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史》之梅巧玲世家
今日推送之《梅巧玲世家》录自《伶史》，据民国六年（1917年）宣元阁版影印，作者为穆辰公。该书仿《史记》体例记载梨园人物。从程长庚开始，终于许荫棠，包括孙菊仙、何桂仙、金秀山、谭鑫培、梅巧玲、俞润仙、余三胜、陈德霖等，共计三十二人。此篇虽署名梅巧玲世家，但较大篇幅则叙述了梅兰芳早年之舞台生活，1919年穆辰公所写梅兰芳早年歌郎经历而被私人收购焚毁的小说《梅兰芳》，也大略以此文为本。
巧玲者，皖人也，名芳，字慧仙，一字雪芬，以贫入伶籍，为昆旦，尝演《盘丝洞》，卸妆赤体，其肤丰润如玉琢，令人观之，疑为杨太真出浴清华池也。巧玲色固艳，而性殊侠，以姓梅，酷嗜梅花，暗香疏影，常植绮窗，是又其傲骨肖绘也。
尝一掌四喜部，兼于李铁拐斜街营景龢堂私寓，所与游皆名下士，常为小诗，纷逸不凡，以故士大夫益爱之，如樊樊山辈，皆时茗会其家，而市侩伧父，虽挟费不敢一履其阈。
《雁门关》梅巧玲饰萧太后
有南客某，以资为京卿，颇昵近巧玲，恒为其设筵，动辙数十金，数年裘敝金尽，而豪兴不稍杀，举债累万，卒以贫死，债主日环其家不听归榇，巧玲哀之，亲诣丧所，哭愈节，既而复为其偿宿逋，所负己者，则于灵前而焚其券，更赆兼金二百，赡其遗族，于是始得舆榇而归，自是人皆义巧玲，以为出于梨园，得未曾有。
光绪初，巧玲卒于家，有子两人，伯曰大琐，仲曰二琐，二琐性温婉，貌姣好如处女，唱青衣不亚巧玲，且承父业，为景龢堂主，当时士大夫以爱巧玲者，移而以爱二琐，樊樊山、易实甫皆为其入慕宾，顾二琐体弱，昼歌夜饮，因致肺疾，支离床次，瘦如枯柴，未几遂死。
二琐有遗孤名裙姊者，方十二龄，四岁时失恃，至是并父而亦无之，大琐以伯氏抚裙姊如己出，裙姊者，即梅兰芳也。
梅兰芳少年时代之照片
梅氏自二琐死，收入不复如昔，大琐又不善理家，数年巧玲所殖产皆易主。幸大琐善胡琴，各园争聘之，仅足以存活，清季大琐益窘，乃以裙姊拜于朱小芬之门。小芬，霞芬子而幼芬兄也，时方于韩家潭营云和堂私寓，亦风月场中班头也。裙姊既入云和堂，署名兰芳，字畹华，以年稚貌美，其香车恒无停轨，士大夫识巧玲二琐者，无不推其爱于兰芳，自是大琐家少裕。
私寓旧例，师弟关系綦严，为人徒者，无自由权，以凡为弟子者，皆以贫故，立债券而为之，债不偿则身终不自由，故业是者，必待他人为之脱籍，而后始能独立，所得资亦可自贮之。兰芳此时固非自由，所茹苦楚可以想见，然兰芳性驯良，虽大家闺秀无其温婉，业此为上材，朱幼芬固屡窘之，未尝以为苦。时喜连成科班方盛，所部童伶都二百余人，小芬以兰芳有色而无艺，乃使其入喜连成附学，梨园旧习，以科班为贵，犹之仕途重科甲也，兰芳以私寓子弟，颇为同学所轻，动遭侮辱，而亦无可如何，及正乐育化会成立，以私寓营业为乖人道，呈请警厅取消之，京师私寓遂绝，而兰芳艺亦成，唱青衣，迭受文明、中和之聘，以新进，人固未之奇也，独易实甫、罗瘿公、奭召南、冯幼薇诸名流，以其为巧玲孙，特垂青焉。
幼薇尤重兰芳，为营佳宅，卜居于芦草园，幼薇性固豪，挥金如土，兰芳以初起，凡百设施，皆赖以维持，而幼薇亦以其贫，资其索用，略无吝惜，以故兰芳益德之，尝曰：「他人爱我而不知我，知我者其冯侯乎。」
少年梅兰芳与其他私寓子弟之合影
民国以来，兰芳名大噪，声震遐迩，田际云仰其为钱树，与立约，演剧于天乐园，都中人士倾巷往观，鲜鱼口日为车马所填，至不能行，甚有自数十里外舟车来京，以一见颜色为荣者，妇女尤为所颠倒，夜不能寐，至有发癫疾者。
有丁某女，年十八，女校生也，居于长巷，兰芳日必过其门，女见之屡矣，一日兰芳在吉祥园演剧，丁氏女竟至后台，往觅兰芳，阍者以其为女客，不听入，女暴怒，以掌批阍者颊，且曰：「兰为吾未婚夫，妻来面夫，奴乃拒我。」遂排闼入，阖园大哗，观者如堵，适警吏驰来，引女去，并訉兰芳与女有婚约否，兰芳白无，警吏以此女似有心疾，送之还家，女归日夜啼泣，谓必嫁兰芳，其父母耻之，乃粗嫁之远邑。顾兰芳初无渔色行，惟其为人淑婉似有媚骨，且每语两颊辙红，一登氍毹，尤令人不辨其为牝牡，以故女子中之好奇者，于兰芳实不能无所悬揣，而男子中之野心者，于兰芳尤不能无所希冀，职此之由，兰芳一身遂为男女两界精神上之目标，虽欲避之，而不得矣。
当兰芳在云和堂时，有郭生者字逋仙，年才弱冠，颇俊美，与兰芳埒，雅爱兰芳，而不敢一造其香巢，日惟俟诸其门，观兰芳登车，虽大风雪无间，兰芳感其诚，引为入幕宾。壬子正月十二日，郭生偕兰芳往游香厂，薄暮始归，饮于致美楼，忽闻城中枪声大作，既见火起，旋市街乱如鼎沸矣。二人大惊，罔知所措，急呼肄佣问之，则谓城内陆军哗变，方事焚掠，市上已断行人矣。语竟他去，若甚惶骇者，二人亦惧，知祸将至，而又不敢行，惟相拥而哭，兰芳有蛟绡帕，则用以拭泪，既复频为郭拭之，帕尽湿，翌朝，乱军始窜，致美楼卒无恙。郭先送兰芳还家，然后乃归己家，自是，两人情感愈深，庆弔咸通，后为有力者所嫉，间之，梅与郭遂疏。
梅兰芳之《战蒲关》
壬子夏，兰芳势益张，好事者为之结梅党，奉兰芳为党魁，时正式国会已成，议员多来自田间，坐拥厚俸，无以为乐，则日走马章台，或流连于歌场，见兰芳惊为绝世美人，于是佩议员徽章者，争集于天乐园，兰芳一颦一笑均足以左右议员之意思，其鼓掌之声，较决议案为力，及选举正式总统，兰芳以优，竟获一票，脱不以资格为限者，兰芳必膺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荣职，此一票足为其证也。
翌年，第一舞台落成，主其事者，以兰芳能系社会望，罗致之，当获厚利，于是简员卑词厚璧往聘兰芳，兰芳意为之动，受其聘，适为田际云所侦，以为兰芳朝行，天乐园夕倒矣，因膝行入兰芳宅，顿首于地，哀其勿行，且曰：「君朝行，我夕死，君夕行，我朝死，恐亦非君之利也。」兰芳惧，遂返第一舞台之璧，且与田约曰：「半年后当行。」田许之。未几第一舞台以内讧，名角多辍演，其事为海上丹桂园所知，乃具厚礼来聘王凤卿兼邀兰芳，兰芳以未尝游于沪渎，乘机南下，或可脱田际云之羁绊。因商于田，田以与之有成约，不忍背之，遂许其行，更于致美楼置佳肴祖饯之，方饮酒间，有一人频于窗外以目注兰芳，不稍动，兰芳忸怩，雅兴为沮，同席者怒客无状，挥之去不听，时兰芳有健仆某，性极犷，即饷客以老拳，其人遭扑始逃，仆逐之，没于稠人中乃已，酒客见之，无不大□，田际云因问兰芳，顷客为谁，察其状似识汝者，兰芳曰：「彼王姓，向业医，自言与我大父识，然彼固无礼于我者屡矣，不图今日复值于此。」际云曰：「是王大夫耶，疯人也，勿与较。」于是宾主尽欢散。又数日，兰芳遂南。
梅兰芳之《穆柯寨》
兰芳既至沪，沪人聆其歌，睹其貌，骇为得未曾有，上自名士，下逮野鸡，无不颠倒若狂。时樊樊山方在上海，因为制《梅郎曲》盛道其色艺，其词云：
梅郎盛名冠京师，才可十九二十时。绣丝的是佳公子，傅粉居然好女儿。海上歌台封故步，拂弦难得周郎顾。遂走金台选妙伶，左旗史妠知何处。梅郎娇小建章莺，巧啭春风第一声。东阁仙花是侬姓，左徒香草是侬名。渠侬家在韩潭住，姓名传遍江南路。丹桂园中第一台，须第一人作钱树。吴天飞下凤凰雏，朝阳一鸣万目注。霓裳法曲世间无，锦掷缠头不知数。吴儿听郎歌，金雁斜飞唤奈何。吴姬见郎舞，含情欲语防鹦鹉。沉醉江南士女心，衣襟总带梅花谱。岂知郎意重老成，传语樊山问安否。易五寄我琼瑶音，道郎美慧知我深。采云两曲略上口，琴楼一梦屡沉吟。癸丑冬月初七日，郎来引入芝兰室。渡江洗马无此容，琼树一枝照瑶席。不言早识玉性情，微笑如闻花气息。执经即是张雕武，学诗愿从黄鲁直。翻笑世家无子弟，未入学堂知法律。我如汝年游上京，汝祖椒掖皆知名。后来复见汝诸父，砑光帽底花奴鼓。十年来去景和堂，一朵朱霞映门户。南台御史李会稽，亲将第一仙人许。倘教霞川今尚存，定夺锦袍来乞汝。是日尽醉酒家楼，凤卿素云皆汝俦。合为白玉连环样，同引珍珠一串喉。夜入梨园第一部，听郎清歌见郎舞。万人如海看红妆，万炬无烟照海棠。才揭绣帘犹掩抑，徐登锦毯故回翔。腰肢一捻灵和柳，学得簸钱堂下走。看似轻盈极端重，才欲收光更迟久。燕去红襟双剪齐，莺来一点黄金溜。引吭敛黛歌一声，齿牙伶俐丝簧清。声声到底有旋折，字字入耳俱分明。促节紧打催花鼓，曼音细咽云和笙。行云上遏玉初振，潜气内转丹九成。歌声九变俄复贯，锁骨观音法身现。锦靿罗襦不动尘，微微头上宫花颤。吁嗟乎！九流百家具本末，此郎佳处玉在璞。徒于歌舞去赏音，皮相固知非伯乐。琴书静对两忘言，淡似幽兰驯似鹤。专门才技何足言，以外有余方是学。我见梅郎如饮醇，吴中但说好伶伦。亦如七十樊山老，只把文章动世人。
兰芳在沪，凡四十日，归京后，声益噪，俞振庭恐为他园所得，以力致之，使迭演于文明、吉祥两园，兰芳畏其凶暴，从之，顾索价极昂，振庭亦未之靳。
梅兰芳青年时期与冯耿光（即冯幼薇）之合影
初兰芳未成名时，其家计由伯氏大琐掌之，及大琐死，家政则操之其妻，兰芳伯母也，此妇爱己女而薄兰芳，又以其孤，则恣意钳制之，凡有收入，锱铢必较，举入腰囊，兰芳需钱，屡请乃与，有时宾客过访，兰芳亦接见之，客去，其伯母必一一询问，其贫而无资者，则摈不听见，所许见者皆豪华子，穷措大虽勉入其室，此妇终不以面目好相向，然殊畏冯幼薇，冯至则奉命惟谨，无敢或懈，他人以简招兰芳，必以事辞，独冯一呼即至，故罗瘿公诗有句云，「梅魂久属冯家有」，盖纪实也。易实甫尤爱兰芳，知不敌冯，则思于兰芳伯母，许求为先容。一日兰芳为其伯母作寿筵，实甫特具厚礼躬亲往贺，至则直登寿堂，顿首于地，及见大琐未亡人，则恭谨执子姪礼，士论虽非之，而实甫殊以为荣，其名士本色盖有如此者，奭召南、文伯英，皆宝文靖、盛祭酒后满洲有数名士，咸雅爱兰芳。召南以老，无心问世，日惟观梅剧以自娱，伯英则为梅至挂冠，与仕途绝。追随诸名流后爱梅最力者，尚有两人，一即郭逋仙，一齐如山也。郭自遭嫉，足不履兰芳之门者三年，然犹通庆弔（小编注：郭逋仙后改捧荀慧生，以致家贫，母子常借贷为生，30年代荀之《小留香馆日记》中有「郭逋仙卖房捧余成名以致败家」、「余数年来时常救济郭家」等语）；齐则日至兰芳家，为其掌书记，齐颇谙词曲，兰芳近日所演剧，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邓霞姑》等皆出其手，或曰实罗瘿公所为。
乙卯夏，月霞法师仗锡来京，讲经于江西会馆，听众皆当代名流，其夕兰芳在吉祥园演尼姑思凡，听众则皆自江西会馆经筵来，兰芳款启朱唇，吐出妙音，所说之法，玄妙不可思议，众居士、善人莫不点首，叹为得未曾有，于是皆合掌成声，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梅兰芳之《思凡》
次日，南通张季直设筵招兰芳，一见呼为小友，席散，季老以款扇一柄赠兰芳，亲书蝇头小楷，兰芳袖扇称谢而去。自是，兰芳之名遂震撼全国，名贵自尊，无异王者，回首韩潭，以色侑觞时，真不啻有云泥之别，巧玲可谓有孙，二琐可谓有子矣。
赞曰：梅巧玲父子，在前清为名像姑，其业虽贱，其行则高，哭灵焚券，赡所识遗族，士大夫犹难之，而顾出于梨园，种此善因，当结善果，此天所以以兰芳报巧玲也。
（《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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