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师
访
谈
李家声：
留住中华文化之根脉
李家声，1950年生于北京，1993年—至今任职于北京四中，是北京市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市教科院兼职研究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他精研中国古典文学，有着深厚的语文教学功底，著有《诗经全译全评》、《北京四中文言文阅读辅助教材》等。李老师深受学生爱戴，被尊称为“先生”。
跟李家声先生的约访很顺利，在采访开始之前，他递给我一本书，说里面的内容可能对我有用。我打开一看，有一块小纸片刚好夹在我需要的那一页资料上面。我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六旬仍精神矍铄、90分钟课程不喝一口水全程站立讲课的特级教师，心里默默感叹，这里的学生该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呢！
笔者：
李先生您好！作为北京四中国际校区暨佳莲学校语文教研组的学术顾问，您主导编写了语文系列教材《华根》。当时为什么会想到取这样一个名字？
家声先生：
《华根》这本教材是在石国鹏校长的带头倡导下，由国际校区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们共同编写的。多年的教学经验和海外的留学经历让石校长深刻感受到，在国外，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化，那么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很容易变成浮萍，被边缘化。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更多适应国内学生的需求，石校长希望，国际校区的语文教材能够海纳更多中国文化，为国际校区的学生打下较为深厚的国学基础。这本教材，最终取名“华根”，寓意为留住中华文化之根脉，就是想让我们的学生通过语文课的学习，扎下传统文化之根。并且，从现如今的形式来看，学生们走出国门，面对多元文化，要认识到中华文化也是其中的组成部分，而且，诸如美国、加拿大等国家如今也越来越重视中华文化，中国学生要了解本国文化，到国外不要变为“假洋鬼子”，因为国外并不缺少这种人。
笔者：
教材里文言文占比过半，选取文章的难度对于今天的高中生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但据我所知，学生们都乐意听您讲文言文，您吟唱古诗词的教学方式也被大家津津乐道，您能谈谈这样做的初衷吗？
家声先生：
文言文是优美的书面语言。但是，古人说话跟现在人说话一样，并没有像书面语那样精美。比如说，你真傻，可能听不太清楚，为了让人听清楚，就要把音节拉长，说这个人“傻了吧唧”，“了吧唧”就是音节拉长。所以，口语相对粗糙。就像我刚刚课上讲的对联，就是诗歌的精构，是精美的民族语言。相比文言文，白话文出现是在五四运动以后。我觉得与文言文相比，现代汉语略显苍白。而我们要给孩子高质量的东西，所以在这本教材中文言文占比很大。在这本教材中，现当代的东西较少，但我们选的一定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而且，现当代也有一些好的文章。至于用吟唱的方式上课，我希望在课堂上，能让孩子动起来。老师的作用，就是把孩子们哄起来，让孩子们对上课感兴趣。
笔者：
教材涉及内容非常广泛，有些甚至在中学教科书里面颇具争议，比如选自亨利基辛格的《论中国》里面的一篇文章《国际关系概念：公正还是平等？》，请问您是怎么考虑的？
家声先生：
这是因为，文化就要互相包容。只有包容，才能进一步提升，才能更优秀。我们从世界范围来看，为什么地中海文化（这么优秀），当然我们中华文化也很优秀，但某些方面不如地中海文化，这是因为地中海位置得天独厚，恰恰位于东西方文化之间，我们东方文化传到它那里，它都吸收了。周穆王时，一直西行，《穆天子传》中写到，一直都到了大海，阻隔了他过不去了，才停下脚步。有人认为那就是地中海。《穆天子传》还记载，见到西王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位西方女王，没准是埃及女王呢。所以文化一定不能封闭，封闭是自绝之路。或者说，对于我们的文化，没准外国人看的比我们自己还清楚，这就是身在其中，往往是看不清的。
至于外国作者写的文章，我们的选取标准有两个，一个是思想前沿的；另一个是科技前沿的。思想前沿，比如教材中基辛格的文章恐怕就属于这一类。我告诉学生，一定要追求真理，凡是符合真理真知，即使仇敌我都可以学习。不符合真理真知的，天王老子我也不认。其实苏轼就是这样的人。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索的就是真理真知。爱默生说“真是存在的顶峰”。正义就是执行真理。还有就是科技前沿。在编写教材过程中，我们老师找书很辛苦，要找科技前沿的文章，很不好找。我们要跟上科技潮流，不要故步自封。将来我们的教材完成，一共六本书，如果都读下来，哪怕大致读，都是很厉害的。我们编写教材，就是标准要高。求上者得其中，求中者得其下。我现在担任国际校区语文组顾问，就要保证教材编写进度，要保证孩子们能学到这些知识。
笔者：
四中的教育一直强调要学生做个“幸福的普通人”，那么，您希望您的学生首要具备哪些特质？
家声先生：
具体说，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有思想，有精神，有理念，有情感。无论周围的环境和机遇如何，要做一个诚实的劳动者。如果需要我做清洁工，我没准是扫地扫得最干净的。当然，我们尽可能要使自己的人生价值更大一些。所以还有一句话，让自己的人生价值到达极致。这就不容易，这要尽力。爱默生说，“当你战胜一种力量时，你就具有这种力量”。现在有一股自杀的风潮，因为现在生活太好了，人们没有经历什么苦难。如果遇到了（苦难），就觉得使人自杀的力量太大了，战胜不了它。但是你把它这种力量战胜了，你就具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要有这种准备，要竭尽全力，要很顽强。教材中文化这几讲，我把这些都讲了。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四中精神。什么是幸福，那就是尽力了，你无愧于自己的一生，你才是幸福的。没尽力就是不幸福的。我在你们这个年龄，如果这天没干什么，晚上特痛苦，甚至端起饭碗我都觉得愧对这碗干饭。尽力，尽力而为。我是四中的学生，又在四中任教，所以我跟四中有缘分。有一次在四中校友沙龙上，我说，由我来说说四中精神吧。我感到四中精神，第一就是坚守真理。我只认真理。虽然校训里没写这句话，但是我认为这才是四中精神的精髓。第二是追求高尚。幸福就是高尚。真正的幸福，是你实现了你的价值，你给别人带来了一些好处。我们四中校友北岛写“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敢说，我非常幸福，因为我有这么多学生。前两天翻到我学生给我从开罗寄来的明信片，我就在想，我这个学生在哪呢？我有时把我学生给我寄的明信片抱来，眼前一亮，哎呀，我真幸福，我这些学生给我注入生命的活力，所以我说，我可能长寿。第三是顽强奋进。我说的顽强，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磨薄我。孔子说“磨而不磷”。人生往往是这样，有很多荒谬的事，你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者说按你自己的设计来进行往往是不可能的。雨果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而且只有一个缓刑期。但下一句话是，在缓刑期抓紧时间哪！所以说要顽强的奋进。回想我以前的经历，某种意义上就是四中给我的力量，让我活过来了。史铁生的文章最可贵的就是顽强的进取，当然史铁生的顽强也得益于他的母亲。第四是奋力精进。所谓奋力，就是不予余力。精进，就是达到最好的发展。四中很多学生都是这样努力的。
我有一个学生叫李赛，汶川地震时，他放弃美国的学业去救人，何等英雄！这是我们四中的学生，而他竟然说受到我的影响! 我反思受到我什么影响了，我就给他讲语文了，我就给他讲《离骚》了。他说，就因为您讲《离骚》了，我就受到这样的影响。他说，您给我讲《离骚》，《离骚》375句我全都背下来了。就是这么好的孩子。
笔者：
现在有种说法叫“得语文者得天下”，先不论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至少它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语文学习的重要性，那么在您看来，学生怎样才能学好语文? 老师怎样才能教好语文呢？
家声先生：
语文在现在的生活中十分重要。语文，首先从表面看，它是人生最重要的技能，或者说是人独有的技能，人区别于动物就是因为人有语言，文字又是文化达到一定程度的表现。所以，语文是人独有的最重要的技能。第二是，语文是受到优美语言文字的感染而学到的语言技能，这个过程太棒了。因为这些传世的文本或者语言文字的载体，都是最美好的思想情感所在。我们学习语言文字技能时，受到了美好思想情感的渲染，这个功莫大焉。有些学生就说，我们人生影响最大的是语文。还有什么比思想情感更重要?
在语文教学过程中，要坚持目标专一，不要偏离。虽然前进发展就是偏离的过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要注意不断纠偏。我是理性的人，我只信真理真知。高尚的力量就是比邪恶要强大的，所以我有时鼓励老师们，你就把高尚的东西推出去，邪恶的东西自然会退下。孩子们再怎么样，也知道何为高尚。在我们的语文教学过程中，首先，要注重培养优秀语言文字技能。第二，要培养高尚的理性的思想情操。第三呢，就是追求优化高效的教学。我的45分钟，我给我自己定的标准，是一秒钟也不能虚度。那是孩子的一秒钟。因此我的语文课信息量往往是非常大的。当然四中的孩子们也优秀。那种水水汤汤的一节课，我听过，我受不了，所以对老师的要求也相当高。我这人这一点不好，对自己非常严格，对别人也苛刻。但是为了老师想，还是要严格要求，应该要求往上走，向上发展。
想要学好语文，要多读好的东西，能够喜欢上语文。这不简单。有的孩子讨厌上语文课，你就想想这老师把语文讲成什么了？所以，要扩大阅读量，多读美文，爱上语文，提高阅读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家长能认识到”得语文者得天下“，这很好。语文太重要了。刚才说，语文是人独有的技能。第二句话是，世上学科千万种，只有语文最关切。它影响思想情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而人是情感动物，他的情感可以好到把自己的鲜血甚至器官都可以捐给别人，他要是坏的，那就奇坏无比，比原子弹还可怕(原子弹还不轻易爆炸呢)。能够影响思想情感，这对父母多么重要，有一个这样的好孩子，父母是多么幸福！真正的重视教育，真正的重视语文教育，就是在实现每一个人的希望，就是在实现家长的希望，就是在实现社会的希望，就是在实现国家的希望，乃至实现世界的希望。
我有这么十五个字来具体说说咱们的语文教学：观念新，有思想，有理念；眼界宽，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气度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路子正，走出一条正路；标准高，即严格要求。
我也会参加语文老师的招聘面试，选什么样的老师呢？我认为是要合适的，要看语文功底，要看长远的发展。比如我就不赞同教书匠，就是拿着教科书巴拉巴拉讲；或者是表面的，如不联系历史背景仅仅理解文言文中的某一句话。我们的标准，大家都知道，唐代韩愈《师说》里说的很明白，老师就是要”传道授业解惑“的。
李先生分享两句名言
“耻独为君子”
——蘧伯玉 (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孔子之师)
“这世上有罪恶，我就有罪责。”
——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 （德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