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梅兰芳时装戏《一缕麻》之包天笑小说原作

包天笑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小说《一缕麻》录自1909年《小说时报》第2期,作者为包天笑,1914年梅兰芳排了一出根据此短篇小说改编的新戏《一缕麻》,讲的是一个包办婚姻,指腹为婚的悲剧。戏上演后,极其轰动,一演再演,因为这出京剧新戏正与辛亥革命后封建包办婚姻的破冰之势相呼应,激起了更多的男男女女对“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追求。


 某女士者,佚其姓氏,西子湖畔人也。以其父薄宦于苏,生长麋台鹿苑间,风姿殊绝,丽若天人,顾珠规玉矩,不苟言笑,解书擅文,不栉进士也。

 

 会吴中兴女学,女士本邃旧学,又益以新知,而学益进,以聪明绝特之姿,加以媚学不倦,试必冠其曹。同学中既慕其才,后惊其艳,以为此欧文小说中所谓天上安琪儿也。戚党见者,则叹羡中辄复杂以悲喟之声曰,“惜哉好女子!惜哉好女子!”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盖女士幼缔姻于其父同寅之某氏,某氏子臃肿痴呆,性不慧而貌尤丑。吴俗媒者多诳语,以其独子为父母钟爱,又绳其家之豪富,女父许之。时女士方十龄,即婿亦崭然未露头角,顾以同为吴门听鼓人物,则亦谓门户相当之婚姻而已。

 

 已而婿年渐长,痴声渐布于邻里。顾婿益痴而女益慧,两人心意发达之轨道,乃走反对之线。其父微有所闻,叹曰:“一个掌中珠,今乃投诸粪壤中矣!”乃诫妪婢,勿以告女,盖逆知其女性高傲,好上人,脱闻其婿痴呆者,为状将不堪也。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无何,女士之母以咯血病卒,女士哭之恸,设奠之日,某家乃装饰其婿,使来拜奠,一切应对周旋及拜跪拱揖,均演习之四五日,如临大祭,为状正如沐猴而冠,该其意将以片晌之周旋以曝婿之不痴也。于是至日以仆从舆马临女家。女家久闻婿之有痴名,今日来,亦将一觇其痴呆之状,究达如何之程度也,因是戚鄙隐屏,婢妪窥帘,咸欲得见新郎君也。

 

 及某氏子来,而三数日之所演习者,悉付诸流水。举前之所敦嘱者,无一不乖忤,询甲则对以乙,欲右则旋而左,见者咸掩口胡卢而笑,而女士之父则大恚,以为受媒氏绐也,盛气与媒氏理曲直。媒曰:“当我为女公子执柯时,某氏子方英英露爽,某公亦据要津,门第既相当,而令东床方入塾读书,又乌知今日之为此状也。且以余思之,某氏子不过鲜跌宕风流之姿,加以阅历,宁知不为时彦,公其少安无躁焉。”

 

 自某氏子来唁丧后,而邻里戚族间均以某氏子为谈助。灶下之妪,帘角之婢,亦无不道某家郎之呆状以为笑,且后咨嗟太息,谓我家姑娘,乃偶此人耶?为此媒者,当身入阿鼻地狱。婢妪聚讼间,一日乃为女士所闻,默念我数见彼辈附耳窃窃语,乃议论我事耶?于是益侦其事,则尽得其故。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女士乃痛不欲生,以为今生已矣!乃能与此伧偕老乎?时母夫人穗帐未撤,女士日夕哭之,谓愿身依吾母,栖此重阴,不愿重见天日。茹此艰苦,心中愤郁,藉一哭以泄之。顾木已成舟,亦空费眼泪而已。老父伤逝悲存,亦成为龙钟之叟,知女士之蕴苦在心,时借他事以讽劝之,而女士心恒郁郁不怡也。

 

 时海上《时报》方载有《妾命薄》之短篇小说,其中述一女子马利亚,始与佳士加里士订婚,已而加里士乃成残废,马利亚终不负加里士,卒以身嫁之。老父得此大喜,意谓此足以讽吾女也,乃语女士,谓自欧风输入,拔禾植莠,贞节之行,往往嗤之若敝屣,曾亦知欧西女子:未尝无茹荼饮蘖,坚苦自忍者?则亦付之运命也耳。”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女士阅之默然。老父曰:“儿试评量其人如何者。”女士曰:“马利亚,深于情者也,断不以加君之残废而断其爱,可谓贞人也已。”老父曰:“是亦足以讽世矣。今新学方萌蘖,而旧道德乃如土委地,提倡离婚之风者,乃视夫妇如传舍,古圣贤所谓一与之醮终身不改者,实尘土之言矣。夫配偶之间,奚能无缺憾者,亦顺时而已。”女士曰:“老父之训诲良是,顾儿窃以为当分别观之。第一,老父当知马利亚之与加里士,两心相印者也,非如吾国之凭媒妁一言强两人而合之者。第二,加里士虽残废,而胸中固了了,既非痴呆之徒,不失唱随之乐,则马利亚之不弃加里士,亦其宜也。今吾国婚姻野蛮,任执一人而可以偶之,究竟此毕生之局,又乌能忍而终古,则离婚之说,儿殊不欲厚非也。”

 

 老父闻言知指,频频叹息,摇首而去。会女士邻居有某生者,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为某学堂高才生,聪明冠一世,而又勤恳好学,每星期日,归访老母,则必访女士,论文谈艺;女士亦觉一家中除此人无可谈者。两家邻居既久,竹马总角之交,故以兄妹相称,老父亦不之禁也。顾天下情网之缚人,往往出于不觉之地。某生固知小姑非无郎者,特此痴呆之状,何以偶彼玉人者。名花堕溷,白璧投渊,恒为之嗟叹不置。而女士亦芳心脉脉,深佩某生之为人,既才且慧。夫以如此慧心之男女,宁有不生长其情根者,老父亦微觉之,恐两人之沉溺于孽海中也,乃隐讽婿家早娶,以了一段恶姻缘,盖此际老父亦无如何也。

 

 无何,迎娶有日矣,女士誓不欲往,老父勉慰之曰:‘此段姻缘,明知吾儿之不能堪,然事已至此,吾辈诗礼之家,又何能背此旧日之婚约?儿当垂怜老父。如有不适者,尽可归宁父家,想如舅姑有此痴儿,亦不苛责儿也。”女士素以孝闻,虽中心委屈,顾难怫老父之心,已而念我一生即此了矣,闻婿家颇小康,当为之置妾媵,以侍痴郎,我当任我自由之天,畴能拘我者?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于归之前数天,某生特告假归,以叙离愫。生曰:“十年来与妹论文谈艺,不但为文字之交,抑且为道义之友,今妹于归矣,使我茕茕,其何以堪。”女士曰:‘谁惯与此伧奴侣者,行即归耳。且我辈有书信自由权,宁不能藉青鸟之力耶。”

 

 至日,鼓乐喧天中拥女士去矣。婿虽拜跪如仪,而憨状可掬。及夫灯火洞房,坐床撤巾,亲朋谛视,无不叹为绝艳,因是益为女士怜。而痴婿旁立,心亦爱好之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第憨笑而已。人问:“新妇佳乎?”但曰:“好!好!”合室哄笑,而女士益愤曰:“是实以人家女子为玩具,尚有一丝人权也耶?”念及此,而珠泪盈盈滴红罗之襟,晶莹若巨钻焉。

 

 同人知新妇不欢,亦一哄而散。先是女士之来归也,制为穷裤,密密而扣之,不许痴郎近,至是酒阑人散,烛影摇红中,预备安寝,妪婢辈乃嘱婿睡,婿亦莫知其所以然,但觉飘飘然有莫名之妙而已。女士侧身向里床睡,而痴郎则呆然如木鸡,坐待天明,顾两人俱无瞑目作恬睡也。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孰知及明日而悲惨之云笼罩此一家矣。女士早起,方梳洗间,即觉喉中有物,梗然不便于饮,视之,则白腐绕喉矣!大骇。时吴中盛疫疠,死者踵相接,蔓延之速,往往以全家十馀口,不三数日,尽遭此劫以去者。今新妇初入门,即罹此黑死病,举家咸皇皇,妪婢辈举不敢入新妇房,以卑贱之人,逾贵重其生命也。然而痴郎乃不避,绣闺深窈,凡汤药之所需,均亲自料理。父母强其暂避之,不听,曰:“人人咸怕疫,疫者将听其死乎?昔我病,母之看护我亦如是。我宁即死乎?”女士闻之,心感其诚,于是厌薄之心亦消淡。孰知未及两日,而婿竟亦染此至可恐怖之疾也。嗟夫!此其结果,痴郎竟以不起,女士病亦沈笃,三四日中,昏惘不省人事,盖未知鸳鸯之翼已折矣。赖得名医,喉间腐去而狂热亦退,神志稍清澈,第觉转侧间,发根有一物,以手捋之,则麻丝一缕,已束香鬟,乃大骇,询诸婢,则日:“我家公子已殓矣。”于是女土乃拊床大恸曰:“我负郎矣!我负郎矣!”于是一易向者厌薄之心而为感恩知已之泪,盖郎固不痴,其志诚种子也。又闻家人言,痴郎当瞑目时,尚嘱父母善视新妇,女士闻之,益悲不可止,力疾起,哭拜于灵帏,其哀痛之感人,虽道路闻之亦堕泪。呜呼!读者当知女士今日之哭,非以新孀戚戚,自哭其身世,乃恸其负此多情之藁砧尔。

 

 一月后,某生遵女土嘱,致书欲抑其悲怀,谓死者长已矣,顺时应变,妹固达者也。女士不答。越数日,某生后上书,谓论文谈艺,妹所许也,倘以何日归宁者,某当告假归。女士亦不答。又越数日,某生更以书至,女士不复拆视,令来婢携归曰:“归语贵公子,未亡人心如枯井,一切不复置念。嗣后光阴,咸为长斋礼佛之天,皈命空王,蠲除俗虑,又奚论所谓文艺哉。”如此后,女士每归宁,必瞰某生之不在,又匆匆即归,避面不复一见。女士自念我生性缠绵,止水不波,乌能再起一微涡也。呜呼!冥鸿飞去,不作长天之遗音矣.至今人传某女士之贞洁,比之金石冰雪云。

 

 (1909年《小说时报》第2期)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怀旧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新浪微博:@梨園雜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