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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开盒子

柴春芽 鹿书deerbook 2019-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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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亨利 • 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讲述一个故事有‘五百万种方式’,每一种方式都可能是合理的,只要它能为作品提供一个‘中心’。”

为故事创造神秘感是这“五百万种方式”其中之一,就像电影保留的开放式结尾,或者一扇永远进不去的门,一个永远不会打开的盒子,一个影子般的神秘人......

别打开盒子

文/柴春芽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哈佛诺顿讲坛的系列演讲中,讲到了小说的轻逸、速度、精确……而在“速度”这一讲的开头,他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年迈的查理大帝爱上了一个姑娘。在这个传说中,姑娘美丑,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查理大帝沉湎于情爱,忘记了国事。突然,姑娘死了。可是,查理大帝却对这姑娘的尸体迷恋不已,整日厮守。图平大主教担心皇帝的恋尸癖可能源于某种魔法的蛊惑,于是,他做了一次尸检,结果在死者舌下发现一枚戒指。图平大主教捏着戒指,查理大帝转而把满腔情思,倾泻在大主教身上。图平大主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把那枚戒指丢进康斯坦茨湖。立刻,查理大帝就爱上了这个湖。他在湖边年长日久地徘徊……


我们发现,这个传说之所以如此神秘,是因为有一个东西——戒指——把人物和事件连缀在一起。诚如卡尔维诺所言:“一件物品在故事中出现时,它就具备一种特殊力量,变成了磁场的一个极或某个看不见的关系网中的一个眼。” 我们可以把这个连缀人物和事件的“物品”——如同“磁场中的一个极”或“关系网中的一个眼”——当作阿基米德用撬棍撬起地球的那个合适而巧妙的支点。



在一次以小说接龙的游戏形式开展的随堂写作练习中,前一个学生会写下一段话,创造一个人物,制造一个场景或事件,下一个学生就要用另一段话来接续这个人物的命运、场景的变化和事件的发展。人物、场景和事件越来越纷乱。其中有个学生,发明了一根“神奇草”。随着这一根神奇草的出现,原本纷乱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变得有序了,同时,也变得合乎想象的逻辑了。


这个神奇草,和那个古老传说中的戒指一样,成了连缀人物和事件的最为关键的“物品”,成了你撬起整个庞大而沉重故事的支点。很多时候,这个连缀人物和事件的“物品”,还会出人意料地制造悬念,不是情节推演的悬念,而是隐藏某种秘密的悬念。这个“物品”可以是个盒子,因为盒子的包裹功能和密闭性,恰是盛放“悬念”最为合适不过的工具。


苏珊 • 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在《论摄影》一书中指出:“不存在坏照片,这说法不完全错——只存在不那么有趣,不那么重要、不那么神秘的照片。”她还讨论了美国女摄影师戴安 •阿勃丝(Diane Arbus, 1923—1971)那些关于侏儒、畸形人和异装癖者的照片所透露的神秘。同理,我认为,判断一首诗或一篇小说好坏的关键,和判断一幅照片好坏的关键一样:是否具有神秘感。一个如影子般飘移的人物,一段预言般的启示,一个暗号,一句咒语,一棵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雾中风景》的片尾出现在遥远地平线上的树,一阵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镜子》开头拂动树林的风,一个盒子……都可以在骤然之间催生出神秘感。尤其是盒子,作为包裹与解放、阐释与隐藏、光明与黑暗等既对立又统一之意义的象征,最能制造神秘的效果。


《雾中风景》,安哲罗普斯


虽说电影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可是,它的诞生,离不开文学、戏剧和音乐的羊水与脐带。直到电影成为第七艺术以后,它才独自发展,拥有了属于电影本体的一套语法和修辞。越来越多的天才导演,为电影灌注越来越丰赡的表达技巧。这些技巧,如今可以反哺文学,让我们的写作拥有更多可能。

美国独立电影导演科恩兄弟(Coen Brothers)创作了《巴顿 •芬克》(Barton Fink)。这部糅合黑色幽默、惊悚、隐喻、潜意识和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是科恩兄弟走上国际影坛的代表作品,并在1991年戛纳电影节上赢得金棕榈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演员奖。


巴顿本是纽约百老汇的一名舞台剧作家。他创作的一部戏剧,获得满堂喝彩。这部戏剧令他在百老汇崭露头角。就在他踌躇满志,想要在戏剧之路上取得辉煌之时,一个前往好莱坞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一家电影公司邀他创作一部关于摔跤的 B 级片剧本。

巴顿来到好莱坞,住进一间破败的旅馆,开始艰辛的创作。可是,他文思枯槁,难以在打字机上敲出一行完整的故事情节。蚊虫的叮咬,隔壁传来的女人奇怪的叫声,动不动就掉落一角的黏糊糊的墙纸,性幻想,身在异乡的孤独……这一切都在困扰着他,使他陷入深深的苦闷。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认识了经常有奇怪女人叫声的隔壁房间的旅客查理,一个壮汉,自称是个推销商。


创作状态不佳的巴顿,结识了曾经著名但因创作力衰退而酗酒颓废的作家梅耶(W. P. Mayhew)。他渴望获得指导,却一无所获。他所获得的,则是梅耶的女秘书兼情妇奥黛丽暧昧的眼神。一个灵感突发的夜晚,巴顿和奥黛丽上了床。当巴顿被蚊子吵醒时,他发现奥黛丽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而且还鲜血喷涌。惊慌失措的巴顿叫来查理。查理镇静地做了碎尸处理,将奥黛丽的尸体分块运出旅馆。


Barton Fink beach by Stuntman Kamil


有一天,查理告别,说他要去远行,不久仍将返回。他留给巴顿一个四四方方捆扎结实的盒子。其后不久,两名侦探来找巴顿。他们说,查理,人称“疯子孟德尔”,是一个杀人狂。他喜欢把女人的头割下,使之身首异处。慌乱的巴顿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查理出现了,他枪杀侦探,火烧旅馆,然后,消失了。神情抑郁的巴顿像是要离开好莱坞。他坐在海滩上。一位身穿比基尼泳衣的美丽女子走过来。女子问道:“盒子里是什么?”巴顿说:“我不知道。”“不是你的吗?”少女疑惑地问。巴顿不假思索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奥黛丽的头颅吗?是一封信吗?是查理的忏悔书吗?是巴顿交给电影公司老板的那个电影剧本吗?或者说,那个盒子本来就空空如也。


与《巴顿 • 芬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另一部电影,是俄罗斯导演安德烈 • 萨金塞夫(Andrey Zvyagintsev)执导的《回归》(Возвращение, 2003)。本片作为处女作,斩获了 2003 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和 2004 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其实,这部电影,故事情节很简单。


伊万和安德烈俩兄弟与母亲在俄罗斯北部一个小镇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离家十二年的父亲回来了。兄弟俩对这从无记忆的父亲感到疑惑和好奇。第二天,父亲驾车带着兄弟俩去一个小岛。这趟旅行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




一路上,父子之间冲突不断。父亲强横而粗暴。哥哥安德烈慢慢屈服于父亲的强大,而弟弟伊万则以沉默对抗。在小岛上,兄弟俩去捉鱼,父亲独自去寻找某个东西。他在一间小木屋里,挖出一个木箱子。他打开木箱子,取出一个铁盒子。玩得兴起的兄弟俩忘记了天色已晚。当他们回到与父亲之前相约会面的地方时,父亲因为他们的迟到而震怒。

父亲的责备,伤害了伊万的自尊。他转身跑向一座高高的塔楼并且攀着扶梯上到塔顶。父亲随后赶到,同样攀着扶梯上来。伊万威胁说,他要跳下去自杀。就在父亲快要攀上塔顶时,扶梯断了,父亲坠落身亡。

黄昏在悲伤中降临。兄弟俩摇船靠近湖岸。船上是父亲的尸体和那只铁盒。兄弟俩上岸,爬进汽车,发动引擎。那条船却慢慢沉没,连同父亲的尸体,连同那只铁盒。那只铁盒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知道盒中秘密的人死了。想要知道盒中秘密的人,或许是那兄弟俩,从汽车上跳下来,面对茫茫湖水,却不知那盒子沉落何处。

假如你在写作一个虚构作品时,也设计了一个诸如此类的盒子,你得记住这一点:别打开盒子,否则,你得到的不会是神秘,而是愚笨。那是潘多拉的魔盒,千万不要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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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春芽


本书是柴春芽开设创意写作课的真实蓝本,他一边在大学教授这一课程,一边在此前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基础上潜心研究创意写作。在历经三年的阅读与研究之后,他从语言学、哲学、文学等多个视角,讲述了一系列大师级作家,如马尔克斯、荣格、纳博科夫、奥尔罕·帕慕克、翁贝托·艾柯、卡尔维诺、库切的真实写作经历与写作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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