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飞:谈昆曲的唱念做
俞振飞(1902一1993)男,名远威,字涤盫,号箴非,原籍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生于苏州义巷。著名京昆表演艺术家,工小生。父俞粟庐为著名昆曲唱家,自成「俞派」。他6岁从父习曲,14岁起先后拜沈锡卿、沈月泉等名师学艺,能昆曲戏200余折,1930年北上,经程砚秋介绍拜程继先为师,正式下海为专业演员。俞振飞天赋佳嗓,唱曲时注重「字、音、气、节」,发展了「俞派」唱法,对京剧小生的唱法、念白、咬字、用气、运嗓,都有独特的追求,形成儒雅、秀逸,富于书卷气的表演风格。他精通诗词书画,擅长吹笛,在笛风、指法、随腔运气方面有很高造诣。1993年7月17日在上海逝世,享年92岁。
昆曲的唱
昆曲的唱腔非常讲究,唱起来要求咬字清、板槽稳、音调准,在我初随父亲学习昆曲的十年里,我全部训练都放在唱腔和运用嗓音方面,而没有学身段。根据父亲的意见,一个初学昆曲者首先应该从唱的方面打好基础,等到唱腔熟练了,能够达到运用自如的境地以后,才集中训练表演,假如在一开始就带学身段,结果就会在唱腔方面疏忽了。
昆曲的曲牌都定的很严格,每一个曲牌都有一定的调门,演员也必须随这个调门唱,如这段曲牌定的是正工调,那么不管你有嗓无嗓,也必须唱正工调。所以练唱对初学者是很重要的。
俞振飞之《琴挑》
但多年来大家对于唱法已不大重视,这里面的原因,据我的看法,首先恐怕是曲谱公开的缘故,昆曲的曲谱一向都是公开的,公开曲谱有好的一面,但也有坏的一面:好处在于有它存在,使后学有所依据——从明朝魏良辅创调起到现在,曲谱大多没有失传。但坏处也就是因为有了曲谱,看谱唱,味不对,劲头差,只是唱工尺,轻重不分,感情不对头,我父亲过去称这种唱为“人叫”。
另外的原因,过去一般学昆曲者外行多于内行,这些外行聘请的教师又多是小堂名出身,所谓“小堂名”,就是过去在一些婚丧喜庆上吹吹打打的人,他们对昆曲唱法毫无研究,不但四声、阴阳不分,有时甚至连字都念不准,由他们教授,除了教教工尺外,当然不会讲究什么唱法了。但一些昆曲名家和前辈们在传授子弟时又习惯于“留一手”,于是越留越少,好东西失传了,最后也只剩下一些工尺。其实昆曲的唱法,非常细致而复杂,如深入探讨,里面有很多的宝藏可以发掘。
一样的工尺,然而唱法就有很大讲究。以《琴挑》为例,小生上场第一句唱“月明云淡露华浓”,假如要研究唱法,就必须要分出抑扬顿挫。如“淡”字有五个音节,每个音节又都不同:第一个音要出音重,第二个音是虚音,第三个音从上而下,末后的音又须交代清楚,以表示这个字完了。又如“露”字第一音也是重音。“华”字中间有透气,这个腔要唱得跌宕生姿。“浓”在尾音上有个“擞头”,有了“擞头”可以增加强调的生动灵活。“擞头”是很难唱的,唱时不能带杂音。
有人说南方人只唱昆曲,北方人只唱北曲,其实真正的元曲(也就是北曲),曲调较简单,字句较通俗。到明朝嘉靖,昆山魏良辅以元曲为基础,又配合明朝当时各种曲调如余姚腔等而成为今天的昆曲。因为魏良辅家住昆山,所以后人称这种曲调为昆山腔,简称昆腔或昆曲。现在所谓北曲应该是昆曲里的北曲(也就是北曲南唱),不是元朝的北曲。南北曲不同之点是南曲有五个音阶(上、尺、工、六、五),而北曲有七个音阶(上、尺、工、凡、六、五、乙);南曲有入声,北曲无入声(入声分派到平、上、去三声里),一般地说,南曲字少腔多,北曲是腔少字多。如《琴挑》里陈妙常唱“朝元歌”一曲,内有“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一句,这一句有九个字,唱起来需要三十二个拍子,仅在“恨”字下面就有三个拍子,叫“宕三眼”。“宕三眼”必须唱出“橄榄音”(即两头尖)。这样唱,韵味才出得来。这是南曲。
又如北曲《刺虎》,费贞娥有一句“恁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试问你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唱词,这一句有二十一个字,但唱起来只须十七拍。这是一般的例子,不是绝对的。南北曲还有不同,据魏良辅所著“曲律”上说,南曲的唱法要讲究婉转缠绵,北曲要唱得爽朗清脆。所谓爽朗清脆就是不要拖泥带水;当然南曲讲究婉转缠绵,也并不是意味着要拖泥带水的。
梅兰芳、刘连荣之《刺虎》
昆曲的念
昆曲的念白较唱更难。京剧有话叫“千斤话白四两唱”,昆曲也有“一引二白三曲子”的说法,可见昆曲的念白的确不容易,引子也是如此,念白和念引子没有伴奏,但按老先生过去规定,念引子也要有调门,如规定六字调,就得念六字调,但如何能拿准调门,这就必须要练。
对于这点,我父亲过去曾经非常严格地教过我。如在《长生殿》里“定情、赐盒”一出引子共有十几句,“冠冕中天……”每一句念完都有“二三锣”,是引子中最难念的,不但念得有调门,即是小锣也有调门,够小工调的六字,配合起来才好听。引子的难处还在于它总是在人物登场时就念,而演员不论修养如何,当一出场,心里总是还有些不大踏实,这时再念引子就有些难乎其难了。
俞振飞、沈元豫之《长生殿》
现在大家好像不重视念白,一般人习惯于吊嗓而不在念白方面下功夫,在台上就会叫人听不见。念白念好,要懂得四声(平、上、去、入)、阴阳、清浊、五音、四呼。清浊在南方是讲究的,在北方是讲究尖团。以昆曲来说,过去我们只讲究清浊,不讲究尖团,因为南方人平常说话尖团已经分得很清楚了,正如北方人清浊分得很清楚一样。
昆曲的念字都有一定的规定,如“哥哥”,念起来第一个“哥”字要低,这样念法,昆曲叫做“两平作一去”(第二个哥字作去声),但也有“两去作一平”的念法,如“放下”两字,“下”字就必须做平声念。两个上声遇到一起如“嫂嫂”,念起来应该是“两上作一去”,第一个“嫂”字念去声,如果把“嫂嫂”两个字都作上声念,听起来就有些不顺耳。也有四个字都是上声如“岂有此理”,念起来又不同于“嫂嫂”的念法,应该“岂”字音朝上,“有此”两字要低,“理”字又要朝上。另外阴平声遇到上声,如《长生殿》里唐明皇称杨贵妃为妃子,这“妃子”二字,“妃”是阴平,“子”是上声,连起来念两个字高低要差不多。诸如之类,都有一定的规范。
昆曲的动作
昆曲的动作必须要结合着唱的尺寸而进行,昆曲的动作繁重,但它是整个的,不能与唱分割开来。
譬如一般南曲唱的尺寸慢,因此动作比较慢;北曲唱的尺寸快,在动作方面就较快。所以,如果以昆曲的动作生硬地搬到别的剧种如越剧上去,动作与唱之间就会发生不协调,这是欠妥当的。但若以昆曲的动作作为基本训练,那还是可以的。
昆曲动作,不论一抖袖、一整冠,都较其它剧种严格。拿抖袖来说,应从手腕上用劲,如演员修养不到家,在臂膀上使劲,那看起来就很生硬,而且手也出不来。还有指法,在昆曲里都是以眼随着手看。所谓手、眼、身、法、步,在一切动作里都要取得紧密结合。又如双手指,这里面要含有“云手”成份在内,因为运用“云手”,指出来才觉得圆,有美感。
演员掌握了基本训练以后,在表演上就方便得多。但还要对人物性格、内心做深入的体会。如《太白醉写》,这出戏在昆曲里很难演,所以难,就在于对醉态的表演上。这出戏的醉态和其它戏所有的醉态都不同,演时首先要掌握李太白的身份。
俞振飞之《太白醉写》
李是个有骨气的诗人,虽然在醉酒之中,但仍要把他的正气傲骨演出来。一上场要表示宿酒未醒的神奇,但并不是酩酊大醉,到唐明皇赐酒以后,他才愈饮愈醉。这些过程的表演,主要是从眼皮、腿弯、肌肉方面加以控制,要表现眼皮越来越沉,腿弯越来越软,这样才能表达出越来越醉的神态。这些动作的运用,如缺乏基本动作的基础,就很难做到美观了。
(《中国戏剧》195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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