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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山谈新艳秋

陈定山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之《谈新艳秋》录自《春申旧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星相家说:  “女人有殃夫星坐命的,此人近不得。”欢场游子,确有此种迷信,或云:殃夫一名白虎,乃林教头怀刀误入之堂,齐景公痛哭流涕之所。新艳秋宗玉霜,歌喉天赋,貌亦温文,姿态婉静,一好女子也。三莅上海,艺名噪于一时,而近之者辄招奇祸,女亦池鱼自殃,数度至于狼狈,星相之说,信有征耶?则客未窥帘,亦难辨其庐山真面矣。


 民十九间,曾仲鸣随汪精卫北上,出席扩大会议。时新艳秋方以雏凤新声,与程艳秋抗衡,号为坤伶主席。红氍色相,妙绝一时。新艳秋本名王玉华,私淑艳秋,由其兄操琴,偷记工尺,并未拜门。民十六年出演于北平,为梆子青衣珍珠钻的妹妹,艺名王兰芳。第一天在明星戏院打泡《宝莲灯》,配老生的是坤角须生恩维铭,即演大轴。周郎顾曲,固知其不凡矣。


新艳秋之《宝莲灯》


 程艳秋(后改砚秋)在平向用郭仲衡(老生)、王又荃(小生),二人皆春阳友会名票下海,艳秋倚之如左右手。民十八间,程尝自己组班出演开明,老生郭仲衡和管事的说:“这次,我又新蟒置多了。戏份闹个全份儿罢。”管事的点头答应,过了一阵,砚秋偶然问起管事,说:  “我们这回营业怎么样?”管事说:“赔了。”砚秋说:  “座儿卖得还不错罢?怎么说赔了?”管事说是郭仲衡闯的例子,这回戏份儿是全开的。原来,唱戏的规矩,戏不完,老板是不能问盈亏的。这次,程砚秋算是问着了。便和郭仲衡大闹起来,说他破坏大众,仲衡也一气,连王又荃、文亮臣(老旦)三人一伙,都合他犯上了。以后,辞班不干,出来帮王玉华,存心要捧红她。可是她也受捧,从此改用“新艳秋”,她的唯一可傲处,就是她的帮角,全是程艳秋的原班人马。


 十九年的春天,便晋位“坤伶主席”,和杨小楼同台出演开明,扩大会议有一台戏,就有新艳秋、杨小楼、郭仲衡、王又荃合演的《霸王别姬》。而开明连着也演《别姬》,新艳秋此时,可说一帆风顺,傲睨梅、程了。


 仲鸣在北平,就做了新艳秋的入幕之宾。这时候的王玉华正是碧玉年华,瓜字初分,正合着《鸳鸯冢》里一句:“难得个俊才郎来到我家。”原来曾仲鸣也小有才情,风流自赏,他的太太方璧君还能画得一手好油画。仲鸣是汪精卫的心腹人,汪任行政院,曾在南京亦炙手可热。每逢星期六必乘夜车到上海,作一日伏假,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就在这个时候,他把新艳秋接到上海来唱戏,出演更新舞台,上海人称之为袖珍程艳秋,时郭仲衡已卒,原班星散。然新楚楚娇姿,令人真有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感。仲鸣利用职权,飞机往来,京沪本近若咫尺,因此亦排日听歌,和他一同出入的还有王晓籁、胡蝶、潘有声、林柏生夫妇,真是豪兴如云,缠头如锦,仲鸣感觉京沪来去,还不算自由,便把新艳秋接到南京去唱戏,时程艳秋亦在南京大世界出演,新艳秋则在南京大戏院和程打对台。当时懂得戏行规矩的,都说他们师徒斗法,是破坏梨园规矩,不知他们两下里,正是心中有气,合上郭、王、文的从旁撺掇,后来闹得竟犯上真火来了。程演《玉堂春》,新亦演《玉堂春》,程演《红拂传》,新亦演《红拂传》。俨然争雄迭长,而新艳秋捧到了大腿,程艳秋此道不通,未免黯然无色,铩羽而去,砚秋认为一生之辱。但曾仲鸣初逢艳境,虽非林教头怀刀误入之堂,脑门儿固已渐渐发暗。廿七年抗战,仲鸣随汪潜出陪都,至安南河内,遽遭暗杀,说者以为玉华祸水,虽事隔经年,而龙犛未干,桑弓桃矢,固不猝发于肘腋之间,闻者固笑而不信也。


新艳秋、俞振飞之《红拂传》


 卢沟桥事变未起时,鱼行老板王揖唐,暗与日谍土肥原勾结,出卖华北。王克敏、殷汝耕皆其中坚人物。汪记固早有染指之心,暗遣候补中委缪斌,联络二王,与土肥原勾结。新艳秋既北返,仲鸣重托美人于缪斌,缪斌遂为捧新团之中坚。事变后,缪斌留居北平如故,而重庆爱国分子固久欲得缪斌而甘心。一日,新艳秋出演吉祥戏院,戏码为《玉堂春》,忽有炸弹,爆发台口,一院惊起。按北平看戏,本坐池子,是日缪斌偏坐包厢,闻警遽起,有人自后开枪狙击。缪乘机兔脱,竟未受伤,而日宪有如狼虎,竟将新艳秋架去,实行三堂会审,后由缪斌缓颊,力言此乃重庆分子所为,与新艳秋无关。久之,事始得解。缪斌,无锡人,绰号小道士,曾一任江苏民政厅长,以贪污去职,胜利后缪以叛国罪伏法于南京雨花台。


 新艳秋内不自安,乃南下,出演于更新舞台。张啸林、俞叶封捧之甚力。时啸林方谋干浙江省伪主席,与吴云甫暗斗甚烈。俞叶封本张之爪牙,在沪杭一带亦炙手可热。捧新之力,不下于曾,一日,亦于包厢中遭人机关枪狙击。有久记社票友吴老圃(唱净)适与同座,闻枪起,急以身伏俞背,受弹重伤,做了俞叶封的替死鬼。新艳秋二度被捕,张啸林骂叶封道:  “入你活的皮毛儿,别个你入得,这种白虎星,你也去入入。”竟不为新营救。不久,张啸林在私宅楼上,被人枪杀,或云吴云甫买通张的保镖所为。叶封终于营救新艳秋出狱,新才北上,而俞二次遭人暗杀,竟不免。


新艳秋习字留影


 新艳秋两次遭遇飞灾,风头尽敛,所谓“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裾”。自伤命薄,谢绝红氍。后嫁烟台市长邰中枢,伉俪颇笃。艳秋本身,实一谨慎温柔的好女子,而命运环境偏不饶她。胜利后,邰中枢以汉奸入狱,她要去找缪斌,缪斌却先被正法枪毙,半生私蓄又被她母亲席卷而去。她潦倒回平,杜门息影。


新艳秋事补


 余记新艳秋事,有客来谈,说:“记得太少了些,令人看着不解恨。”是的,因为新艳秋虽命犯星精,本人倒是个本分,所以记不多什么。北来坤伶在上海不以桃色为号召的,除了新艳秋、李玉芝,就找不出第三人。不像吴素秋三度莅沪,闹得满城风雨。一度回去,正在冬令,那次是和王瑶卿同来,瑶卿在我家里收罗玉苹为徒。素秋母女同来观礼。素秋长眉人鬓,美目流波,真觉神光四射。她按着玉苹叫她跪,说:  “孩子,多磕头,少说话,你的师父是通天教主,十八件武艺都得教给你。”瑶卿说:“哎呀我的姑奶奶,少说废话,谁不知你是风流教主,此番回去,连皮毛大衣都有八十一件。”虽是一句玩话,后来小报就根据着作为事实了。


 玉苹是名票罗大爷铁城的侄女,新柳名旦罗笑倩之女,也是我的干女儿。北上之后,师父真肯将血心教给她,她事师父也孝顺,真得了师父十八般武艺,而且件件精通。就是体弱,不够上台,她师父待她也真好,北上时原要艺成而后南下,做个衣锦荣归的。及至艺成,在大马神庙王宅一住五年,师父直舍不得她去,留她帮着教戏。所以张君秋、王吟秋、言慧珠、李玉茹见了她都得尊她一声“师姑”。后来瑶卿爱女老铁死了,师父越法离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师父,她索性嫁了王门,凤卿的儿子,做了王门的媳妇。瑶卿死后,玉苹就承受她的真传衣钵,至今教曲度日,没有出来。


罗玉苹


 新艳秋在上海,可谈的事实在不多,我只把以前谈过的地方加以补充。因为总题且是“春申”,所谈大致不出这个范围。


 新艳秋原名玉兰芳,天桥出身。前儿谈到郭仲衡、王又荃和程艳秋犯脾气,存心出来捧红她。但这个“新艳秋”的名儿,却不是他们所取。这个“新”字就是有“眼”、  “俏皮”。取这个名儿的人,倒道道地地是位王三公子。


 民国十五年间,他在北平当国会议员,生性好游,人家都管他叫王三公子,把他的真名儿倒藏起来了。他和梅兰芳的琴师徐兰元,还有一位湖南名士贺芗垞,别号楚天渔叟,三人常在一起。这时,徐碧云方走红,梅兰芳存心要捧妹夫,所以,徐碧云初次到上海共舞台,兰芳就把自己的琴师让给他。又拜托楚天渔叟,给碧云编戏,一本《骊珠梦》,就是贺老夫子给他编的私房戏而在上海唱红的。这一次,老生用贯大元,武生周瑞安,小生李桂芳(明星李丽华的父亲)。按碧云霞《纺棉花》大红特紫之后,而来一个正工青衣,又是男伶,面目又生得不长进,要唱红是很难的。这位湖南三公子自告奋勇,担任宣传,徐碧云在上海唱红,王三公子也红了。他可不是后来讨小鸟王熙春的王三公子,那还在后头,这时候未见名儿呢。可惜的是徐碧云不挣气,回到北平,闹桃色案,弄得罪衣罪裙,游街扫地。王三公子一气,说:“不捧了。这真丢脸,还不如捧天桥去。”因此,蓦地里遇到五百年风流冤孽,玉兰这天唱《骂殿》,三公子拍案叫绝,说:“这真该捧,贺老,你替她题一个名儿罢。”贺芗垞的骈文是好手,炼一字确有千钧之力,这“新艳秋”的新字,使是楚天渔叟替她题名,你看唱戏的袭牌子,有“赛”的,有“小”的,有“盖”的,那多俗气?这个“新”字,题得好,也无别人敢用。


新艳秋之《骂殿》


 王三公子在北平有个报:《新中日报》,他把玉兰芳从天桥捧出来,在三庆园登台,后来又升到吉祥园。当年的小报,别的势力不算什么,捧戏子倒是立发立应的。当年吴素秋若没有诸福昌做他的“真干爸”和她母亲吴温如有交情,素秋也不能这样蹿红起来。她第一次到上海,上更新就由三老保驾,各小报互通声气,不唱《纺棉花》,她也要红的。王三公子捧新艳秋也是这个道理,何况锦上添花,再有程艳秋的全班人马,替她垫底。不过,人也要禁得起捧,须像新艳秋之色之艺,才能受得了郭仲衡的跨刀。后来上海更新出事的那一次,小生用俞振飞,时俞五也是和程艳秋闹别扭而分手的,这比王又荃分量更重了,却收到壁合珠联之效,从未被人减色。俞叶封出事时,台上正演《连环计·吕布凤仪亭掷戟》,俞五弃甲曳兵而走(前后台顿时惊慌失措),新艳秋还是唱完了她应唱的,走下后台,才被宪兵架去。所以新艳秋的成名,并非偶然,所惜的是新艳秋在民十九年晋位“坤伶主席”时,这位王三公子早不知流落何方,到什么大堂巡更守夜去了?


新艳秋、俞振飞之《贩马记》


 新艳秋一生命薄,曾仲鸣捧他,在南京唱戏和程砚秋打对台时,可算得女中豪杰,平生得意之秋了。不知就里的人,都以为师生打对台,其实他(她)们根本是水火,程砚秋绝对不认有这门子徒弟,新艳秋除了挂牌之外,也从不说自己是砚秋的徒弟,“新”的总比“旧”的好,她的解释,对于这个新字,还有些儿骄傲。这也可见贺芗垞这位名士心肝,不同凡俗了。他是文公达的弟子,公达父亲就是珍妃的师傅文廷式,提起此马来头也就不小了。新艳秋出演南京,曾仲鸣视同禁脔,其时中山陵园,好比唐代的曲江,新贵甲第都在其处,汪精卫、曾仲鸣也有私邸在园陵,真是侯门似海,门禁森严。新艳秋唱完戏,仲鸣便把她接到园陵私寝,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曾郎不早朝。汪精卫对于仲鸣特别宠信,也不计较这些。原来,仲鸣从小养在汪家,视同弄儿。他有个姊姊“曾四姐”,当年在南京的人都知道,她是汪记的管家婆,陈璧君面前的一帖药。当年汪记卖官鬻爵,全由曾四姐经手,可是他于汪记倒也忠心耿耿,公而忘私,她有个侄子从德留学回国,要谋差使,照样辇金珠,挖门路,曾四姐却故意拿乔,说他年少,不给他官做。后来还是曾仲鸣对四姐恳情,才卖给他一个外交部参事。仲鸣的太太方璧君倒是一位西洋画家,和林柏生太太都有美人之目,他们与胡蝶、潘有声夫妇更合得来,后来方君璧将上海房子让给胡蝶,到法国去研究绘事,至今没有回来。


(《春申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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