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生活素描(第一部)
今日推送《观剧生活素描(第一部)》录自《剧学月刊》第二卷第三期,作者陈墨香,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在《剧学月刊》上连载的《观剧生活素描》十部,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文中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浅显易懂,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此为第一篇。
墨香家庭管教十分严紧,一切吃喝嫖赌吹差不多都被父母禁断,只听戏是不犯家规。墨香小时,随着父亲在福建,家丁们时常抱到各庙里去看神戏,虽是不懂,却至今还记得那金鼓喧天的景象。墨香有个怪脾气,最不爱看小旦,只要台上演那闺门杂剧,墨香便叫家丁抱住往别处去游,或是回去。若不依时,两个小拳头便轮将起来。那福建有个着名的旦角,叫作钟紫云。家丁因为贪看紫云,不知挨了墨香多少不疼不痒的打,只好哄着墨香看那殿中神像,他好看戏中美人。无奈墨香胆气未充,见了尊严威赫神祗,十分害怕,依然要走。家丁们终于拗不过只得抱回。有人对父亲说道:“听说这孩子不喜旦色,从小看大,到日后只怕是色欲上是淡然的。”父亲笑道:“此时哪里看得定?且待十几岁时,看是如何。”父亲把这番言语告知母亲,墨香的乳母宗媪在旁道:“哥儿性情煞是古怪,有时给他脸上抹些脂粉,他必然洗掉,说是姑娘才擦粉呢,我是男子用不着的。丫头仆妇偶然同他取笑,叫他一声小姐,哥儿定要发怒。哥儿长大定然不好色的。”父母听了也只微微一笑。
父亲在福建三年,便回了北京,住在兵马司中街,不久移住宣武门外大街路西一所大宅内。这所宅子,是太谷温味秋先生的别业。味秋先生是父亲同年进士,又娶了墨香的第四位姨母,是母亲胞妹,两家来往甚是亲热。这宅子有凶宅之名。父亲笑道:“人不凶,那宅又何凶之有?”便搬了进来。五个院落,五六十间房屋,只付月租十六两纹银。宅前有大槐八栋,人都称父亲是“八槐大夫”。宅南有座财盛馆。土人叫伪了,都唤做财神馆。这财盛馆对面,是文昌馆的后门。那文昌馆的前门,是条小街。唤做铁门。这两处都是大饭庄子,常有官员商贾聚会。两个馆内,都有戏楼,一年四季,这家做寿,那家宴宾,加有各科团拜,隔不到十天,便见梨园子弟往里面搭他们的箱笼。父亲也有时到那里做客,或是搭桌宴请朋僚。墨香随着去过几次,看了些热闹戏文,渐渐懂得戏中关目,也认得伶人面貌,知他姓名,不比从前只见男的出女的进,莫名奇妙,一个钟紫云始终不记得怎样模样。因此看戏的兴会,加增了几倍,只依旧厌恶旦角罢了。一日在财盛馆看了一出《因果报》,那旦角扮的是女鬼披头散发,满面流血,吐着长舌,墨香不由的吓了一跳,从此对于唱小旦喉咙的更加讨嫌。但在戏场中留神看那顾客的举动,大约穿青衣的女角上台,大家便纷纷的乱讲闲话,或是托故离座,没一个精神照在台上;不过多有爱看花旦戏的,毕竟与墨香不是一般。
墨香七岁时,在财盛、文昌两馆看戏最多,却也就是那个时节人的家塾,读了些《孝经》、《大学》,得不着丝毫进益。因为戏曲好演《三国》,便于下学之后看那《三国演义》。有不懂的去处,拿到母亲面前去问,母亲逐一讲解,墨香渐通文理,仍算是从看戏得来的。过了两年,母亲道:“《三国演义》究竟是闲书,不如叫孩儿读正史。”于是父亲带着墨香到琉璃厂书肆里面,用六两纹银买了一部金陵书局仿毛晋汲古阁板翻刻的陈寿《三国志》回来,叫墨香观看。父母都给墨香讲说,墨香从此再看三国戏曲,便晓得哪些节目与正史不合了。古人道:“听戏即是读书。”这句言语,果然是不差的。
母亲送姐姐出嫁,带着墨香并兄弟两石要往武汉。才走到上海,接着电报,改了喜期,因姐丈万君生病不能成礼的原故,母亲即回了北京。只那上海有位袁太太,曾给母亲接风,请到天福园看过一次戏。那时着名老生汪桂芬正在彼地演唱。他唱了一出《文昭关》,人人道好。可惜墨香在髫龄,不甚了解。上海灯彩比北京巧妙,当晚演了一出《水漫》,果有可观,只墨香也记不清楚是怎样的一个好处。墨香回至京寓,读书看戏,都和先前一样。次年,姐丈北来娶亲,恰值湖广会馆重修落成。将近半年,父亲便在馆中招待了同春班的优人,演戏一日,大宴宾朋。父亲作了四十多年京官,招优演戏只有这一次。
汪桂芬
你道湖广会馆为何重建?原来这会馆坐落虎坊桥,相传是明朝张江陵故宅,列在北京四大凶宅之内。虽是大门坐南向北,只是个车门,那正门却是在车门里面西边。进了正门,一条窄长的院落,穿将过去,路北三间神室,供奉先贤和梓潼神奎星宿的香火。对面路南,便是戏台。只环台都是半截格扇,下边安立柱子,唯有北边一面是楼,不但容的人少,而且不成格局。因此众京官到父亲宅内,共议重新修建。有几个新进官员道:“若说年久失修,重加修筑,倒也使得;只这添造戏楼,似乎不必。”那时江夏张次珊先生正作御史,恰在座间,听了笑道:“诸君初人京华,不知旧事。我们这会馆,东西本是有楼的,是被曾九帅拆了。当初九帅做督抚时节,来京陛见,两湖京员便在会馆里面请他看戏,那日传的是四喜班。九帅来到,在池心中坐了正席,摆起酒筵。戏班老板梅巧玲,戴了红缨帽,抱了牙笏,至席间启请点戏。九帅文武材略虽是不差,谈到戏字,却没甚本领。接过牙笏一看,上边戏目甚多,自不知从哪一出点起,恰好其中写着一出《定中原》,九帅觉得吉祥,即时点了。巧玲大惊,暗想这位爷,怎的点这宗玩艺?又听得九帅向陪客的单中堂说道:‘我大清今日之下,先兄文正公已经去世,要作这定中原的事业,只怕没有几人!李少荃辈何足道哉!’单中堂唯唯答应。巧玲听了,更是刺耳,不敢多言,退入戏房,吩咐扮戏。台上那一出演毕,《定中原》接着登场。哎呀!什么叫作《定中原》?却便是司马师逼宫!九帅不看则已,看了时,不觉面目失色——‘这出戏原来点砸了!方才那番话越发说砸了!倘有和曾家不睦的权要,借着这个题,捏造谣言,说我存了篡逆之心,点戏示意,口出不逊,那还了得!’心中一阵难受,向众官拱手告辞,站起便走。刚走至正门楼下,只见楼上一道寒光,湿淋淋望九帅脸上直射过来,弄得九帅满头是水,一股臊气钻入鼻孔。九帅仰面一看,只见一位官太太,抱着小孩儿,在楼边把溺。九帅便骂:‘那婆娘!怎么给孩子把溺不看人?真是岂有此理!’那位官太太也翻了,放下小孩儿,指着九帅破口大骂。九帅身后一群戴鸽蛋鱼刺六品蓝翎戈什哈,都跟着发喊。只这喊声中,那楼上一支水烟袋,飞舞盘旋,从空而降,把九帅下身打个正着。众戈什哈都大嚷:‘反了!反了!什么东西,敢犯大帅的宪卵?’乱嘈嘈闹成一片,众京官赶来陪话,作揖请安,才把九帅劝住。九帅带怒上轿而去。到得次日清晨,忽然来了很多军汉,扑入会馆,赶至楼下,动手便拆。馆中长班都吓得呆了,忙去报知值年京官。那值年京官急来诘问,方知是曾九帅的亲兵,奉令来拆戏楼。值年京官约了同乡,到九帅寓所当面恳求,九帅说:‘妇女看戏于理法不合,我拆掉戏楼,这湖广会馆永不准堂客入座。’京官说是‘后孙公园安徽会馆也是有楼的,只李中堂一声吩咐,便禁断了堂客出入。大人要禁女人听戏,是极为容易,何必把楼拆掉?’九帅碍不过情面,才留了正楼;那东西两边,却是已经拆毁。不久九帅出京,会馆东西两楼,不曾修复,只安了格扇。恰值单中堂在馆内唱戏做寿,同乡太太定要来看,单中堂说:‘这些女客,连曾老九的脑袋都灌上童便了,何况老夫?自古打倒不如就倒,我何苦招骂?’即命幕友写了些恭迓莲舆的帖子,遍请同乡女眷。又因楼上容纳不下,楼下设起女座,从此成了规例。若比烂面胡同湖南会馆、皮裤营四川会馆、南横街粤东会馆、下斜街全浙会馆男女分座的一种严肃气象,差的多了。曾九帅枉做恶人,吃李少荃笑掉大牙!如今既不能把太太看戏的兴头打断,不如修起东西戏楼,请诸位女宾上去倒是正经。”这位次珊先生指手画脚,滔滔不绝,一番言语,连墨香是个小孩儿,站在父亲身旁也听得入神。众京官都点头道是,既议定章程,函告外吏,大家捐资重修会馆。
光阴似箭,一二年光景,湖广会馆重修告成。不但戏楼宽阔,连供神的厅堂也盖了楼,把一尊梓潼神,一尊奎宿,通挪在楼上,厅中只祀乡贤。便有几个门人对父亲道:“老师曾有一副梓潼神的对联是:‘帝德罔愆惟孝及于兄弟,神道设教用励相我国家。’老师何不写了挂在神前,换去旧联?”父亲道:“神前旧联是乡先辈所写,我何敢更换!”他们说了几次,父亲不听,只得罢了。当日会馆中处处彩饰翻新,真个金碧辉煌,比先前更觉壮丽。众京官无不欣喜,商议破台演戏。次珊先生道:“破台必须找高腔班的人。我想七爷府有个高腔科班,我那位昆晓峰夫子,常唤他们到宅中演唱,莫如请陈四先生去托这昆公叫他们来。”父亲道:“我只写个帖儿,谅晓峰必给办理。”即取笺提笔匆匆写了,吩咐家人关升速送礼部正堂昆宅。关升领命上马而去,天晚回来,呈上复音,那边已是应允。
湖广会馆旧影
这位昆晓峰先生是豫王后裔,若论支派,还是奕字辈,是一位疏远的皇叔。他和父亲同年同馆,十分交好,墨香幼时常到他家。他三位公子:占鳌、占凤、占鹏。那占鹏是个哑子,从小便作了道士。这占鳌字柱臣,占凤字栋臣,都比墨香长不到十岁,总角相亲,真似兄弟一般。旗官没有不喜梨园的,晓峰先生戏瘾最小;但遇了生日喜事,也不肯放过,总要在上房对面搭起戏台,传唤名班,开锣演唱。梨园子弟都道昆宅的钱难挣,究竟不是内务府,他一年才唱二十次活人大戏,若比起从前秦老胡同明善明大人,目下经板库立山立大人,除了斋戒忌辰,锣鼓不停的,可差远了。但墨香却道是十岁以前,只有在昆宅听的戏最多。有一次昆宅唱戏,场上朱莲芬正唱《打棋盘》,父亲到了,扬州陈六舟先生也同时入门。晓峰先生笑道:“刚说陈年伯,不想倒有两位陈年伯驾到,幸亏内人不象高谷的夫人那样妒忌,我已经纳妾,二位老兄也不必学那陈循,替人训妾了。”说得父亲与那位六舟先生也都大笑。这位晓峰先生,住在东四牌楼(迤)北汪家胡同,道路甚远,所以关升至晚方回。晓峰先生既和父亲友谊甚厚,这托他找人破台,自然没个驳回的。
湖广会馆破台已毕,次珊先生还说秽气未尽,传了宝胜和班,先唱一日夜的梆子腔,借着金鼓杂奏做个镇压。每次会馆有戏,墨香兄弟两个是日间便要来的。这一遭儿,因有票号西商约在大栅栏广德楼看戏,所以不到会馆。兄弟二人早间读过了书,用毕午饭,坐了父亲的车,领了家丁王殷、张贵,往广德楼而来。西商订的是上场门楼座,墨香、两石到了,下车进去,一同登楼坐定。只见台上是一伙小孩儿演唱《走马荐诸葛》。墨香、两石看戏多了,凡那小荣春、小洪奎、小天仙,此起彼伏的许多科班,也都见过。今番这些小孩儿,却甚是眼生,问起主人,方知是想九宵新起的科班,唤作玉成。这般小孩子都是玉字派,什么玉真、玉奎、玉桂、玉凤,生旦净丑倒也整齐。这一出演毕,换了一出梆子《忠孝图》。墨香道:“奇了!向来北京二黄梆子是不混羼的,怎么一个戏班中竟会两样夹杂?”主人道:“哥儿不到十岁,听戏却是内行!这是想九宵依照上海办法改的新章,我们山西人听徽班不解恨,又怕客人不喜欢梆子,才请到这里来。这个玉成班,不专靠科徒,也同徽班的荣春一样,另有外搭班的角色。今日是黄胖儿的《长阪坡》,好热闹的武戏。”墨香听了,对两石道:“你我虽看的三国戏不少,却不曾看过这出《长阪坡》,今日倒要开一开眼界!”场上又演过几出,方是《长阪坡》登台。只见张飞、赵云各带一个马童,刘玄德却是一个人儿骑着马。两石笑道:“部下将官有人跟随,这位主人公连牵马的人都没有,似乎不甚合适!”少时演了赵云失了夫人和幼主,张飞满口骂着娃娃,连刺赵云三枪。墨香、两石都不甚满意道:“这不象桓候身分,简直成了黑旋风了!”说话间,天色将晚,兄弟两人辞过主人,上车回寓。吃了晚饭,才往会馆,听了两出夜戏,回来安歇。次日会馆演唱徽班,不用班底,散邀角色。墨香、两石又去看了一日夜。恰好这日俞润仙也演的是《长阪坡》,陈瘦云扮的麋夫人,刘桂庆扮的先主,钱宝峰扮的张飞,黄三扮的曹操。看这出戏路子,与昨日所见大不相同。赵云是随先主同行,张飞是保护百姓后到,通没有什么马童。张飞见赵云失了先主家眷,对赵云说的话,完全用的演义原文,比昨日的《长阪坡》,真有雅俗之别,不能并论。墨香看戏单上面,《长阪坡》的阪字,从阜不从木,便道:“究竟是士大夫有考据!昨天广德楼戏单子上,把个阪字写作木旁,那成门板的板字了。只阪者,坡也;长阪坡是重复的话,所以正史只写长阪,这个坡字,是演义添出来的。麋夫人的姓应当从鹿,那演义刻本,有把上半截作麻的弄成糜字,也是错了。但正史不说夫人结局,只麋竺列传载着麋竺进妹于先主为夫人罢了。这托孤殉义,是演义杜撰,也是不足信的。”张次珊先生正坐在墨香身后,笑道:“话是不差,只看戏讲史书,未免太迁拘了!”墨香站起,答应道:“是。”即不再言语。戏散归家,这一日的戏,看得十分满意。从此以后,又在馆中看过几次同春、四喜名班演唱,连上父亲宴客,又是十次内外了。那时伶人颇排新戏,似那《十粒金丹》、《粉妆楼》、《荡寇志》,都是这几年中发见,墨香都是看过的。
有一次,湖广会馆演戏,演了一出《女斩子》。那扮樊梨花的小旦,年龄只好十三四,只见他七星额子,双插雉尾,云肩锦袍,素裙玉带,妆扮得十分华丽。那一副宜嗔宜喜的面庞,画也画不出,一种妩媚之气,绝世无双,秋波一转,真个令人销魂!墨香素来最不喜旦角,不知怎的,见了这人,不由得目不转睛,望着他只是发呆。两石在旁见了,问道:“哥!怎么这般出神?”墨香哪有工夫答应?眼光只落在那个旦角身上。《女斩子》演毕,墨香急起身,要往后台,偏偏左右前后坐的站的人太多了,挤不出去,只得重复坐下。取过戏单,想查一查这小旦的芳名,谁知这出《女斩子》下面,只注着“颖春堂”三字,并无姓名。真正无计可使,不但急切见不着这个人,连他叫什么此刻也莫想得知,心中好生不快。勉强陪着两石看至夜晚,一同回寓。一连十余日,眼前总仿佛有这个人的影子!
过了许久,又到湖广会馆去看堂会戏。那时韵秀堂主人迟韵卿,福寿科班将将教成,并邀入名角一同演唱。这日是他的班底,陆华云、余玉琴演了一出《能仁寺》。这是从前韵卿在荣春班时,约请江淮散人李忠豫替他编的,统共连台八本,取的材料是文铁仙《儿女英雄传》,所以戏的总名竟用铁仙原题。第一本演十三妹刀断周三钢鞭,结识邓九公,若是单演唤作《红柳村》。第二本单演唤作《悦来店》,是十三妹遇着安公子的那段故事。第三本便是十三妹在能仁寺救安公子,给张金凤说亲,在全剧中最为精采。第四本安公子淮阳见母。第五本拿问纪大将军。第六本安学海青云山访侠女。第七本十三妹嫁安公子,结束双凤姻缘。第八本纪家余党造反,十三妹挂帅剿贼。这是文铁仙不曾说到的,编戏人任意增出,未免画蛇添足。自排演以来,照例是韵卿和花旦李宝琴扮安老夫妻,华云扮安公子,玉琴扮十三妹,郑盼仙或是陈瑞麟扮张金凤,钱宝峰扮邓九公,宝峰死后换了冯玉丰,角色十分齐整。只玉琴是武旦,演那十三妹稍嫌粗鲁;英雄气概,还算不差,儿女情肠,就叫浑不似了,是个半边把势。墨香从七岁在财盛馆,看过三四两本,到此时,已过三四个年头,这八本戏,已都看完。唯有二三两本,堂会喜演,墨香是看得烂熟。但这一次的《能仁寺》,换了一个角色,便是那张金凤。当时绣帘掀处,张老先出,金凤母女坐车同上。那个旦角并不是什么盼仙、瑞麟,只见他娇小玲珑,容光四照。墨香定睛细看,哎呀,恰正是那个扮《女斩子》的人儿。久未晤面,出落得人材更好了!那边有人道:“怎的今日这张金凤换了瑶卿?”墨香听了,便把这两个字记在心中,从此算又多知一个伶人之名。只他的姓氏,还是不晓,只好慢慢打探。却也亏墨香留意,自剧场回来,即着手探问,探了多日,竟探出瑶卿姓王。
王瑶卿早年与杨韵芳合影
父亲书室藏着几十本传奇,墨香因这一类书才一开卷,总带脂粉气,不大喜看,除了一部《精忠旗》和那零出的《单刀会》还有时寓目,其余永不翻篇。自从见了瑶卿之后,不知怎的改了性情,见着传奇里的一个旦字,便觉有瑶卿那般一个人立在面前,于是把架上所有的传奇,似那高则诚的《琵琶记》,汤临川的《牡丹亭》,李玄玉的《一捧雪》,孔云亭的《桃花扇》,洪昉思的《长生殿》,凡是属于这一类的着作尽都搬到房内,出了书塾,便在灯下诵读。久而久之,竟明白古人穿插的得失,再看皮黄戏,也晓得编撰的是非了。墨香算是大大的长了些见识。又从乱书堆中捡出一部李笠翁《一家言》,看他那《闲情偶寄》论制曲之法,甚是详细,墨香爱不释手,日夜揣摩。有人告知父亲,父亲笑道:“看书总胜于下棋赌博,何况这些曲子都是才人手笔,看也不妨。若说传奇能坏人心术,也是过甚之词;那一字不识,专喜胡嫖乱闹的,到处都有,难道是受了这种书的引诱?王阳明一代大儒,曾说‘韶’是舜的一本戏,‘武’是武王的一本戏,刘蕺山也说戏可以移风易俗。足见先贤都不菲薄戏曲的。这孩子还不至于荒经废史,有了闲暇,究心戏剧,也不必十分约束。”墨香得了父亲的话,益发放心大胆,做这一门功夫。一年以来,墨香腹内传奇比从前多了几倍,不是只看关公、岳王的故事那种简陋了。然而究竟所见都是通行的几种,无甚秘本,还算不得读曲。
墨香看了许多传奇,便追想起前几年看的昆腔戏来。有一次,在湖广会馆看过小金虎一出《刺虎》,又看了小桂林一出《游园惊梦》,是杜蝶云扮的柳梦梅。还在虎坊桥越中先贤祠看过《九莲灯》,是《火判》、《问路》、《闯界》、《求灯》四出连演,满台灯彩,神鬼乱出,虽是热闹,那胆小的人却不免害怕。昆宅时常专找昆腔伶工,一天一夜,总是哼哼唧唧,一出西皮二黄也不叫登台。什么《牡丹亭》的《劝农》、《闺塾》,《玉簪记》的《琴挑》,《宵光剑》的《功宴》,《渔家乐》的《藏舟》、《相梁》、《刺梁》,《风筝误》的《惊丑》、《诧美》,《占花魁》的《独占》,《连环记》的《梳妆掷戟》,《邯郸梦》的《扫花》、《三醉》、《仙圆》,《南柯记》的《瑶台》,《紫钗记》的《折柳》,《孽海记》的《思凡》、《下山》,《浣纱记》的《采莲》,《长生殿》的《密誓》、《惊变》,《水浒记》的《活捉》,《铁冠图》的《观山》,《雷峰塔》的《断桥》,墨香都在昆宅看过了。当时觉得无甚兴趣,等到熟读传奇以后,方知其中有多少妙文。记得看过一出《醋义,跪门》,一个是褚秋芬,一个是陈寿峰。秋芬是位夫人,寿峰是位节度,是演的惧内故事。墨香看了茫然,不晓得是哪朝的人物,后来才考出是唐代佚闻,这节度唤作龚敬。可见好听戏的,是不可不看曲子了。
想到昆腔,便记起了高腔。恭王府有个昆腔科班,醇王府却有个高腔科班,昆宅堂会他们都去唱过。这高腔戏文,也有同昆腔一般的,只是唱法各别,他们不用笛子,只唱戏人站在台上干嚷,末尾一句是要场面帮腔的。有些坐客听不惯他那音调,便忍不住发笑。墨香曾见过一出戏,扯着云幕,那云幕上面不画云彩,画着极壮丽的殿庭,金钉朱户,十分威严。门扉紧闭,挂着匾额,上写“威震华夏”四字。柱子上一付对联是:“英雄几见称夫子,豪杰于斯乃圣人。”原来画的是一座关帝宝殿。只听场面上起着吹打,众伶人在云幕内不知做些什么,忽然间云幕撤去,就似开了殿门一般,场上摆着极大神龛,那龛中坐着一位赤面美髯绿袍玉带冕旒执圭的神道,左有关平抱印,右有周仓持刀,王甫捧着敕旨,赵累擎着龙泉。还有两个幞头象简宰相打扮的,分立两旁。这是宋末忠良陆秀夫、张世杰,死为关帝辅佐,北方关帝庙多有他二位的塑像。墨香累经见过,这扮戏人,大约也从庙中摹仿而来。龛外一条横案,案上陈列香炉、香筒、蜡台,焚着高香,燃着巨烛。八个马童,立在案前,横眉怒目,屹如泥塑。两匹神马,一红一白,都是绫绢扎成,马腹内点着极小的蜡头儿,光明外溢。一座歌舞之场,变成庙宇,说不尽庄严气象。昆晓峰先生对墨香道:“你爱看小说,可曾看过《平鬼传》?”墨香答道:“看过的。”晓峰先生道:“这出《青石山》正是从《平鬼传》中讲的关圣斩妖。皮黄虽也演唱,却不及他们齐整。”墨香答应了几个是字。这是墨香十岁以内的事,到得后来,醇王梦逝,高腔班告散,便没处听这宗戏了。
父亲的好友,第一要算贵筑李苾园先生,他比父亲长了几岁,父亲待他如亲兄一般。墨香兄弟见了别的父执叫声老伯,唯有见着先生,却要按照北京侄儿对伯父的称谓,叫声大爷。先生相貌清奇,好象个西洋牧师,最喜讲究昆腔,唱的极好。北京有个名胜之地,唤作陶然亭,是康熙年间汉阳江藻所建,在宣武门外南下洼子慈悲禅林里面。那慈悲禅林是路东的大门,进门便要转身向北,再往南来,顺着路南的石梯,走上一座高台。台上路东,小小的朱门两扇,跨进门去,迎面一座石幢,北边三间正殿,供着观音、文殊、普贤三大士;路南也有三间殿宇,供着准提、地藏;转过石幢迤东,便是陶然亭。三大殿后,有座大楼,供着文昌帝君。这陶然亭虽不十分宏敞,却是士大夫燕集之地,父亲曾经捐资重修,至今三大士殿前石碣,还刻着父亲名姓。苾园先生也常在里面宴客,那时从上海来了一个小旦,唤作小桂林,才二十上下,在戏班中,只算上中路的角色。他是专门昆剧,苾园先生甚是赏识,屡次把他唤到亭内,命老笛工们吹起笛子,先生和他对唱生旦戏文。墨香有时在侧,听他们哼哼唧唧,固然不懂,只觉得音节清幽,渐渐的得了些昆腔趣味。
李端棻(1833-1907),字苾园
舅父毛稚云先生,历城人氏,是外祖的少子,人都称为毛十爷。他老人家最喜看戏。光绪十四年,曾举乡榜,屡次来京会试,却未经取中。好在先生胸怀洒落,不以为意,仍是看戏饮酒,自寻乐趣。他老人家到京,多是住在父亲宅内,墨香、两石常在左右,听来的戏场事迹,很是不少。墨香、两石的沉酣舞歌,可以算得“外甥多象舅”了。
这都是墨香幼年观戏的情形。等到二十岁以后,又是一种局面,对于旦角一门,也大改了一个态度,与从前不甚一样。只墨香是研求戏曲的心思居多,究竟不一定是沉迷色相;其中经历,说来更是好笑。且待墨香稍作休息,慢慢再讲。佛家道得好:种何因,结何果。但看墨香种的因,便知后来结的果了。
(《剧学月刊》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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