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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姬传谈梅兰芳学画轶事

许姬传 梨園雜志 2022-05-01

许姬传

许姬传(1900-1990),字闻武,号思潜,原籍浙江,生于苏州。幼受家庭熏陶,8岁随外祖父徐致靖读书,讲授经史诗文以外,还教弈棋、吹笛、唱昆曲、读小说。1919年到天津,在直隶省银行当文书。对京剧发生浓厚兴趣,经常向京胡圣手陈彦衡学习谭(鑫培)派声腔,并结交京剧界人士王瑶卿、杨宝忠、言菊朋等。长期任中国剧协和梅兰芳剧团秘书。并致力于文物鉴赏和收藏,工书法,亦擅楹联。


 当梅兰芳先生逝世周年时,梅兰芳纪念活动委员会供给报刊发表了一批梅先生的绘画遗作,  “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会场中,也陈列他的遗画,有些朋友向我打听梅先生学画的经过,向哪些画家学过画,哪些画是在北京画的,哪些是南迁以后的作品,尤其想要了解梅先生在抗战时期怎样卖画为生,以及举行画展的情况。现在就我记忆所及谈一谈,其中有我目击的,有些是梅先生日常谈到的,也有是别人转述的。从这里可以看到梅先生的画是在极艰苦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


 梅兰芳先生学画,是20岁后开始的,他两次赴沪演出,在上海和老画家吴昌硕结为忘年交。吴老赠送梅先生的花卉画,引起他绘画的兴趣。



梅兰芳便装照


 当梅先生把祖父梅巧玲遗下来的画谱画具找出来临窗涂抹时,罗瘿公建议请王梦白来教画。以后,王先生就按时到缀玉轩授课。王梦白画宗新罗山人,花卉、翎毛、草虫、山水、人物都能画。梅先生认为花卉、翎毛、草虫,对选择戏剧服装的图案、色彩有帮助,就—花一叶、一羽一爪地用心学习。


 梅先生虽从过许多老师,大半都是不受报酬的,只有在他们开画展时,选购作品,以表微意。如陈师曾先生逝世后,梅先生厚送奠仪外,还购买了不少遗作。只对王梦白每月致送束脩三十元。他说:  “我学皮黄是吴先生(菱仙)开蒙,昆曲是乔先生(蕙兰),学画的开蒙老师是王先生,先入为主,他们对我的影响是不小的。”


 梅先生画佛像是向陈师曾、姚茫父学习的,他画的《达摩面壁图》,就是根据姚先生摹金冬心的画本。所以梅先生常说,他是冬心先生的再传弟子。搬到上海后,书房里挂着金冬心隶书“梅华诗屋”斋额,有时还悬挂金冬心画的《扫饭僧》和墨竹。



梅兰芳所绘之观音图


 梅先生画工笔佛像,以摹古为主,1921(辛酉)年的秋天,我的堂兄许伯明请梅先生画一张佛像送给他做生日礼。一天,梅先生把家藏明代丁南羽(云鹏)画的一幅罗汉作为参考,临窗作画。刚画了一半,陈师曾、罗瘿公、姚茫父、金拱北,汪蔼士……都来了,梅先生说:  “诸位来得正好,请来指点。”他凝神敛气画完了这张佛像。金拱北说:  “我要挑一个眼,这张画上的罗汉,应该穿草鞋。”梅先生说:  “您挑得对,但罗汉已经画成,无法修改,那可怎么办?”金先生说:  “我来替你补上草鞋。”他拿笔在罗汉身后添了一根禅杖,一双草鞋挂在禅杖上,还补了一束经卷。大家都说补得好,金先生还在画上写了几句跋语:  “畹华画佛,忘却草鞋,余为补之,并添经杖,免得方外诸君饶舌。”这幅画,后来曾被日本书画展览会借到东京展出。


 1926(丙寅)年,梅先生曾画了普贤像,送给冯幼伟先生祝寿。这张画是普贤菩萨骑在大象上,画笔工细,设色繁缛,这是他在演出频繁时,用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的,上面有罗瘿公的弟弟罗复庵写的小楷“普贤行愿品”。这时,梅先生的画学已推进了一步。



梅兰芳所绘之普贤图


 梅先生对陈师曾的北京风俗画最感兴趣,陈先生创作这些画时,曾和梅先生商榷过题材,有些就是在缀玉轩画的。以后,梅先生曾借原本选临过《跑旱船》  《鼓书》《骡车进香》….几开册页。


 有一次,梅先生请齐白石先生到缀玉轩来教画。白石老人对他说:  “听说你近来习画很用功,我看见你画的佛像、花鸟进步了。’梅先生说:  “我是笨人,虽然有许多好老师,还是画不好,我喜欢您的草虫、游鱼、虾米,就像活的一样,今天要您画给我看,我来替您磨墨。”白石老人笑着说:  “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梅先生说:  “那现成,一会儿我的琴师就来啦。”


 那天,齐老先生在落笔的时候,还把一些心得和窍门讲给梅先生听。事后,白石老人写了两首纪事诗:


飞尘十丈暗燕京,缀玉轩中气独清。难得善才看作画,殷勤磨就墨三升。


西风飕飕袅荒烟,正是京华秋暮天。今日相逢闻此曲,他年君是李龟年。


 另一天唱堂会戏,梅先生看见白石先生坐在后面,没人理会他,就把他搀到前排坐下。大家觉得很诧异,梅兰芳为什么恭敬地招呼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头子。有人问梅先生:“这是谁?”梅先生故意提高了嗓子说:“这是名画家齐白石先生,是我的老师。”


 白石老人为这件事又做了一首诗:


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梅兰芳与齐白石交谈时留影


 在北方的画家中,梅先生早于前清末年就认识了陈半丁老人,但从他学画是在辛亥以后,梅先生还曾向陈先生学刻印章。这次,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举行的“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陈列着一方“梅畹华”阴文石章,就刻着“辛未冬日半丁篆,畹华刻”的边款。据徐兰沅先生说:“畹华从美国回来后,1931年曾在北京创办‘国剧学会’,地址就是现在的晋阳饭店,他除了按期给学员讲课外,每天下午到那里和文艺界的朋友聚会,作画,学刻图章,还曾给我刻过一方图章。”


 有一时期,梅先生画画入了迷,佛像、仕女、花卉、翎毛无所不画。他还打算为他培植的牵牛花名种和心爱的鸽子写照。有一位朋友提醒他说:  “唱戏是你的本行,绘画就是票友了,如果这样废寝忘食地作画,恐怕影响本业。”梅先生听了悚然有悟,此后就适可而止。



梅兰芳所绘之花鸟图


 “九一八”以后,梅先生举家迁沪,剧团仍留北京,每年只有一次在上海或外埠演出,他把有余的时间用来绘画,拍曲、补习英文。规定星期一、三、五下午两点至三点,请一位英国老太太教英文;四点钟,俞振飞、许伯道带了笛子来拍曲、度曲;星期二、四、六,请画师汤定之教他画松、梅。


 梅先生那时对工笔仕女画发生更大的兴趣,汤先生是不画仕女的,他就专心摹古,他的同庚兄吴湖帆(按:当时有甲午同庚会,梅先生、周信芳先生都在会)送他一套宋人画的《捣练图》的照片,梅先生又搜购改七芗、费晓楼的墨迹和珂罗版画册。他认为宋、元人画仕女,大都是胖美人,着色方面有额、鼻、下颏“三白”的画法,早年旦角化装也近乎“三白”,现在看起来就感到不合时宜。他只吸取古人勾勒衣纹、线条的笔力,开脸则参考清代改七芗、费晓楼的画法,根据自己的化装经验,画出他心目中喜爱的美人。



梅兰芳所绘之仕女图稿


 1936(丙子)年初夏,梅先生的老友冯幼伟的夫人施碧颀40岁生日,他画了一张仕女为她祝寿,冯夫人看了说:“那年您给六爷(冯幼伟行六)画的普贤菩萨,花了一两个月工夫,细致极了,这张道姑打扮手拿拂尘的画,恐怕一个黄昏就画出来了。”梅先生说:“这十年里,我的画长进了,我觉得比普贤像画得自然。”吴震修看着壁上挂的普贤像、仕女画带笑说:  “这两张画都是精品,、但我更喜欢这张道姑,因为人比菩萨更有意思,你可以说她是《玉簪记》里的陈妙常,也可以当她是《红楼梦》里的妙玉。”这幅画不久前由梅夫人向冯夫人借来,带回北京。阿英、孟超诸同志到护国寺街梅宅选画,准备在周年纪念时复制出版,大家认为这幅仕女神韵淡雅,笔墨简净,是梅先生中年的代表作,就选中了它。



梅兰芳所绘之仕女图


 香港沦陷后,梅先生回到上海,留起胡子,杜门谢客,只能以画自遣,当时他的经济情况渐入困境,北京的住宅已经卖掉,依靠银行透支、变卖古玩来维持生计。有人劝他卖画为生,梅先生说:“我的画是玩票性质,现在要下海,就非下苦工不可。”他就在仕女、花卉方面用功,许多朋友都把收藏的陈老莲、新罗山人、恽南田、方兰坻、余秋室、改七芗、费晓楼的真迹借给梅先生临摹。梅先生作画的时间,大半在午夜以后,而当时几乎每天有空袭警报,夜十点钟起停止供电,他买了一盏铁锚牌汽油灯。梅先生亲自把“梅华诗屋”的呢质窗帘拉严密,点上汽灯,然后沏一壶香片茶,就研墨调色,伸纸落笔。常常留我住在书房,看他作画。当我一觉醒来,东方发白,他还在凝神挥毫作画,毫无倦容。他搁笔对我说:  “我当年演戏找到窍门后,戏瘾更大,现在学画有了些门径,就有小儿得饼之乐。”梅先生在那种环境里,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只有在画兴淋漓时,才得到了安慰。



梅兰芳扇面作画时留影


 有一天,我看见他手上扎着纱布,问起原因,他说:  “昨晚画出了神,手指碰到汽油灯上,烫起一个泡,这一星期不能画了。”以后,手上有一个小疤,他常常伸出手指笑着说:“这是我在艰难岁月里学画的纪念。”


 1944(甲申)年的端阳节边,汤定之、吴湖帆、李拔可、叶玉虎、陈陶遗诸位先生,不期而遇地都在“梅华诗屋”见了面,梅先生拿出他的画请大家指点,李拔可说:  “你的画大有进步,何妨开一个展览会。”梅先生问吴湖帆、汤定之两位老画师:  “我的画能卖钱吗?”汤定之说:  “行!不过开展览会,总得有二百件画才像样,而展品又必须挑选比较精致的,你还要加工多画。”吴湖帆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玉虎先生近来画竹的兴趣甚浓,你们如果合开一个展览会,就显得热闹。”叶玉虎说:“我画竹,兴到为之,存画不多,只能参加一部分。’汤定之还建议,叶、梅二位可以合画梅竹,或者岁寒图。陈陶遗对梅先生说:  “可以挑出你画的精品,找人在画心上题词,以壮声势,我先报名。”在座的人都说:  “我们可以效劳。”当时,这些老朋友都知道梅先生的经济情况很不好,所以怂恿他举办画展,梅先生得到了鼓励,在以后的八九个月里,积极作画。1945年春天,在成都路中国银行的一所洋房里举行了画展。展出的一百七十几件展品中,售去十之七八,另外,还有许多人复定画件。那幅摹改七芗的《双红豆图》,吴湖帆题为“摄神之作”,当场就有人复定了五张。展品中与吴湖帆、叶玉虎合作的《岁寒三友图》,如今原件还完好如新。另一幅《纨扇仕女图》,画中人的眉眼神态,大家都说颇似作者的舞台形象。有人戏问是否以自己作为蓝本?梅先生笑着说:  “有些画家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某种神情画了出来,但并非有意为之。”



梅兰芳所绘之洛神图


 最近,“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陈列的遗作,有大半是梅先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寓意遣兴之作,藏之箧中,不轻示人的。他在一幅设色牵牛花上题道:  “曩在旧京,庭中多植盆景牵牛,绚烂可观,他日漫卷诗书归去,重睹此花,快何如之。”当时日寇尚未投降,梅先生已有漫卷诗书之想,足见其对抗战胜利具有信心(此画亦由荣宝斋复制出版)。


 摹姚茫父的《达摩面壁图》,梅先生前后画过七八张,但在这张上却题了语意双关的一偈:  “穴居面壁,不畏魍魉。壁破飞去,一苇横江。”从这四句题词里,可以想象到梅先生在那样艰苦环境里,却充满着乐观情绪。


 1944年冬,一个风雪的寒夜,梅先生在卧室里听短波无线电,突然,走到外间来,面带笑容地对我们说:“刚才无线电里报告好消息,日本又吃了一个败仗。”他拿出一瓶薄荷酒请大家喝,自己也喝了一杯,接着就下楼画了一幅梅花,题作《春消息》。一张松树斗方,梅先生摘取前人诗句“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借以自励。当时,戏馆老板知道他手头窘迫,常来纠缠,要他演出。他们说“您只要松松口说声‘唱’,‘条子’就来啦,何苦干耗着挨饿。”梅先生淡淡一笑说:  “谢谢您的好意,我的嗓子真不成啦,唱砸啦,彼此都不好收场。”



梅兰芳所绘之《春消息》


 解放后,梅先生回到北京,与齐白石、陈半丁、汪蔼士三位老师见了面,白石老人在庆林春预备了丰盛的酒筵为他接风,半丁老人做了精致的家庖,欢然话旧。1955年初夏,梅先生特约了齐、陈、汪三位老师畅游颐和园摄影留念。现在我们还可以从当时拍摄的影片里看到他和几位画家啜茗清谈的镜头。


 梅先生作画,从南迁后,到了一个新阶段,特别是甲申、乙酉(1944-1945年)两年间画得最多,可以说是他一生绘画的高潮。每当有些朋友夸他画得好,向他求画时,他却谦逊地说:“我不过是个小学生,还早得很呢。”



梅兰芳书房留影


 梅先生的精神面貌,不仅从他留下的影片、唱片、著作中可见一斑,他的艺术思想和威武不屈的凛然节操,也可以从绘画里体现出来。


(1962年9月7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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