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山堂台北书院,寻找一份私塾情怀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一位台湾老师曾问我,你觉得陆生和去欧美西方的留学生有什么不同?思索片刻,答道:“大概是,原以为离开,结果却越走越回去吧...”
本试着离家出走,结果却众里寻他千百度地归来了。因为台湾隐性而无所不在的传统文化底蕴,我们不仅没走,反而是如迷途船只找到灯塔,回家了。
位于捷运西门站附近的中山堂台北书院是其中一个让我有“归来”之感的地方。从前我不曾留意过这样风格的讲堂,在台湾有幸遇见,对它一见倾心,决定要常赖在它脚边,不再走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刚来台湾的我们,对于台湾的心之所向一定是夜市的各色雪花冰、辣台妹热裤白腿、小清新机车环岛游...清水断崖海天交映,阳明山云雾越陌度阡,我沉浸在游客心态和小确幸里整整一年,理所当然的,我对台湾的认识也仅浮于表面。
被问起台湾的事,我只不断重复:“好吃、好玩、好风景”我说出来的话,和组团七日游的体验差不了多少,还真是满失败的。
回顾我来台这一年多,逢节假日不知上哪玩时,就网搜“台湾攻略”,噼里啪啦出来一片:“在台湾一定要做的100件事”、“你不可错过的台湾美食”“一定要去的台北十大景点”。
明明生活在台湾,却要靠攻略经验来“认识”台湾,待这儿这么久,居然没有一点自己的原创发现,太失败啦!我应该主动做一些攻略上没有的事,实在不想离开时也只是个住了四年的游客。
某一次,我在一个“老派”读书会上听到一位中山大学的中文系老师分享自己在台北书院的所见所闻⋯被深深地吸引了。书院,两个别致新颖得仿佛天外飞来的音节。
学堂疏雨余,石砌长苔发
2017年暑假,我去湖南看岳麓书院,作为古迹的它,如今是传统教育模式的活标本,游人络绎不绝,展览意义大于实际用途。而仿古建筑台北书院藏匿在中山堂之中,除了供人打卡参观,可有正而八经执行自己的书院功能呢!
第一次前往时,中山堂一楼正举行艺术展览,游客手持门票进进出出。几经辗转,我终于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楼梯拐角找到了入口,竖悬着的红底字帖上只四个安分守己的字:台北书院。
帖上压着假山,百合和探手的桂花枝,清新之感油然而生,和楼下的熙攘不同,显得有些凄清,有如诗中所写的,“学堂疏雨余,石砌长苔发”
没有任何的门面装饰,一切都轻描淡写,像君子对你无心邀约。来了便是来了,不来也不牵挂,见了面,只淡淡道一句:“噢,你来了。”是的,我可算来了。
进入学堂以前,还有一段路要走。书院内殿宽敞,布置有香气袭人的下垂型花艺,稳重而不失格调,东方式插花强调人文之善,在以“善”宗旨的儒家美学思想影响下,东方人赋予花卉美好的象征意义,以花悟道,修身养性。
“岁寒三友”梅、竹、松,成为书院常驻,以黄色的文心兰点缀于罗汉松丛前,古朴间又释放烂漫的青春生机。昏黄灯光下映出花草剪影,层层如落英缤纷,虽不及陶翁“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浑然天成,行走此间,我已然感到身心无比愉悦放松。
员工穿着温润素蓝民国风布衣,宽大的袖子随行摆动,布鞋柔软,脚步轻盈地落在地毯上,做什么都静悄悄的,像古代私塾内帮先生打点事务的童生。
走到小径尽头,一道地屏前布置有方桌,案上摆着墨盒、毛笔挂、雕件、印匣等过去常见的文具用品,“童生”坐在灯挂椅上处理事务。一块木质牌匾上粗体的憨厚毛笔字“台北书院”向我点头示意:是这里没错了。
何处书声朗,“林”门隐学堂
进入学堂,就像穿越到了古代,榻榻米、长矮方桌、藤席垫子...这是不是古人传道受业解惑于弟子众等的神秘殿堂啊。
《送东阳马生序》中所说的:“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突然升起对浩瀚的知识海洋无限的求知欲望,愿意勤勤恳恳请求老师就学问与人生答疑解惑。
“禅文化讲座”的主讲人是禅者林谷芳先生。大家在门口脱下鞋子,统一收进鞋柜中。挑选位置坐下,脚踩藤席之上,发出沙沙声响,返璞归真,清净的气场从下而上将我裹覆。
学长们带来热水壶和茶具,盖碗、茶巾、茶滤样样俱全,更讲究的还带来“茶道六君子”,茶桶、茶漏、茶则、茶匙、茶针、茶夹。他们在桌上施展“茶道”,用滚水泡一壶茶,分给前后同参道友。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一时间馥郁芬芳,茶香四溢,提神醒脑,大家都像李清照就茶品书,“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饶有趣味,连连称快。
上课时间到,先生不疾不徐踱步而来,一袭白衫,风度翩翩,双脚箕状蹲坐在讲桌上,讲到忘情处,还辅以手脚舞动表意抒情。
-老师在大陆广州的座谈会-
台下学生年龄层跨越很大,大家就着温柔灯光,或手撑脑袋,或叠于胸前,听老师品评儒释道三教合一,悟禅宗“狂心顿歇”。
“何处书声朗,林门隐学堂”是清代诗人林占梅的诗,他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朗读声,原来是山林中隐匿有学堂。引用在此,更作双关。尤记那日,先生对比中日两家禅画,忽而兴致大发,聊起北宋山水。
在他的引领下,我们思绪翩翩向往于度支员外郎宋迪的工画“潇湘八景”,在脑海中勾勒《平沙落雁》,在《山市晴岚》里快活似神仙,于《江天暮雪》中孤舟垂钓,《洞庭秋月》下忘情痛饮,《潇湘夜雨》连绵,只把酒问君归期。
教室里,一切和谐又明媚,教室就是结界,外人一定无法理解,当时的我们在这些意象的探讨和摸索中有多痛快!暮色四合,《渔村夕照》,《远浦归帆》好还乡,《烟寺晚钟》传来,一切归于沉寂...
先生上课前爱跟我们寒暄,回忆他过去一周的行程和精力,还要给我们报告未来一周的安排,就象是在跟大伙商量似的语气。那天,老师看到新面孔的我,还特意停下来,细细询问一番,非常和蔼亲切。
学生尊师重道,先生亦师亦友,有教无类,包罗万象,这一私塾师生互动模式被灵活地继承了下来。
昨日因成今日果,前人栽树后人凉
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三记载,“唐州大乘山和尚问:‘枯树逢春时如何?’师曰:‘世间希有。’有一次,先生以禅画中的枯木逢春和枯树生花做例子,枯木长出花来,比喻垂死事物重获生机,先生对此下定义为“生命的延续”。
听到这里,我大胆跟大家分享自己喜欢的一次“生命的延续”。那是我17年独旅日本的经历。接近中午十分,徒步累了,拐进一处幽静的墓园歇息,倚坐在石阶上,拿出书包里的草莓吐司吃。
墓园十分安静,一棵参天树像伞一样庇佑着这里,送来盛夏阴凉。一整排地藏菩萨石像守护着亡灵,石像底座堆满人们许愿祈福的铜币。
一个拄着拐杖的流浪老翁经过,径直而娴熟地走进来拾取,捡够了餐费,就理所当然地离开了。我一边吃一边想,哪怕他都捡光了,菩萨也不会生气的吧,因为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啊。大家听了大笑。
我继续说。我的大腿被墓园里的蚊子咬得都是包,我也不该生气的吧,因为对于蚊子来说,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大家又大笑。
根本没有人住的墓园,却开满一丛一丛的绣球花,雨晶挂在瓣尖尖上,如梦似幻,粉的紫的蓝的白的,仿佛被精心照料着,格外茂盛。
脚踏车叮当的声音传来,是一个带着红色鸭舌帽的牛奶工来送牛奶,他停车下来挠挠头,对比单子看了看,地址确实没错的,便把牛奶轻轻放下了。虽然他也不晓得,这到底是要送给谁喝的。
但我想,他不会介意的,因为对于这座墓园来说,这就是“生命的延续”了吧!大家再次大笑,报以热烈掌声。
和我一起上课的,除了被我“安利”成功的交换生室友们,其他同学都是叔叔阿姨辈分的了,而我们这样的,因为“年龄小”,还受到额外的照顾,因为大家都喜欢“童言无忌”,想听听我们“幼稚”的表达。
因此,每节下课,我都大胆提稀奇古怪的问题。例如禅讲座上我问先生:“老师,要如何避免打坐时睡着呢?”
试想,白天上班,经历主管批评和工作压力,郁结一堆负能量;来到这,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重新做回“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的求学小儿,执笔记录知识甘霖(而不是签写文件),目光专注,聚精会神,挥斥方遒,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台北书院谈笑有鸿儒,却绝不高处不胜寒,而是十分亲近于民众的。走进这座禅堂般的教室,便能卸下学业事业负担,在这里泡一场温暖丰盛的学问汤。
台北人有这样一座精神花园,真让人羡慕,听说这里的活动还有茶会、传统文化讲座、花艺课等等,我打算一一体验之。如果将来我要写一则“台北攻略”,台北书院一定是名列前茅的。
温暖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