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剧中的“男扮女”问题
今日推送之《国剧中的“男扮女”问题》录自《剧学月刊》1934年第3卷第12期,作者为王平陵,王平陵(1898—1964) ,新闻界人士。本名仰嵩,字平陵,笔名有西冷、史痕、秋涛等。江苏溧阳人。30年代初提倡“民族主义文学”,抗战爆发后到武汉。各派作家联合共同筹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任常务理事和组织部主任。到重庆后任职《扫荡报》。胜利后一度在巴蜀中学任教。1949年赴台湾。生平著述甚多、涉及哲学、美学、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计有40余种。
站在艺术的立场说,戏剧中“男扮女”的问题,当然应该废止,不能再延续下去了。这风气还是在英国莎士比亚时代盛行着,那时剧中的女主人常常用男人来表现的;而男人往往也用女人来表现,如在《第十二夜》的演出中,女主角Viola在爱佛顿林中假扮成男子,和她爱人相会时竞辨认不出她是个女子。又如在《威尼斯商人》中,巴沙利( Bassanis)夫人穿着律师服出庭时他也竟至模糊了她的真面目。总之,无论是男扮女、女装男,在艺术求真的意义和使命,一定要摒弃的。
中国自从话剧运动开始提倡以来,成为一般新人物无条件地攻击的目标的,就是这戏剧中“男扮女”的问题。后来,经过许多人的努力,居然得着胜利,校正了成为习惯性的严重的错误,使中国戏剧向来是一种抽象的表现,逐渐走到写实的倾向,不可谓非中国演剧史上一件革命的伟业。到现在无论是谁的心目中,都觉得“男扮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是在“卫道忠君”者的眼光里,也不把舞台上“男女合演”这件事,当做是大逆不道了。在这种已成的戏剧革命的形势下,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从前所谓的京戏而现在所谓的“国剧”。
《黛玉葬花》欧阳予倩饰林黛玉
《贵妃醉酒》欧阳予倩饰杨玉环
朋友中有很多是曾参加过国剧运动而甚至当做是生活的职业的,现在,他们因为触犯了“男扮女”的时忌,不得不自动地改行了。就中如欧阳予倩是最反对“男扮女”的一个人,而他自己所主演的戏剧,无一不是“男扮女”;他为着要贯彻他的主张,早就脱离了国剧的舞台生活了。这空气的造成,使号称为北方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等,无形之中,在少数年轻的知识分子中,老实说,不免要减少了一点信仰。到如今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于他们经过十几年苦心修炼的艺术,在那里怀疑起来。今年八月中程砚秋到南京来,和他在京友人刘大悲博士说:“我不能再演国剧了,因为‘男扮女’的戏,演起来究竟不像样。”在当时听着这句话的,并不止是刘博土一位,在座有好多是懂得艺术的学者和大学教授们,他们都静默着不表示可否,意思是在嘉奖程君已有了觉悟似的。
《赚文娟》程砚秋饰苏小妹
最近梅兰芳来南京,在报纸上所登载的消息,一再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将不再暴露色相了”。姑不论这是不是一种广告作用?但在梅君的意思里,未尝不以为这“男扮女”的玩艺儿,是最触犯“时忌”的一件事,而在新闻中婉婉曲曲先向南京的观众们作道歉的表示的。
在国剧中,女角所主演的戏,是占有其最重要的部分,无论是哪一出戏,都有女角的地位。自从上述的这些演员们感觉着潮流所趋,自动地灰心于自己的职业和艺术,于是,便连带使中国人所谓的“国剧”,发生了根本的动摇。
《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
我觉得在国剧的历史背景及其所以发生的条件观来,这国剧中的“男扮女”问题,实未可与欧美的话剧和电影,一概而论。我们尽管在艺术上反对“男扮女”是不近人情,但在事实的困难上,颇有使我们单单提出这个问题来再悉心研究一番的必要的。假使我们不把国剧的内容乃至国剧所以发生的条件根本改造一下,而仅仅是反对“男扮女”出演于国剧的舞台,是没有用处的。换句话说,在我们不曾对于国剧的本身,下个一番整理的功夫以前,而单是集中于“男扮女”的问题上,拼命攻击,就会使你联想到下面的一句问话:
“我们究竟要不要国剧?”
如果是干脆不要国剧,我们尽管狃于艺术的一般倾向,同样反对国剧中的“男扮女”。如果认为国剧不失为中国的一种艺术而尚有保存或发扬的可能的,那么,我认为先应该改造国剧的内容及其所赖以生长的一切条件,那“男扮女”的问题,实在还是枝节末叶,并不是我们所必须要争论的焦点。
荀慧生演出文明戏《家庭革命》剧照
在话剧和电影进展的现阶段,已到达能与国剧争取观众的时候,他们所坚持着攻击国剧的理由,那“男扮女”的问题,当然是最重要的一种;不过,我们倘能懂得一点国剧发生的源流,及其实际上的种种困难情形,则这种理由,实未曾击中国剧的要害。
熟悉中国戏剧发生史的人,谁都知道国剧的动作、表现,和从前的傀儡戏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傀儡戏在中国发生最早,汉唐时代,已能表演具体的故事了,到了宋代,傀儡戏非常盛行,其种类有悬丝傀儡、走线傀儡、肉傀儡、水傀儡等。凡各种傀儡都能敷衍脂粉,扮演各种故事、杂剧及唐词,这是在《梦粱录》一书中,明白地告诉我们的。至于傀儡戏的表现方法,有如下列的三种:
(A)用一种中心虚空而能屈挠的小傀儡,表演者用大指、食指、中指,撮傀儡的头部而使其活动。
(B)用一种大木偶,以线系其肢体衣衿,表演者在上面提挈:所以又名提线戏。
(C)不用线索等,由表演者居舞台的底部,以手握木偶之足,而使之动作。
现在国剧的动作如跑龙套的打旋、呐喊;旦角在哭泣时所表演的手势;净丑在震怒时的须发上指;以及武生在表演全武行的翻跟斗、看海底、打旋风等等,可以说都是从前傀儡戏的动作。唐朝的教坊,两宋的杂剧,辽金的院本,元代的词曲,明初的传奇,明末的弋阳腔与海盐腔,清初的昆腔,以及晚近代昆腔而兴的皮黄腔——即现在所谓的国剧,虽然在台词唱曲方面有繁简深浅的不同,但在演出的方法上,无论如何,离不了傀儡戏的影响的。现在国剧中所惯用的术语,如“顺转线”、“倒转线”等等,无疑的都是傀儡戏所留下的遗产。国剧的动作,既已证明是由摹仿傀儡戏而来,这与欧美话剧、电影之直接表演现实和人生是绝对的不同,那么,用人物来代替傀儡与用男人来扮演傀儡戏中所欲表演的女人的动作,都是可能地允许的。
《游园惊梦》尚小云饰杜丽娘 李世芳饰春香
国剧的兴起全盛,以致于逐渐衰落的过程中,正当封建势力笼罩着一切,那时候,如果要用女人来饰女角,不但在道德上,人情上讲不过去,简直是国法所不能容许的事。因此,用男人来饰女角,在当时也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替代的方法。不过在这将近百余年的长时期中,国剧中女人的动作,已失了真实的女性的面目,而完全变成审美化,艺术化,戏剧化了。我们在国剧中所感觉到的女性的动作,可以说是一种带有男性的女性的动作,同时在观众的视觉和听觉,造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事实上,如果真的用女人来饰女角,反觉得失却自然,没有男人在国剧中所表演的女性,来得够味。这就是说,假使要用女人来扮演国剧中的女性,非迫着女人完全丢掉自己本来的习性,重新开始学习,以期适应于国剧中所需要的女性的动作不可。我们为着避免这样的麻烦,以及保存国剧的价值起见,那么,对于国剧中的“男扮女”问题,不能不承认还有商榷的余地罢!
以上所云,仅是根据国剧发生的源流所得的结论;而尚有许多事实上的困难,不妨连带说出,以为关心国剧者的参考。
(一)国剧的构成,不同话剧一样的单纯,唱、做、身段、武艺等等,都得经过充分的学习,才能出演于舞台,有戏剧天才的人是例外。许多较成功的角色,都是从小吃尽辛苦磨炼成功的。在国剧本身的繁重及难能成功的情势,用女人来饰女角,未必都能胜任而愉快。到现在为止,在坤角中还没有能超过四大名旦的人,便是一个明显的好例。
(二)国剧不同爱美剧一样,它已成功职业化了。女人因为生理上常常要发生种种的变化,最普通的,如生育、经期,及情欲过度等等,这些都是坤角的大忌,而又难免不发生。在此种情形下,舞台经理不能为一个演员的生理变化而停业。为顾全营业计,这“男扮女”的制度,是无法废除的。因为国剧的歌唱,与话剧的仅用对白不同,嗓音是最重要的条件,不能有丝毫损失的。
(三)除此以外,还有一件限止女角绝对不能成名的事实。就是,在男性中心的现代,每一个较有些希望的女角,一到声名鹊起的时候,便被人量珠卖去,深锁在金屋里作为个人的玩物了。过去和现在,有的是这样的事实。如果这种风气不改变,要使职业化的“国剧”根本废除“男扮女”的制度,怎么可能呢!
(四)前面已经说过,“国剧”的动作,都是抽象的,与话剧电影的接近于写实的倾向,截然不同。话剧和电影,一切的表现,都须可能的真实;所以这“男扮女”或“女扮男”的制度,是妨害真实性的莫大的障碍,无疑地是应该废除的。不过在国剧中只须能象征出剧中的抽象的意义,它的趣味就在能合理地表现它的“虚伪”,观众并没有向它有一种“真实”的要求。因此,在国剧的表演中,能用女人饰女角,当然很好;假使男人饰女人能表现得更好,也未尝不可。
《洛神》梅兰芳饰甄宓
世界上无论什么问题,都需要我们多多地思索的,往往大家认为不成问题的问题,还有大可考虑的问题在,像国剧中的“男扮女”问题,便是一个。我所以写出这一点意见,并不是为国剧作无谓的辩护。不过我始终认定如果不把国剧的内容及其所赖以发生的一切条件,根本改造,这“男扮女”的制度,无论如何不能打倒的,除非根本不要“国剧”。
在此刻从事于国剧运动的人,实不必对于自己的艺术,发生怀疑;至少,在国剧中的男人饰女角,不算是耻辱。因为国剧的性质,与欧美的话剧和电影,是有其绝不相同的成分在。我以为“食古不化”和“食今不化”,乃真是我们不可洗雪的耻辱呢!
(《剧学月刊》1934年第3卷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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