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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靳以:“一切的进步和改革我都赞成,惟独旧戏我不这样主张”

章靳以 梨園雜志 2022-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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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人言道:“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就是那个被英国人看得比印度还值钱的莎士比亚也曾在他的戏里把人比成一个不讨好的演员,演过了他的那一出,便被世界忘掉的傻瓜。他们都把人生和戏混为一谈,其实,戏真是从人生中摘出来的,人生倒不能当做戏。如果把人生当戏做,个人也许显得睿智绝顶无挂无碍,苦的却是别人——那些一板一眼做人的,全被扯到你一个人的戏中去,免不得啼笑皆非了。换一句话说,抱着正正经经做人的态度过日子,苦的是自己,不过是伤害自己而已;如果以人生为戏剧,你也许是最聪明的演员,抡着聪明的斧,伤害的无非是别人。

 

 原来是谈戏的,一开头,就把话扯远了,还是让我赶快收回来,就戏论戏吧。


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以、李健吾合影


 溯自看戏以来,将近三十年矣,说不上能懂得什么,不过止于一个热心的看客。说热心,倒一点也不假,好像是生而俱来,每场必是依时早到(多半是连饭也没有吃好),静候三通鼓,等待拔旗跳加官(近来仿佛连这些都没有了,却加上了“谢幕”的尾巴),如果不幸赶晚了一步,老远的一听到锣鼓齐鸣,就如同上战场的马,不由得加紧脚步,冲上前去,心中有无限的懊恼同时升起,我把那些老的看死了,小的看大了,可是至今我还不过是一个热心的看客而已。

 

 若是说有一点成绩的话,那就是从乱七八糟的戏目和演员的中间,分出一个高低好坏来。我懂得哪一个演员,唱哪出最拿手,我也知道哪一出戏是任凭谁也唱不好的,听到佳处“好”声也能冲口而出。什么是佳处,那是说不出也道不出的,就从那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啸中,消去自家胸中成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块垒,听到好处,气一平,“好”声是自然而然出来的。


 当然那与到科班捧角起哄不同,因为后者全是主观的,近乎扯淡,你一喊,他一顶,弄出岔子,散戏后天桥外空地再见,总得打个鼻破血出,争个上下。也有过于正直的看客,一听到窦尔墩骂黄天霸为奴下奴便大鼓其掌,惹得全场注目,那是只取意识,说不上懂戏,至于那些奉命捧角,埋着头两手高擎,大鼓其掌,原来是应该撵出戏园子的。


《连环套》郝寿臣饰窦尔墩

 

 我看过多少小生小旦,长大了便唱正生正旦,到老便去为丑角,丑角照例有三根鼠须,表示老奸巨滑,人生的经验不少,话能从两头说。至于净呢,有的虽然狰狞可怕,倒不一定是坏人。有人说凡是脸向上勾的是善的,向下勾的是恶的,这些歪嘴斜眼睛的,无非是奴才打手之流,什么也说不上了。可是欺压起老百姓来,总还是这些人为多,老实的看客是容易上当的,忘记他们的后边也还有抱腰的勾大白脸的主子。

 

 在戏里,好角色倒并不一定扮地位高的人,坐而为主的也许是一个戏包袱,立而为仆的说不定是个好角,被敲牙割舌的是正工老生当行,而那个高踞宝座,发号施令的倒是一个破锣嗓子的烂花脸,在台上是他,前呼后拥,作威作福,下了台,抹抹油彩,就见到一个满脸烟容,流清鼻涕的瘾君子,像一条老狗似地蜷缩在戏箱边上,再等下一出戏,以便打杂。戏总有他唱的,可是他一辈子也唱不好。

 

 至于声音高低隐显,也不足以说明角色的好坏,大嗓不见得有味,低声不见得不动人。上下高低之中,有一个适当的配合最怕的是拿不准调,忽高忽低。道白还好,可自诩另出一派,若是唱起来,那可难煞琴师,急煞同台唱戏的,苦煞听戏的客人了。

 

 一般看客,习于为戏中人担忧,所谓“替古人担忧”也,我有时为戏子担忧,生怕他一失手,一走腔,赢得满场倒彩,弄得前功尽弃,丢尽了脸。有时还为我所请的客人急,如果他是一个老看客,姗姗来迟,那就要害我频频回首,望得颈子酸痛,幸而他来了,看得没有趣,那也成为我的一份心事,好像演戏的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


 曾经请过一个客人看科班戏,他照例迟来,记在孩子们的班中,戏码前后不以好坏为准绳,等他到了,正赶上最后的一出大武戏《登台笑客》(只有到广和楼的人才知道这出戏),戏既无趣,坐的又近,尘土迎面扑来,使我也无法向他解释,最后未终场而离去,客人是颓丧万分,我也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而台上仍在不断厮杀,要拼个你死我活。凡是武戏免不了杀人,因为那些武生原来是以表演杀砍为事的,只有正月初一唱的《英雄会》那却不同,那和君子之争相差无几,只是那个结局并不怎么Fair,就是那个“奴下奴”的爸爸黄三太,使甩头一子儿,把那个好汉窦尔墩绊倒尘埃,才结束了那出戏。

 

 虽有战争,而不流血,老百姓把它当做一出吉利戏,可见得不管真的假的,老百姓是不喜欢流血的。再要为了满足自己私欲,流尽老百姓的血,那么老百姓一定是恨入骨髓,迟早要群起而攻之的。

 

 一切的进步和改革我都赞成,惟独旧戏我不这样主张。既然以“旧”相称,就大可保留它的本来面目,另可创造新歌剧,自成一型。正如同不必磨去铜绿加以消毒,把出土的古器当饭碗用,就以舞台上的设备而论,废去了台上的高栏杆,“花蝴蝶”就不必再练杠子功了,没有那两根大柱,“金钱豹”也无法把钢叉钉在上面,看客也不必“吃柱子”了。


 这还都是不相干的,至于减去“出将”“入相”下的两块戏帘,使躲在后台的无法看前台,使唱倒板的无法躲藏他自己,使师傅无法为他那新露脸的徒弟把场,也使检场的无法在一扬一落之间显出他虽是戏外人也颇能缓速应节。最受损失的,还是那些大角,出场亮相不易,犹记小楼在世,戏帘一扬,侧身而出,轻微地颤那么两三下,然后猛地把头向台口一转,眼睛一张,仿佛照亮了全场,双脚站定,又似安稳了大地,全身挺住连背旗也像塑就的,这时全园鸦雀无声,过了二三秒钟才似大梦初醒般齐声来一个”碰头好”。


杨小楼、钱宝森之《英雄会》

 

 如今,改良了,上场只能像溜边的鱼,要不然,上场门的看客老早就看清他,任何大角也无法使出他的扭转乾坤的力量(事实上大角也快死光了),尽管把几十盏明灯黑了又亮,满台仍像一无所有,使看客不知什么时候才适宜地喊出他的碰头好,其尴尬情形,正如我费了这许多傻力气写了这篇文章,也还没有喊出我的“碰头好”一样。

 

 其实,作者也是“叫好”的看客,真有一出好戏上演,我们也会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好。我们原来是不惯于互相标榜,当面捧场也。


(《旧戏新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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