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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民族】曼荼罗化的村庄:西藏昌都嘎雪的神圣地景与生态观

2017-10-20 刘冬梅 民族学与人类学Anthropology

The Village's Sacred: Tibet Changdu GA Snow Landscape and Ecology View

作者简介】刘冬梅,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后。研究方向:艺术人类学、藏族文化与艺术。


摘要】本文借用“曼荼罗化”这一概念,对西藏昌都嘎雪这一康区藏族村落的神圣地景进行解读,并以此对当地的生态观与实践进行理解。笔者认为,嘎雪的“生态-神圣”地景传达着一种超越人类中心的生态观。在这个地方被曼荼罗化的过程中,佛法作为一种实践,成为协调各种力量的中介。在纵向的维度,祭山仪式、有关地景的佛教化传说,将过去与现在相关联,并影响着人们的生态实践;在横向的方面,佛法也成为维持自然秩序与人类社会秩序的技术形式。

关键词】曼荼罗化;神圣地景;生态观


一、“曼荼罗化”的视角

    曼荼罗为梵文Mandala的音译,又意译为坛城,既“象征佛的居所”也指“我们心智摆脱了迷惑和苦难,获得佛陀的无上正觉”。“曼荼罗化”(Mandalizing)这一术语源自学者艾伦·格兰帕德(Allan Grapard)在研究日本神山时的创造性使用,用于分析呈现在自然地景中的佛教神圣性。人类栖居之地或自然环境的佛教曼荼罗化现象在藏区十分普遍。郁丹教授对安多藏族村庄地景的研究表明,曼荼罗化不仅仅包括能够被观察到的佛教神圣性,更关键的是,还包括了一系列有情生命之间的交流,在佛法、地方、神灵和人之间的相互体化与动态过程。

    本文尝试借用“曼荼罗化”这一概念,对西藏昌都嘎雪这一康区藏族村落的神圣地景进行解读,并以此对当地的生态观与实践进行理解。

嘎雪——嘎玛寺下的村庄

二、嘎雪的神圣地景:以嘎玛寺为中心的

历史记忆

    (一)嘎玛寺与班丹西绕神山-山神

    2008年9月,我第一次前往西藏自治区昌都县嘎玛乡进行有关嘎玛嘎赤画派唐卡传承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在昌都地区政协副主席土呷老师和昌都县文化局相关工作人员的引荐下,我顺利入住到唐卡大师嘎玛德勒家拜师学艺。初入田野,我希望根据人类学的调查方法先手绘出一个社区的地图。于是我便根据嘎玛乡政府外墙上的手绘嘎玛乡地图作为参照,标示出有唐卡传承的村落,即按照上北下南的标识方式,右边用两条线画出扎曲河,左边用同心圆代表嘎玛乡乡政府,周围用小圆点代表自然村。然而,当我将这幅地图交给嘎玛德勒老人,请他帮忙校对地名时,却发现他根本看不懂我画了什么。当他最终明白我是要试图画一幅地图时,便指出这幅地图存在的最严重问题——班丹西绕神山(དཔལ་ལྡན་ཤེས་རབ།)作为当地最大的神山被画到了边上。他认为首先要在正中央画上班西神山(班丹西绕的简称),其周围画上朵让、里让、果巴和果措四大神山,然后班西神山脚下是嘎玛寺,老画师嘎玛德勒所在的比如村位于朵让神山脚下。嘎玛德勒大师所理解的地图,严然是一幅以嘎玛寺和班丹西绕神山为中心的曼荼罗(མཎྡལ)或坛城。

嘎玛寺(初十法会)

    嘎玛寺位于嘎玛乡政府以西15公里处的山上,由第一世噶玛巴都松钦巴(1110-1193)于1185年主持修建,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祖寺。班丹西绕神山则是嘎玛寺所依的后山,从嘎玛寺后面翻山越岭,大约需要4个小时脚程能达到班丹西绕神山的山顶。嘎玛寺已地处4000米海拨的高原,班丹西绕神山山脚多见灌木,山腰为草地所覆盖,山顶是灰白的砾石滩,估计山顶海拨有5500米左右。

    在嘎玛德勒老人等当地人看来,班丹西绕神山的山峰形状像一个坚立的金刚杵,有四面棱角。相关的煨桑文中则是这样描述这座神山的地理形貌:

    殊胜之地嘎玛,护法神山班西,灰白色的山峰像堆起的珠宝,像须弥山那样美丽峻峭,体大峰园;如同国王坐在宝座上一般。周围的群山山峰,像大臣一样环绕在其周围。东边的山像龙腾虎跃,南边的山像排列的盔甲,西边的山像挂起的围幔,北边的山像神子在舞蹈。左侧的山峰如跃起的狮子,前面的山峰就像堆砌的铠甲,后山像垒起来的经书;八面的山则像八瓣莲花,像八种吉祥物;顶峰如宝冠直插云霄。

    班丹西绕既是神山的名字,也是山神的名字。在煨桑文中,山神班丹西绕的名字前还被冠以“更尼”(དགེ་བསྙེན།)一词,表明他是一位皈依佛教的“居士”。

    据说班丹西绕是藏族传统地理概念中“多康四水六岗”中,守护“六岗”之一的山神多康古杰(མདོ་ཁམས་སྐུ་རྒྱལ།)一员大将,受莲花生大师点化而皈依了佛教,并在第三世嘎玛巴让迥多吉座下受居士戒,成为噶玛噶举教派祖寺嘎玛寺的守护神(སྲུང་མ།)。因此,有关山神班丹西绕的画像上方常常绘有月亮中的第三世嘎玛巴让迥多吉头像。山神班丹西绕的形象根据煨桑文绘制:

班丹西绕山神

    山神班丹西绕,双目圆睁,一面二臂,身白色,威风凌凌;头戴白色头盔,身穿水晶般白色长袍,脚穿红褐色的靴子,左手持白色旌旗,右手在胸前持如意宝。虎皮箭套挂右边,豹皮弓箭挂左边。周围有许多幼小的老虎、豹子跟随。胯下骑着绿鬃白色天鹅马,马鞍前金后玉。

    班丹西绕也是嘎玛寺下辖的香火地嘎玛格如的守护神。在20世纪50年代,嘎玛寺及其属地嘎玛格如在行政上归类乌齐宗管辖,包括嘎雪亚玛、瑶宗、杂色巴、冲尼巴达、麦巴、如墩、如松、卡益等七个半行政村。在民间还保留有“嘎玛格如,休嘎测杰”的说法。

    2010年7月26日(藏历六月十五),我随嘎雪的画师们一道参加了由嘎玛寺主持的班丹西绕祭山仪式。在班丹西绕神山的山顶,有1大8小共9个用碎石垒起来的石堆,叫“森卡”,是山神的宫殿。最大的森卡位于山之巅,其余8个小森卡环绕其周围。人们将带来的经幡挂到自已所属的森卡上,每个小森卡都有数道经幡与与中央的大森卡相联结为一体。由大森卡象征的山神班丹西绕,是作为嘎玛寺的护法神身份出现,周围8个小森卡对应着嘎玛寺下属的七个半部落,即嘎玛格如,是受山神保护的范围。从班丹西绕祭山仪式中,我看到了嘎玛寺与其下属部落之间关系的象征表达与历史记忆。

    昌都地区档案馆所藏的由西藏昌都分工委工作队撰写的《类乌齐社会综合调查报告》记录了民主改革以前的嘎玛寺、嘎玛格如以及嘎雪的情况:

    西藏政府在类乌齐设有管官(即宗本),住于城中“官寨子”内,下设有“仲译”管理当地的头人和税收……该宗共辖格日地区、恩达三村、达委四村、曲光多四村、色节宿松、尕马盖、瓦马下松、木东林松等9区,共1887户,11132人。……类乌齐宗的白教主要是达垅噶举,其次是噶马噶举。噶马噶举有嘎马贡和拉德贡。噶玛噶举的宗寺是拉莎北部的粗朴寺,也是拉莎噶马巴活佛的寺院。该寺能统治类乌齐的噶马格地区。噶马格形式上属类乌齐,实际上与类乌齐关系疏远,除了上一份“德”粮与公粮外,其余该自己为政。该区头人达那本白噶,也大都按照噶马贡的意见办事。该寺有喇嘛约100人,活佛3人。

    ……噶玛格(旧称达拉本区),在类乌齐宗东北部,下辖七个半行政村。该区居民是噶马贡的食邑地,有一位世袭达拉本主持该区行政事务,现任达拉本是白噶。

    ……尕马盖七个半行政村是:尕宿亚玛、瑶宗、杂色巴、冲尼巴达、麦巴、如墩、如松、卡益。嘎玛格如有350户,1681人。

    档案材料中的“噶马贡”即是“嘎玛寺”;“噶玛格”、“尕马盖”即是指“嘎玛格如”;而嘎玛寺下属的七个半行政村之一的“尕宿亚玛”则是本文的田野点“嘎雪亚玛”。

    (二)嘎玛寺之下的村落:嘎雪的生态-神圣地景

    “嘎雪”(ཀར་ཤོད།),意为“嘎玛寺之下”,是以嘎玛寺为参照中心的村落古名。嘎雪又分嘎雪亚域(ཀར་ཤོད་ཡ་ཡུལ།上嘎雪)与嘎雪玛域(ཀར་ཤོད་མ་ཡུལ།下嘎雪)两部,嘎雪亚玛(上下嘎雪)以一道名为更林果的山墚为界。以更林果为参考点,嘎雪亚域位于扎曲河上游西岸河谷,包括冻中、比如、里土、德学、的萨5个自然村;嘎雪玛域位于扎曲河下游河谷,包括瓦寨、森尼、那也、肖朗、邓达5个自然村。

    在当地人看来,地景自有其主体性,嘎雪的地景早已预言了嘎玛寺的创建与噶玛噶举教派的创立。老画师嘎玛德勒说:

    从我们这里(比如村)看过去,那边(扎曲河对岸)的山上,有天然形成的“嘎”、“玛”二字。你看,是手写体的嘎和玛。还有在嘎玛寺后(东)的灌木丛中,也有天然形成的藏文“嘎”字,“玛”在嘎玛寺西北拉日村后山的灌木丛中,到了嘎玛寺前面(西南)的小山(岩石)之上则显现出藏文“巴”字,所以后来都松钦巴到了这里建了嘎玛寺,被称为噶玛巴。

    一次与老画师嘎玛德勒等人一道前往嘎玛寺,路上我听到了一段都松钦巴初到该地时的故事:

    比如村所依的神山名叫朵让,对面里土村所依的神山名叫松绒,这两座神山之间的峡谷名叫林嘎,这山谷中流出的小溪叫里曲,它是从嘎玛寺流下来的,哦,这里就是通往嘎玛寺的第一道神门。你看,这路旁一座碎石的山,以前这里有一座苯教寺院,现在没有了。当年第一世噶玛巴都松钦巴从卫藏回到康区传法,四处寻找宝地,想要建一座寺院。当噶玛巴都松钦巴来到嘎玛之后,就被这里的苯教喇嘛知道了,他派了两位弟子守住神门,叮嘱他们好好看守,不能放任何一个人上山来。这两位弟子在林嘎守了整整一天,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这时天也快黑了,只有一条瘦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这瘦狗看起来病央央地没有精神,两弟子心想师父只说不让人进,没说也不让狗进,就没有管它,让他进去了。晚上,两位弟子向师父说起这一天守山的情况,最后谈到那条病狗时,苯教喇嘛大惊,说那条狗正是都松钦巴变化的,看来我们苯教的末日已到!惊叹之后,苯教喇嘛率众弟子弃寺而去。都松钦巴一共过了三道神门,最后来到了这座有形如初八月亮(的岩石)的山前,见到了好多的康卓玛(空行母)正在跳舞,就在这里建了嘎玛寺。

    从这一叙事中可看到,在12世纪以前,嘎玛寺所在的地方原为苯教属地,外来的佛教高僧都松钦巴在此修建了嘎玛寺,表征着地方被佛教转化,从此成为噶玛噶举教派的属地。

    这种地方的佛教化,并不仅仅涉指人类,而是包括了这片土地上的有情众生。在从嘎雪去嘎玛寺途经的林嘎峡谷中,分别有一尊形如蟒蛇的巨石和酷似青蛙的岩石,蛇形巨石在下方的山谷底,高达十几米,蛙形岩石则位于山腰。据当地的传说,有一天,蛇与蛙结伴去朝拜嘎玛寺和班丹西绕,路上比赛看谁最先到达,傲慢的蛇还懒洋洋地伸着脖子,蛙已蹦蹦跳跳地上了山,但却因天亮了,二者同时化作石头定在了这里。

    嘎雪位于扎曲河(澜沧江上游源流)河谷地带,海拨3500米左右,耕地和牧场都不充裕,生计方式是半农半牧。人均耕地约4亩地,主要种植青稞、春小麦和牧草。平均每家有20-30头牦牛,冬季在村子周围的田地上放养,夏季以自然村为单位转场到高山牧场放牧,基本能满足家庭日常的酥油、牛奶、酸奶、奶渣等奶制品需求,极少的家庭为个体工商户,现金收入主要靠手工艺。嘎雪亚玛的这两个行政村下属的10个自然村也是现在嘎玛乡手工艺人最密集的村子,共计116户,941人。手工艺门类主要以唐卡、煅造佛像、金银饰品、石刻为主,各种手工艺人233人。大致说来,唐卡画师以比如村最有名,锻造佛像和制作首饰以那也村和瓦寨村最有名。

    昌都县文化局的布东老师向我介绍道,嘎雪人和传说中彪悍的康巴人不太一样,他们性格很温和,言语中带有很多敬语,从来没有因虫草发生过草场纠纷、打架闹事,与昌都其他农牧区很不同。国庆局长补充说,每位山神都有自己的属地,近年来,每到藏历六月十五祭山神之时,昌都各地都会有乡与乡之间争抢位居边界处山神的事件发生。表面上,人们的行为是在争神,但实际上是为了争山神属下的草场以及山上的虫草。画师其美泽仁告诉我,嘎雪从来没有发生过国庆局长所说的草场纠纷。在过去,这种植物只是藏药中的一味药材,山上长着没人挖,如今被炒成了天价。因此,到了藏历三、四月(公历5、6月),大人小孩都往山上跑。但是,优秀的唐卡画师是不会跑去挖虫草的,而是一心一意专注于绘画。老画师嘎玛德勒也说,学好了手艺,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跟天争,不跟地抢。

比如村的唐卡大师嘎玛德勒

    为此,人们还将手工艺的传承与分布与嘎玛乡的地景联系起来进行解释:与嘎玛乡隔河相望的远山上,一道凸起的山脊形如宝剑,一块长方形的深岩形如经书。一日文殊菩萨从他的道场五台山降临此处,一手所持宝剑正对着那也村、瓦寨村方向;一手所托经书正对着这边比如村方向。所以那也、瓦寨出工匠,比如村则出唐卡画师。尤其是经书所在的山峰形如弓,因此嘎雪也自古便有“康比克贝迥乃”(ཁམས་པའི་མཁས་པའི་འབྱུང་གནས།)之称,意为康区智者之源地。比如村还有另外一则传说:比如村的山神朵让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画唐卡,二儿子喜欢赌博,所以比如村的男人大都画唐卡,但也生性好赌。这后一则传说中,既强调人们所从事的手工艺职业的神性,同时还突出了山神的人性。   

    在嘎雪,许多年轻的手工艺人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会离开家,到外面去游艺,受邀到各大寺院或镇城中绘制唐卡、制作金铜佛像。虽然近年来通往外地的公路交通路况比起20年前已有极大改善,但受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地区复杂地形所限,画师们仍感出行不便,工艺材料和生活物资相对匮乏。因此嘎雪有不少手工艺人举家搬到了昌都、玉树、拉萨等城镇,以从事手工艺为生。对此,老画师嘎玛德勒谈到,北京、天津、广州等地都来过好多媒体和学者,想请他到外面去讲学、观光,但是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哪里都想不去,只愿留在嘎玛乡,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嘎玛德勒和同村的人一样,都认为自己居住的比如村是世间仅有的宝地:“朗柯罗泽杰,萨白玛达杰”(གནམ་འཁོར་ལོ་རྩེ་བརྒྱད།  ས་པདམ་འདབ་བརྒྱད།),意为“天上有八个法轮,地上有八瓣莲花”。从佛教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处极为殊胜之地。所谓的八个法轮是指村子后山八道山梁,而山脉延伸出来的土地在河岸形成台地,经历天长日久的冲积,台地边沿呈现出凹凸状,恰似八瓣莲花。山上的嘎玛寺,作为嘎玛嘎举派的祖寺,受历辈嘎玛巴的加持,有无比殊胜的宗教地位。嘎玛格如的守护神班丹西绕山神护佑着这片土地。比如村的山神朵让(རྡོ་བྲག)便是班丹西绕山神的右翼将军。朵让神山顶露出的白色岩石,状如头盔。比如村便坐北向南地座落在从朵让神山延伸出来的山坡上。此外,从比如村远眺,南边的里土村所依傍的山脉,如同八座佛塔;东边及扎曲河对岸的山上,还能见到让迥(རང་བྱུང་།自然生成)吉祥八宝。

    总之,当地人对自己身处栖居之地景的描述,显示了神圣的横向性维度,使佛教体化在世俗生活的生态空间中。

三、本土的生态观及实践:嘎雪地景的改造与再曼荼罗化

    (一)朝山仪式:世俗社会与自然秩序的维持

藏历六月十五祭祀山神班丹西绕的仪式

    当地藏语中,“日督”(རི་འདུས། )意为朝山,即祭山神仪式。据嘎雪画师介绍,每年藏历五月十五是祭拜各村小山神的时间,六月十五则是祭拜有一定级别的大山神的时间。每年藏历六月十五,都会在班丹西绕山顶举行祭祀嘎玛格如山神班丹西绕的仪式,仪式由嘎玛寺僧人主持,过去嘎玛格如所包括的自然村都会有代表来参加仪式:

(1)比如、里土、冻中(嘎雪亚域)

(2)瓦寨、那也、森尼、邓达、肖朗(嘎雪玛域)

(3)嘎玛、那日、里池

(4)贡达、邓恩、直化

(5)擦拉、节都、瓦多

(6)鸟当、宁空、将西、为多、冻安

(7)白化、当都、云德

(8)约巴乡

    由于山高路远,前来参加仪式的村民多时可达300人左右,少时各村至少有1名代表前往。参加仪式者以青壮年男性居多,女性亦可上山祭拜。人们到达山顶后以转经、诵经、悬挂经幡、放风马片、煨桑、供山神木牌画像等形式请山神前来享用供品。高原上气候变化无常,班丹西绕神山顶上更是风云变幻。人们都说,每次都恰好是在请神、安神仪式完毕后,就会有风雨到来、有雄鹰来临,意味着山神高兴了,会满足人们的愿望。

    这样到班丹西绕的山顶来朝拜山神,叫拓廓(ཐོག་སྐོར།)。另外还有一种朝拜班丹西绕山神的形式是顺时针围绕整座神山转经,叫班廓(དཔལ་སྐོར།)。以比如村为例,班廓的路线是:比如――乡政府所在地――比亚那――瓦寨――邓达――肖朗――肖朗暂嘎――这化――达冻――嘎玛日――八德普――里池――林嘎――比如。从半夜3、4点就开始从家里出发,晚上8、9点才能到家。

    藏历五月十五,是当地每个自然村祭祀村落山神的日子,通常由本村在嘎玛寺出家的僧人主持仪式。比如村的山神朵让是班丹西饶的右翼将军。朵让神山上有三处森卡。一处是“曲堠”(ཆུ་ཕུག),意为水源,居住着鲁神;一处是位于村后的小山岗;还有一处位于接近山顶处。每天藏历五月十五,比如村全村男女老少都会聚集起来参加祭祀活动,依次到这三处森卡煨桑、诵经、悬挂经幡,插上新绘的鲁神、山神朵让木牌画像。

    在藏传佛教的神灵谱系中,山神、鲁神都是属于世间的神灵,人们祭祀这类世间神,主要是以仪式技术与之沟通,从而达到维持世俗社会与自然秩序的目的,诸如保祐风调雨顺、田地的庄稼和牧场上的牲畜无灾无病,也保祐经常外出远游的手工艺人一路平安。

    人们对山神的信仰十分虔诚。据画师其美次仁说,在以前还没有越野车、摩托车的时代,人们外出游艺都是坐大卡车,一个大卡车上挤着几十个人。由于路况极差,经常出现翻车到扎曲河的情况。但是如果有嘎玛格如的人在车上的话,一般都不会翻车,即使翻车的话,嘎玛格如的人也通常不会受伤,这都是因为山神班丹西绕的保祐。

    2011年春天,比如村的嘎德仓、曲美顿珠仓、泽松仓、才旦仓、益西旺加仓等5家人还一起请僧人在朵让神山做了专门预防蚱蜢的仪式。据说后来冻中村那边遭冰雹了,但是比如这边一点事也没有。

    (二)对天灾人祸的解释:改造地景引发的失序

    2010年夏天,嘎玛乡政府前正在施工的新嘎玛大桥成为当地人议论的焦点。在笔者看来,嘎玛乡政府对面是金通村,由于地处昌都至玉树的货运要道,过往车辆常选择在此休息、进餐,成为一个相对较繁华的小驿站,因此也觉得新修建的大将嘎玛乡与金通村相连,应该会给当地带来不少便利吧。从个人的体验来说,前往嘎雪进行田野调查,交通不便是我一直都面临的大问题。嘎雪位于昌都县城东北面扎曲河上游120公里处。其中,有30公里是国道,为水泥路面,路况尚好;60公里为通往缅达乡的泥土公路;主干道位于扎曲河西岸,嘎玛乡位于东岸,需经嘎玛大桥到达东岸后再沿扎曲河的乡村土路上行30公里到达嘎玛乡。一路上大部分路况都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滔滔江水,轮下是坑坑洼洼,至少得经过4小时的狂颠乱簸才能到达。

    然而,上下嘎雪的村民却对修建这座大有诸多的看法:

    首先,他们与隔河相望的村子很少来往,认为他们:“不做手艺,游手好闲的多,打架的、酗酒的、赌博的、偷东西的,人好好没有,现在政府在嘎玛乡修桥,我们担心桥修好后那边的人以后会窜过来胡作非为。”对于桥址的选择,人们更倾向在最上游的冻中村。在藏语中,冻中(གདུང་གྲུ།)的意思即是停船的木桩,在古代便是一个渡口。在严冬之季,扎曲河面会结冰封冻,尤其是的冻中村河道最窄,结冰最厚,河面可以直接行车过河,也使交通方便不少。据第八世司徒仁波切曲吉迥乃(生于1728年)在自传中的记录,在他9岁第一次回嘎玛寺时,便是从冻中过河,住比如村布仓玛,再上山前往寺院的。

    其次,为了修建这座桥,建筑施工队把“大鹏鸟”的肚子用炸药炸了开采石材。

    所谓的“大鹏鸟”,是一座名为更林果的神山,同时也是上下嘎雪的分界线。关于这座神山,也有一个传说。据说嘎玛格如的山神班丹西绕与扎曲河对岸的景金神山不和,并导致兵戎相见。景金山神派出蛇将出战,并引来了洪水,试图淹没嘎玛格如,班丹西绕山神于是派出大鹏鸟应战,成功地战胜了蛇将,并化作一座小山丘挡住了洪水。蛇将也化作一片石滩,从金通村一直延伸到扎曲河边。

    与佛教中证悟解脱的出世间神灵不同,人们认为山神等世间神会因人们的不敬行为而施行报复,所以人们对它们的态度通常都充满敬畏。我曾在随同村民一道前往班丹西绕神山朝拜的路上,注意到大家即使看到草丛中有虫草,只是围观,却没有人去挖。因为这是神山,山上的一切都是山神的财富,不能随意地向它索取。因此,对于大鹏鸟神山被炸坏一事,人们都表示十分担忧。

    2011年,嘎玛乡接连发生了许多变故,嘎玛寺只留下几位僧人照管寺院。此外,一辆从昌都发往缅达乡的客车在嘎玛乡对岸翻车到了扎曲河中,20多人遇难。

    2012年夏天,当我又回到当地时,嘎玛寺在连日大雨之后,大殿因漏雨而发生局部跨塌,嘎玛德勒大师所绘壁画也被冲毁。当我心情沉重地向村人谈起此事时,发现人们只是将此事视为这两年内突然发生的诸多变故中的一件,并从社区内部反思导致这些不幸发生的原因。许多村民都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新修建的嘎玛大桥,认为这些天灾人祸是改造地景而引发的失序。

嘎玛寺壁画

    (三)断崖上的彩绘佛像:受损地景的再曼荼罗化

    从大鹏鸟神山上的比亚那垭口向北放眼望,这条山势陡峻的狭长河谷变得豁然开朗。四周有远山环绕,山顶多祼露出白色的岩石,山腰林木葱翠,主要是杉树、桦树、松、柏等树种。西面山间有一条名叫里曲的小河在此注入扎曲,在扎曲西畔形成开阔的冲积平地,名为昂塘,即为嘎玛乡政府所在地。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草原,没有人家。1959年民主改革后,昌都地区各宗成立县委县政府,县以下又建立区、乡、村三级政权组织。嘎雪所在的嘎玛格如成立了区乡级政府──嘎玛区,划归昌都县。在扎曲河西岸一片名为昂塘的草原上建立了新的行政中心。1965年,政府工作人员生活居住地已形成一个新的社区。人们还记是嘎玛区第一任书记是一位汉族人,叫“邓书记”,他给这里取了一个名字,叫“德学”(མདུན་ཤོད།),意为“前进”。

    德学村是离新建的嘎玛大桥最近的村子,在行政上属于里土行政村。2012年夏天,我看到大鹏鸟神山上被炸的断崖处新刻绘上了四臂观音和绿度母两尊佛像,人们告诉我那是德学村村民请人刻绘的。村民们说,“山崖上的佛像是全体村民召开会议商量刻绘的。今年天气不太好,天上没有云,天很干,青稞收成不好,嘎玛乡也接连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断崖上绘制佛像一是防止再有人来开采石材,二是希望能保佑嘎雪的平安。”村民们原本是想在山崖上绘制莲花生大师像,但又担心到与对岸村民的信仰不同而产生矛盾,于是决定绘制四臂观音,后来看到另外有一处岩石较平,担心有人再来采石料,便画上了绿度母像。佛像由德学村最优秀的唐卡画师其美次仁及其弟子阿多绘制,请嘎玛寺高僧嘎玛西珠开光加持。

    人们通过在断崖上绘制佛像的方式,将受损的地景再曼荼罗化。并且,新建的大桥已经将另一个社区与嘎雪关联起来,人们需要考虑相互之间的信仰差异,选择更具共性的信仰符号对地景进行标识,以期重建社区秩序。

四、结语

    嘎雪这一康区藏族村落地景的曼荼罗化个案,使我对当地的空间地理加以重新认识:不仅仅是以人为中心的村庄,还包括村庄所依的山与水,以及栖居其间的神灵世界。换言之,在这一“生态-神圣”地景中,传达着一种超越人类中心的生态观。在这一观念之下,山川不再是矿产、水资源、石材与木材,而是有生命的载体,其间居住着神灵。

    在人们看来,随着嘎玛寺的建立,不光是村民,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世间神灵,以及动物作为有情众生,都皈依了佛法,成为佛家弟子。故而,在这个曼荼化的过程中,佛法作为一种实践,成为协调各种力量的中介。在纵向的维度,祭山仪式、有关地景的佛教化传说,将过去与现在相关联。在横向的方面,佛法也成为维持自然秩序与人类社会秩序的技术形式。这种神圣的横向性维度,使佛教体化在世俗的生态空间中,并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与尊重,和谐共处在这片土地上。

 


编辑说明:文章来源于《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3期。篇幅所限,注释从略。原文和图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

编      辑: 李智环  吴鹏  贾淑凤

编辑助理:张智林 李宗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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