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法门寺》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的<法门寺>》,录自《齐崧先生文集》,作者齐崧,字子直,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燕京大学,后赴美深造。齐崧先生在幼年时代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曾登台彩串。其后课余及公余不断研习,对京剧表演及理论均有卓越体认。作者在此文中对于梅兰芳先生《法门寺》一剧的回忆及评论,颇有参考价值,读来如临其境,令人向往。
文人和戏剧家一句之褒,一字之贬,都可以深入人心,流传百世。吴梅村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万金都不能更动他一个字。刘瑾一生罪恶多端,而竟因为一出《法门寺》,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位清明的宦官。一支笔的权威,万军难与比拟,可不慎哉!
原剧甚长化繁为简
《法门寺》一剧的剧情是家喻户晓的,无庸赘述。但我们在舞台上所看到的《法门寺》,仅为“庙堂”一场带“大审”而已。最多在前面再加上一出《拾玉镯》,也就算是全须全尾了。按此剧共为三十一场,我们所看到的《法门寺》是由第二十三场看起的,《拾玉镯》一折为全剧中的第三第四两场而已。此外还有二十场戏均被删除,从未看见在舞台上演出过。如刘彪如何骗取绣鞋,如何讹诈傅朋,如何由刘公道解劝,刘公道如何雇用宋兴儿,刘彪如何刀杀屈申和贾氏(孙玉姣的舅父舅母),刘彪如何将人头抛入刘公道家中,刘公道如何将宋兴儿推人朱砂井内杀人灭口,孙玉姣如何身入囹圄,傅朋因何被执入狱,赵廉如何将宋国士罚银十两,国士无银,宋巧姣如何入狱与傅朋结为兄妹,巧姣出狱如何由傅母做主订为儿媳,如何计议到法门寺告状,这才轮到《法门寺》带大审的一段演出呢。以前的一些场子,都是由剧中人由念白中表露而未做正式演出,故于剧情发展并无大碍,而对场子简化多了。足征当初的原编剧本,亦并非十分完善,而是由后来的演出者去芜存菁,才有《法门寺》今日的面目。因此我们知道一个剧本必须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有成功的演出,所以对于新编的剧本,也不能要求过苛。一出来就希望它十全十美,那是很难办得到的。
梅兰芳之《法门寺》
天津演出阵容坚强
《法门寺》一剧不能算是梅老板的代表作,同时他也很少贴这一出戏,尤其在中年以后,就将这出戏挂了起来,未见他再演出。至于晚年是否又将这戏拾起,就不得而知了。笔者第一次看这出戏,还是在天津春和大戏院,梅老板率班到津做盛大演出,其阵容之强大几乎等于小型的义务戏。
就以这出《法门寺》而言吧,是侯喜瑞的刘瑾,萧长华的贾桂,诸茹香的刘媒婆,张春彦的宋国士,王凤卿的赵廉,梅兰芳的宋巧姣,搭配整齐。大义务戏也不过如此,最多刘媒婆换一个筱翠花而已。但那次演的只是《法门寺》一折并不带“大审”。笔者注意的也只是一个梅老板,所以大审与不大审并没有什么区别。因那次梅的宋巧姣演得颇为突出,以后看尚小云和程艳秋的《法门寺》,在身段和做表上都难以相提并论。虽然对此戏,笔者首先并不深入(因为看的次数少),但是对于梅老板突出的地方,也认为有值得一谈的必要。梅老板在这出戏里的打扮是梳大头缀以银首饰。鬓旁有甩发,鬓上并插有银蝙蝠,穿青衣白褶裙,腰间扎有腰包,行头全新,黑白相间一尘不染,特别透着淡雅可爱。
梅的出场不同凡响宋国士出场之后,在紧锣密鼓声中,宋巧姣出场。梅老板的出场姿势是斜着身子,双手翻起腰包急步出场,出台之后转身面向台前亮住,亮相的表情是目光平视双眉微蹙。亮相时间很短,紧跟着上前三步,身向右转,左手扬起腰包,右手放下,回头一望,再转身扬起右手腰包,左手放下,急步走到台中。在宋国士念完“此状不告也罢”,起锣鼓,梅老板随着锣鼓点子先以右手掀开甩发,然后拱起双袖念叫头: “爹爹呀!慢说是前护后拥,纵然是一座刀山,孩儿也要前去的呵,啊。”以下接着唱摇板。在唱第一句“明知道,深山中,有豺狼虎豹”时,是先看看宋国士,然后以双手带着水袖和腰包一顺边,以胸口为中心由右向左,再转回到右,各划了一个圆圈。在划时向前进一步,。两眼眼珠随着袖子转动,一直到两袖伸出,眼神落在指尖上,台下立报以热烈掌声。在唱第二句,唱到“断了砍樵”时,是两袖向外一摊做“问”的表示。在接第四句“要伸冤,哪怕他,那王法律条”,唱“王法律条”时,是用右手在袖内从右向左连点三下,到第三下时,顺手翻袖,与第二句姿态同。在宋国士接唱摇板时,两人扶着手在台中走了一个小圆场,巧姣做推父状,然后在“崩登仓”的点子中向前迈步,转身,扬袖亮背身相。随着腰包的翻起,有如蝴蝶展翅一般,以细碎步法紧步进场。这个亮相,又引起如雷的掌声。总之这一场台步之美水袖之妙,有如风吹荷叶,雨打梨花,给人以美不胜收之感,绝非程尚之所能及。同时他把一个少女的娇憨焦急之态,描写得淋漓尽致,轻盈活泼,刚毅果敢。眉眼神情,水袖腰包之运用,可谓出神入化。就此一场而论,绝不作第二人想也。
梅兰芳、王凤卿之《法门寺》
“庙堂”一场唱做一斑
“庙堂”一场,皇太要将小女子带至大佛宝殿,亲自间话,巧姣闻传,唱了四句摇板,普通辞句兹不赘述;在唱这四句摇板时是既唱且做。关于梅的身段和唱腔必须一提。唱腔多半都是用大路腔分上下句,其中并无花腔,只是在“鹊燕”两字的收音及“魂灵儿”的“儿”字尾音时,收得特别甜蜜动听,程艳秋唱“飞上九天”是用一个高腔,而梅则仍用平腔。由门前走到大佛宝殿,是用手扯着腰包,臂不能动而要显着水袖和腰包都在颤动,表示吓得浑身战栗,行走不动的样子。绕了一个小圆场。随着“大佛殿前”四个字,一字一个工尺,一字一个动作,就如此地跪倒在尘姿态之美,实难以笔墨形容。以下的倒板、慢板及二六,每个人都能熟悉,亦不赘述。
唱腔也是大路腔,并无什么新腔,而梅氏歌来韵味与众不同。这是半由天赋,无法以人力争取的。最难得的是在唱中的几个亮相。如“匹配良缘”一个长腔时,他先将两袖分开,露出了兰花指。再把两个食指慢慢地随着唱腔向胸前集中,在集中到相当近时,再将目光集中在一对手指上。这种细腻的表情,自然会带来哄堂“好”。另如“孙家门前”微抬左袖,以右手向前指,以及“诓绣鞋,勾奸卖奸”的眼神和面目表情,露出黄华幼女说出这种丑事面带忸怩之态,都是别人所没有的。在唱到“望皇太,与千岁,仔细判断”时,随着锣鼓点子,先由左袖里抽出右袖,翻袖过顶放下右袖时,再顺势用左袖来个抖袖,虽然是背身跪着,但其背后的身段,透着边式漂亮。台下自然报以热声,那是全剧中最美的一个身段。
念白方面丝丝入扣
在念白方面,梅老板更称拿手。第一个皇太千岁容禀, “容禀”二字使的是高音,有如鹤鸣九霄声震屋瓦。第二个千岁容禀,“容禀”二字走低音,念的是婉转呻吟,有如孤舟婺泣。等到赵廉上场,演出更精彩。台上四人,四角扯齐各自卯上,互不相让。侯喜瑞虽然嗓子沙哑,但论架子神情,真是想像中的刘瑾。那副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神色,和念起来摇头摆尾的样儿,把刘瑾刻划入微,演得生动极了。在念“唗!胆大的梅坞知县,孙家庄黑夜之间,一刀连伤二命,一无凶器二无见证,竟将世袭指挥拿问在监。我说哥哥儿呵哥哥儿,你那眼睛里,还瞧得起皇上吗?可这话又说回来啦,你既然瞧不起皇上,还瞧得起咱家我吗?……”这段念得干净利落,声容并茂,绝非他人之所能及。
侯喜瑞、慈瑞泉之《法门寺》
紧接着萧长华念:“可这话又说回来啦,你既然瞧不起我们的千岁爷,你还瞧得起咱家否吗?哈哈哈。”小人得志,嬉皮笑脸,神情活化。以前念状时也是字字珠玑清脆响亮,应不作第二人想。王凤卿唱: “小傅朋,他本是,杀人凶犯。”王派唱法,气足神完。那时他还在壮年,脑后音极佳,不似晚年,唱高腔就显得声嘶力竭。这句唱得响遏行云,落个满堂彩声。以后与梅老板对白时两人的念白做功,一步紧似一步,唇枪舌剑,旗鼓相当。几乎每句一好。在念白及做功上能如此“好”声不绝,在台上还难得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笔者所得的印象约略如下:
凤二爷念:“……这巧姣二字,在哪里会过,怎么一时想她不起。”大眼睛在转动,做思索之状。
梅老板扬袖转脸,面对县太爷念“县太爷,难道说把你宋家姑娘就忘怀了么?”
凤念:“你就是宋国士之女,名唤巧娇的么?”
梅念:“正是你家姑娘。”说时以袖掩胸,头略为一点。
凤念:“为何告此刁状。”
梅念: “替夫伸冤,何为刁状?”说时右袖向外一摊,面呈怒意。
凤念:“先前为何不告?”
梅念:“先前不知。”
凤念:“如今呢?”
梅念:“如今才晓。”
念此一段时,两人嘴里清楚,问答如流,风雨不透。神态也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巧娇原为能言善辩之女流,梅氏演来将得理不让人,娇羞含怒之态,表得淋漓尽致,挥洒自如。
王侯将相各有千秋
最后刘瑾唱的一段摇板: “好一个胆大的梅坞知县,将一桩人命案审问倒颠,限三天将人犯一齐带见,少一名将人头悬挂高竿。”硕大声宏,运腔美妙。其气派之大,非一般刘瑾所能办到也。至于凤二爷唱的几句摇板,行腔别致不落俗套。汪派真传,今日很难听得到了。
贾桂将刘瑾赐与巧姣黄金一锭交与巧姣之后,在未进场之前,梅老板的一段念与做,堪称绝活儿,所以在此特别提出。他在谢完干岁以后,起立走到县太爷的面前,也就是台上小边台口;左手扯着腰包微扬,右袖向梅坞知县做了一个手势,念:“县太爷,请朝上看。”赵念:“看什么?”巧娇念:“这才是有王法的所在。”念时以目示意。其意若日这不是您的小小县衙门,可以独断独行,天下还是有讲理的地方,意带奚落。赵接念:“你告的好刁状。”梅老板点头微笑,面呈得意之状。先以鼻哼了一声接念: “这才知道你姑娘的利害。”念时杏眼圆睁,对赵廉注视,然后慢慢转身,以飘逸的步法,慢慢进场。就凭这进场的几步走台,下报以热烈掌声。其魔力之大,引人入胜之深,可想而知矣。
(《齐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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