古老仪式，宣布全国木工们一年的工作可由今日开始，从未忘记自圣德太子时传承下来的初心与传统。
（四天王寺仪式——手斧始め式）
企业介绍
金刚组：
日本建筑公司，前身可追溯至公元578年，被称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企业。受圣德太子之命建四天王寺、法隆寺，由此木匠技艺脉脉相传，被称为拥有国宝级建筑技术的公司。历经日本明治维新后的二战、以及数次继承人危机而不倒。因战后过度扩张，日本经济泡沫破灭时负债累累。2006年宣布清盘，资产由高松建设2005年11月创建的同名子公司“金刚组”接管，金刚组得以重回本业，目前专做寺庙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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