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链接
梅兰芳对于美的追求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对于美的追求》,录自《齐崧先生文集》,作者齐崧,字子直,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燕京大学,后赴美深造。齐崧先生在幼年时代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曾登台彩串。其后课余及公余不断研习,对京剧表演及理论均有卓越体认。
如有人问我:在所有的旦角里最美的是哪一位?我将毫不犹疑的回答他三个字“梅兰芳”。因为在我所有看过的旦角内,无论是青衣或花旦,乾旦或坤旦,四大名旦或四小名旦,要以美而论则没有人能比得上梅老板的,不要说是超过了。现在所谈的“美”是属于全面的,不是某一部分或某一类的。无论是扮相或个头儿(身材),无论是身上、腿上、水袖、台步、眼神、手势、行头、衣饰,梅老板无一不在美字上特别讲求。
梅兰芳便装照片
综梅老板艺术的一生,依我个人的看法约略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以说是在民国十年以前,可以称之为成名时代,因为在这个阶段里,他渐露头角蒸蒸日上,剧艺日渐进步,听众愈来愈广以至成名。第二个阶段是由民十以后迄七七事变敌寇入侵息影歌坛为止,这一阶段可称为鼎盛时代,也可以说是他一生剧艺的巅峰状态,不但是一位名伶,同时在赴美演剧时,做了些宣扬文化、国民外交工作。除了他个人荣获博士之外,把国剧的精神也传布到海外,替国剧开了一个新纪元;在归国后,因吸收了外国舞台的优点如灯光、化装、分场、分幕等,又将他的演技和服装道具迈进了一大步。也可以说是更加充实和美化了。容在谈《洛神》一剧时再为详述。第三个阶段是在抗战胜利之后又在上海公演,以至于春蚕丝尽于六十余岁与世长辞,一代巨星也就如此而殒落。在他一生之中可谓无时不在求进步,无日不在求美化,不管是在音乐方面(如用二胡伴奏,笙管笛箫之应用,各种曲调之采用,如《洛神》最后一场之过门等);服装方面,如古装花旦发式,穿装之设计,唱腔方面之改进(目前之程派张派均系由梅腔脱胎而来),以至各种舞蹈身段姿态之创始,面目表情手势水袖之运用,无一不独创一格,美妙绝伦。
梅兰芳之《洛神》
有的人认为梅兰芳最漂亮的时代(自然是指台上的梅老板)是民国八九年的时候,那时他年轻俊秀,有如出水芙蕖迎日呈辉,焉有不美之理?然依我个人的审美观念,却认为他最美的时期还是在游美归来之后,因为那时虽说是已到中年(梅老板是在民国十九年三月去美、六月回国的),但他的艺术到那时才算是真正成熟,充分发挥了天才创造了他舞台上的典型。同时又吸收了美国舞台上的设计。嗓子既宽且甜,不是像以前仅有尖亮的音韵。至于唱功表情身上手势均已臻化境。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已经到了梅老板平生艺术的巅峰状态。看他的戏真是美不胜收。所以我认为那才是他最美的时代。那时听他的戏也最为过瘾。曾记得他由美国回国之后,第一次在北平开明戏院公演,第一天的打泡戏是《女起解》,虽然是一出小戏但号召力之大甚为惊人。那时对梅老板已经是举国若狂,且美国新回更是不同凡响。戏票之难买胜于登天。当晚将开明填的满坑满谷座无隙地。笔者就这出戏视为与梅老板之定交戏自然更不能放过,坐在三排道口正是最佳的座位,所以那晚对这戏全神贯注观察入微,也是我听他的《起解》最好的一次。一出台帘扮相之美台步之稳健大方早已抓住观众,赢得轰雷巨响的碰头好。第一句“忽听得”三字一出口就觉得如饮琼浆,与以前的嗓门儿又加上几分糖蜜既宽且亮,气足声宏。所以就知道这晚的戏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唱至反二簧“负义儿男”一句时,一个长腔声震屋瓦响彻云霄。到第三句,“我这里跪庙前来把礼见”的一句,唱腔婉转呻吟大有“猿鸣三声泪沾裳”之概,到第四句“尊一声狱神爷细听奴言”又来了一个以前未听过的新腔(现在一般流行的唱辞不是原来唱的老辞,而改为“想当初在院中何等眷恋,到如今恩爱情又在哪边”,腔调则大同小异),梅老板的《起解》与众不同之处在流水以前的小亮相,倒板前叫板之白口,原板唱“十可恨”而不是四可恨;“远远望见太原城”之身上与眼神将他希望能够申冤的愿望表露无遗。这一天唱、做、念都已妙到绝顶,能赶的上听那一出《起解》可谓三生有幸。以后胜利之后在上海天蟾舞台第一天的打泡戏也是《女起解》就不如那一次了,也可说那是梅氏第三阶段的起解了。
梅兰芳、萧长华之《起解》
对于美的追求,笔者愿意举出一出戏的实例以为解说,这出戏便是《洛神》。我第一次看梅老板的《洛神》是在天津安徽会馆的堂会戏。那时《廉锦枫》与《洛神》是新排出来的两出新戏,第一次在天津露演。这两出戏,目前较为流行的是《洛神》,在台湾也有过不少人演这出戏。除了唱腔辞句和场子外,都已失去了梅氏《洛神》之神韵。《廉锦枫》这戏动的人很少,因为此戏很难演。笔者对这戏之所以有偏好是有意要学这出戏,但以后经过略微尝试也就知难而退了。能演这出戏的,除了梅老板外,只有李世芳还能差强人意,容当以后详述。记得那时梅老板的服装衣饰和以后的不同,在约子建同赴洛川相会的一场,穿的是件蓝色形字格的帔,项上带的金锁,还有四个云童,梅老板还登上桌子,意思是在云端与他相约。那时只觉得他的扮相秀丽,两目脉脉含情,但是在衣饰方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美感。等他美国回来之后,在北平中和戏院再看《洛神》就大不相同了。服装上大有改进,已经是斜披云日暗花的白纱(大概是与《洛神赋》中的如太阳升朝霞的意思相吻合),项上带的是镶钻项圈,再加上一袭巨珠项链,云鬓插的翠羽,手执白云帚,端庄大方艳丽异常,在最后一场“屏翳收风天清明”一句倒板之后,垂幕拉开,电光是由四面八方射上去的,颇有立体感。阴阳彩色之配合与以往所谓之电光布景大不相同。照耀十分明亮。并不是暗淡无光,面部呈死灰色,把一位演员照得三分不像仙女,七分倒像死鬼。每一句慢板之后,随着身段和部位之变化,在各种乐器交响声中,众云童手持旌旗幡帜配合着灯光颜色之变化随之摆动。梅老板轻歌曼舞宛转伶俜,一颦一笑都是百媚随生妙到绝顶。使观众如坠五里云雾,在山色变幻之间静观群仙漫游之态。依照慢板原板二六流水音节之疾徐由缓转速,灯光亦随之加速转变,唱到“翩若惊鸿来照影,宛似神龙戏海滨”时,已经把观众带入了最高潮,可谓极视听之娱,也就达到Opera里所谓climax的境界。这次演出时,因为梅老板已经有些发福,面部丰腴,片子贴好后更显得柔媚非凡,以后再看的《洛神》总觉得不如这次的理想。衣饰方面也较前改进了。在去美之前,据称其服装已经和最初的一次不同,以前是将头上饰以扇形的珠冠,衣披五彩闪光印度纱的长披肩,底部有穗子下垂。那袭衣衫笔者从未在台上见过,美则美矣,但在台上并不适宜。演戏时的衣装须轻便利落,不能影响自由行动,因为扇形珠饰在轻举云帚过头顶时常会被挂住,而穗子也会和云帚搅住,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梅老板演戏时则甚为担心,所以穿了两次就摒弃了,就改用现在所穿用的一袭,因这种祥云掩日的透明薄纱表面光滑,可避免云帚飞舞时之磨擦;五彩电光掩映其上,随灯光颜色之变化清新大方,而不必担心影响歌舞时之情绪。舞台之上每因小事而会闯大祸。梅老板是负有盛名的大角儿,在台上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他对这些小事从不掉以轻心。有鉴及此,所以衣饰方面是一改再改,求全求美,这种精神实是他成功的第一条件。记得有一次,在台北“军人文艺中心”听某一梅派名剧时,饰杨太真的演员因事前对舞台服装未曾注意,亦未请教名家,以致在台上造成窘迫的局面,衣衫上是用串珠亮片子组成的花纹,所以在云帚起舞时和衣裙上的亮片搅在一起,经一再撕扯终于将珠花撕落在地,方算罢休。在这种窘态毕露的情形下,还能谈到亮相姿态之美么?幸亏该演员舞台经验颇丰,并没有心慌意乱唱走了板或是忘了戏辞,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所以舞台上一切都要细心研究,才不至发生差错。
梅兰芳之《洛神》
第三回再看他的《洛神》是在胜利之后,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的那几次。那回演出的只有几出戏,继续轮回地演出。共计有一个多月,而卖座始终不衰。这几出计包括《奇双会》、《霸王别姬》、《醉酒》、《洛神》、《宇宙锋》等剧,其余的戏如《女起解》、《穆柯寨》和《武家坡》每出只演过一次。第一天的打泡戏为杨宝森的《失空斩》,梅兰芳的《女起解》。最后一天的压场戏为梅与杨合演的《武家坡》,也是笔者听梅老板戏的最后一次,至今思之则感慨系之矣。人与人相处能见一面都是前缘,从此后再也无缘观梅剧矣,能不慨叹?那时梅老板已是五十许人,但是在台上其面目之娇好仍不减当年,犹有“装成每被秋娘妒”之余威。尤其是《洛神》这出戏,因为在穿装修饰以及灯光布置方面又继续改进,与以前又不同了,在白纱之外又罩以五彩浅色并有星光闪闪之薄纱,并在左肩肩端结了一个纱花,台步较前更为稳练。缓缓步出,右手执云帚轻轻上场,其台步有如在云端浮动,婀娜多姿美不胜收。眉目间的表情已经是出神入化。以往在台上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位美女,现在台上所见的一望而知是一位神仙(洛川神女)。他以五十许之年龄而能有此种表现,其美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也可说是神韵上的。曾有一位美国名剧家Stark Yong在批评梅氏艺术说:“剧中意思表演非常之真,不过不是写实的真,而是艺术的真,也可说是精神上的真,而不是物质上的真。”这位美国行家倒作了一针见血之谈,这也充分表现了中国艺术与西洋艺术不同之处。中国画之美也是一样的,其美不在形似而在用笔用墨,西洋则多注重逼真。黄大痴《富春山居图》之美与梅兰芳《洛神》之美其出发点如出一辙。故无论其为五十许人或八十许人,其神情动作之美虽千古不能易也,此仅就其出场时之一段而言,其细腻之处容待分析《洛神》一剧时再为详述。
此次《洛神》观后,曾于晤面时向梅老板询及其化装之方法,据称:“人已经老了自然要想办法遮遮丑,有人说我因为皮肤松了两腮鼓不起来,所以用软橡皮贴在两腮之旁来撑撑门面,其实你想那怎么可能?除非我演哑奴,否则如何张嘴呢?我现在用的化装方法与脂粉和以往不同了,同时利用灯光来使面部立体化,均匀化。在出场门的旁边即用柔光来照明面部轮廓,让人看着精神一点儿,也只好如此来补救了。”
梅兰芳扮戏照片
他说这话时,实在有些自谦。他虽是五十许人,但头发油黑浓厚,面部丰满光润,看起来最多是四十许人。与他美国初回时除了略形发福外,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分别,倒是他在美的追求方面,永远是锲而不舍不遗余力。所以无论是在服装,道具,身上,脸上,举手投足,表情神韵以及音乐灯光各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极尽美化之能事。故虽是知命之年,而在“美”之总平均分数仍可超乎其盛年,不能不谓其老而弥坚,炉火纯青。梅氏对于艺术之潜心研究,大胆改革,实有以致之。能树立旦角之楷模垂范后世,而被奉为一代圭臬者,其偶然欤?
(《齐崧先生文集》)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新浪微博:@梨園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