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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四大名旦的影响及其结局

苏少卿 梨園雜志 2022-05-01

苏少卿

苏少卿(1890-1971),徐州人。票界名宿、戏剧评论家。字相辰,艺名寄生。自幼喜爱京剧,曾发表过大量有关京剧、昆曲等戏曲剧种的文章。苏少卿对全国名伶名票在艺术上的得与失,大都进行过评论,实为伶人知音。他主编过《戏剧半月刊》、《大戏考》、《袖珍戏考》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应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之约,长期主持广播京剧讲座,为传扬京剧艺术做了大量工作。1956年经梅兰芳介绍至北京中国戏曲学校任教,为培养新一代艺术人才勤奋耕耘。


 十余年前,男旦正盛时,有人倩我作一《四大名旦论》,刊于《戏剧月刊》,依我主观,论其技艺得失,定其先后位次,不意公论咸称允当,而梅程荀尚之顺序,遂喧腾众口。又过十年,吾见四旦年齿加长,各有变化,于是又作《四大名旦后论》,载于某戏刊。今时过景迁,四伶皆过四十,或至五十,颇似秋日桐柳,渐见枝叶凋残。梅程相继辍业,荀尚亦不复中年绚烂,吾则忧患颇经,闲情顿减,四伶优劣,何必再谈。乃杂志社主人以“四大名旦论”为题,命我再写冯妇。夫书字换鹅,古人所尚,今日写字一万,约计可得黑市白米五斗,因此折腰,想为家人所喜,友朋所谅也,今论其影响与结局。



作者苏少卿与家人之合影


四旦给予伶界及社会的影响


(甲)梅兰芳


 从前末一出压台的大轴子戏,专属于武生,或老生(轴子的意思,像车轴支持重心,又旋转辐辏,即今新名词轴心是也),旦角除与老生或武生配戏,其一人的重头戏,常在倒数第三码子,其挑大梁唱大轴戏,夺老生武生之席者,自梅兰芳创始。此事影响梨园界者极大,有下列三点:


 一、旧日戏班角色组织,为之大变。旦角独挑一班,自演大轴,其余角色,如老生、武生、武旦等,皆成附庸,无足轻重。


 二、编排新本戏,每本至少二小时以上,至有长三四小时者。演戏时间,皆为旦角占去,老生戏减头去尾,草草了事。


 三、编制新腔,以为招徕之计。在梅本人唱出固有少数可听,而其余人,大部分皆杂凑成套,每一长腔,改头换面,立意翻新出奇,加板甚多,有忽然跳出本调,不知所云,入耳成刺者。古唱法谓腔调之病,有脱节落架,今世俗语,名曰硬山隔岭,此之谓矣。兰芳手下有编腔专人,连胡琴过门拖腔,亦惟新花样是尚,离奇怪乱,前所未有,于是程砚秋追踪学步,别创程派花腔,荀尚亦只好依样效尤,逞强斗胜,即一小坤角,必从事编新戏创新腔,始能立足,流风所煽,至于此极,始作俑者,所万不及料也。乱编新腔的结果,又出一最大毛病,即只顾耍腔,不顾字眼。凡从前唱法要件,字的四声阴阳、发音归韵、唇舌吞吐、控纵宏细、刚柔正背,昆曲遗留下来的口法,好角相传的秘诀,一齐失掉,全不考究。只眼下一种流行的花腔工尺谱,唱出来有声无字,所唱普通老戏,连尖团字音都一片模糊,叫人听不出字句是什么,至于碰到唱新编的戏,更叫人听着莫名其妙,非看印好的词句不可了。这是梅兰芳创兴新腔,风靡全国,后人只学新腔,不学咬字的结果,乃伶界极大的损失。我知其然,谈到此事即为之痛心,音韵字法,从此无可挽回,好像一个人,骨子里毫无知识,只求外表的服饰华丽,外实内虚,有何可贵?在兰芳口中唱出,口劲虽然不够,多少总有老传授的存在,字眼唱法还可以打个对折,不料后来学他新腔的人,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听新腔愈出愈奇,听字眼口劲,十成连一成也没有,单剩有声无字的空壳,推源追本,兰芳之创新腔,不得辞其咎。程砚秋亦善造新腔,与兰芳殊途同归,颇知考究字眼口法,我同他有许多次讨论此事,有一次在上海友人家同席吃酒,谈论《锁麟囊》中他的新腔问题,转到字眼上来,他对于现在字法失传,很感慨的说道:“风气如此,无力挽回了。”他办的北平戏专学校,那时尚未解散,学生们受他指挥教导的不在少数,字眼的纠正都无能力效果,可见此事之难矣。


《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


(乙)程砚秋


 砚秋初拜兰芳为师,后不甘依草附木,别创一派,脱颖出,专以悲剧鬼音见长,排新戏,编新腔,全师兰芳故智,其影响于人者亦同,他的身体忽然发胖以后,嗓音调门渐低,由于衷气现出不足之故,事变后他每次到上海唱戏,调门每次低落约半个笛孔(胡琴定调门,以横笛为标准,二簧戏以笛子小工调之四字定老弦为合字,俗名扒字调,再启一孔,即高一调,为六字调,再高一调为正工调。又可以启闭笛孔之半,为扒半调、六半调、工半调,其理由今不详谈),至去年在沪演唱,我听其调门,在凡字调下(凡字调乃昆曲调名,二簧班只呼俗名曰扒字调),小工调之间,二簧班除唱四平调、高拨子调,有时用此种最低调门外,各角无有唱如此低调者(此调今上海名曰扒扒调)。一日砚秋来舍辞行,我即举以相问,因何唱至如此之低?他答言:“觉得用这最低调门唱出,始合悲哀的剧情”,我当时因有别的事谈说,不暇与之细辨,然而我心中明知他是嗓音不足,唱高调门吃力,乃借此讨巧省力也,我有反证,当他民七八在北平初出台时,我曾听过,唱二簧调门在六半调以上,及十二三年他大成名时,唱《六月雪》中反二簧,调门亦在六字调上,唱西皮戏还可以高出半调,近六七年中,始每年逐渐降落调门,去年听他唱,乃落低在扒字调以下,夫《六月雪》一戏,砚秋最称拿手,何尝不是悲哀戏?同一人一戏,早年唱六字调上,如今每年低落约半个调门,一直落到扒字调下,实因自己嗓子与气分的便利,非缘戏情哀乐问题,可以证知矣。还有青衣唱出字眼,本宗中州韵,老角皆然,梅兰芳亦遵守成法,砚秋初期唱仍宗中州,师传如此,至大成名后,以己意照谭派老生用湖广音字法,及昆腔南曲唱法,加入青衣腔内,遇阳平声字,用低工尺低出阳收,开青衣唱法未有之例,推考其意,一为嗓音气力便当,二来又可以标新立异,出奇制胜,此亦砚秋特点。上述二事,在秋固是成名霸定之工具,然依我观察,其影响于整个伶界者不在小处,民国初年,我在北平听谭鑫培与陈德霖合唱《二进宫》,这戏全唱二簧,二簧调本旦角所畏,俗语有“旦怕二簧”的话头,难以唱出高调门,时谭鑫培唱在软工调,德霖亦仍原弦,毫不示弱,老谭唱“站宫门听学生细说比方”一句,特翻高唱调面的娃娃腔,德霖唱“你道他”亦陪唱调面,老谭唱“吓得臣”,又使一高腔,德霖亦在“子子孙孙爵禄高”亦陪着翻高,这种唱法,名曰“对啃”,唱的人精神饱满,使尽解数,听的人荡气回肠,心旷情怡,全是调高响逸的妙用。听说六十年前,凡唱角嗓音,皆在正工调以上,其高亢纯厚,又不知若何,皮簧调之德,全在高亢爽朗,其功用在给人以打气的兴奋,若浅吟低唱,像蚊子哼哼,岂能打倒昆曲而流行全国哉!今程腔晚年取调在扒字调下,虽砚秋口劲行腔,尚有清刚之致,“不痛快”三字不得免焉,且“无腔不学程”已成风气,程腔低调门唱法既出,更开一方便之门,吾恐学程腔之内行票友,还要变本加厉,既无砚秋之口劲唱法,只在低调门及花腔上用工夫,则靡靡之音,好比陈后主“其声似啼”之女乐,于社会国家有何利害,明眼人自能辨之,吾不忍言矣。言菊朋四十岁大病后,气虚力弱,乃研究新调,以济其穷,每遇阳平声字,即用最低工尺唱出,名曰遵谭法之用湖广音,实则偷工减料之巧计,砚秋之青衣字眼,于阳平声之用低音,虽未至低到九渊,因此而致腔调减去高亢发扬之机会则略同,非皮簧旧法所允许,盛世之音,不宜有此。



《锁麟囊》程砚秋饰薛湘灵


(丙)荀慧生


 本梆子出身,后改二簧,长于花旦,唱工根柢略差,既侪四大名旦之间,际竞出新腔炫耀之时,不能不援例照办,乃苦心孤诣练成一种媚声媚态,别寻出路,自成一家,其唱声于每一音摇曳作态,故意使之弯弯曲曲,放着大道直路不走,偏要分花拂柳走蜿蜒小路,此种荀派独有媚声,演花旦戏犹可,唱青衣戏则不合。又他的特别做工,咬嘴唇,拧手绢,直将一条绸帕,拧得像一根麻绳一般,要拧破了才算完事,这样的做工,如今正有许多坤角捧心效颦,简直十二分要不得,慧生的媚声,幸而难学,至今还无人能学得像,我很希望他这种媚声,永远不再流传于世。



《得意缘》荀慧生饰狄云鸾


(丁)尚小云  


 小云生就一条宽亮喉咙,可惜柔音不够相济,本来专工青衣,纯习老调,工力甚深,若不遇梅兰芳崛起,改变新的作风,则小云之唱法,极合老界眼光,不但不致屈居末座,准可夺得首席,惟时运不佳,好比八股做得极好之人,忽遇停止科考,其懂洋务、变新法者,得骤人台阁,气焰万丈,而此守旧之人,无形落伍,亏他尚有实力,还能得一龙尾,否则榜上无名矣。梅兰芳程砚秋二人之腔,一朗润,一悲苦,各成一派,后之伶人票友,不归于杨,则归于墨,花旦戏小云又唱不过慧生,故学尚派腔者极少,观于后起伶人艺名,末一字不名为芳,即名为秋,绝少有云字者,可以见小云唱做,影响于伶界者至少,然吾谓小云除字眼音韵稍差,其嗓音唱法真正旦正宗,旦角中惟此人存有一点正气,而不为时人所重,大不幸也。


《秦良玉》尚小云饰秦良玉


四人的本身结局


 当十余年前,大东书局主办之《戏剧月刊》,托刘豁公找我做一篇《四大名旦论》,其时四旦正在三十上下的年纪,各有十年以上的资格,好像四朵鲜花,斗艳争妍,梅占春先,宜冠群芳,自无问题,而荀尚同时起家,年又相若,砚秋稍晚出,年略少于荀尚,但后来居上,已独树一帜,三人位次,颇费安排。我比较其长短多寡,列成梅程荀尚次序,此论既出,众口佥同,几乎等于“议决在案”。大约是尚小云的姓名不好,尚是去声,小是幼稚,梅程荀三字恰巧皆是阳平(拙著有伶人艺名关系命运说,数年前登载《申报·自由谈》,考姓名三字平声者多享大名),梅程荀尚四字顺呼,极为顺口,虽我一时游戏,此中或有宿命存焉,闻人言,小云知之,大为“闷闷不乐”,今日我加以推算,始恍然梅程荀尚次序,已成谶语,预言四人之辍业,将依此顺序也,梅早开早谢,首告辍演于前,程卖行头,洗手于后,春间见慧生出演黄金,嗓音容颜大非昔比,虽欲耍其媚音媚态而不可能,似此形势,倘若厌弃歌扇,必在小云之前,那时只剩下一云,尚能舒卷自如,岂不可偿一向受屈之愤耶?昔阅宋人笔记,有云:“某公二人初生时,两家为邻,只隔一墙,二人生辰,年月日时全同,及长均登甲科,皆入台阁,一为宰相,一为丞郎,然为相者,数年而罢,常多疾病,为丞郎者,居官数十年,身体康乐,子孙多贤,衡其一生享受,正相等也。”吾谓小云,事殆类此,虽未入三鼎甲,其福庆正绵长也。观兰芳困于香港,砚秋辱于厮役,慧生营业亏蚀,惟小云今方拥有科班,有子长春,闻将成材器,其幸运不较多乎?


 或问梅程二人,能再出山乎?吾曰:梅逾大衍之年,偶出演义务戏,冷注戏(赌博人旁观既熟,忽下一注,谓之冷注),必有轧戏目票之盛,然老梅着花,繁华无几,砚秋戏瘾很大(兰芳语),想不甘退隐,或不久卷土重来,但体重日加,将过二百磅,世无神仙,瘦腰乏术,徒白吃力讨苦耳。慧生因多病疾,嗓音颜色,皆较枯竭,不如早谢铅黛,归隐留香之馆,只一尚小云犹能整领娘子军,大演其《秦良玉》勤王焉,通天教主王瑶卿有云:“旦角之寿,五年为一世,自十五六登台,最多唱至三十岁,即当下野,以让小辈后生,恋栈不去非计也。”自是本身经验之谈。正与“美人不许见白头”之诗意,互相发明。小云年岁亦过四十,同辈皆挂冠入山,亦可以功成身退,与古之四皓争美遁迹矣。



四大名旦于1949年在北京之合影


 论竞,我希望后生中多出好老生,好嗓子,有真本领,恢复原来卖座,大轴地位,相戒勿为旦角挎刀,尤其对于坤角,誓不合作,免双挂头牌,四大名旦已成强弩之末,以后旦角,务请其撤帘归政,自古吕雉、武瞾、那拉氏临朝专制,国事纷乱,前车可鉴,男旦使之正位中宫,坤旦尤应退入厨房,牝鸡司晨,总无好兆,如此则旧剧然后有清明之望。


(《杂志》194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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