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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国戏剧一定要保留脸谱？
脸谱为中国戏剧中惟有之一事，而美恶德品于兹判焉。习新之人以世界之无是先例，且或恶其不近人情也，遂痛诟之视为野蛮，而谈改进新剧必以删除脸谱始。夫脸谱之在中国剧中，已占有特殊之表示者多年。能否删除为一问题，而是否应删为又一问题。欲解决之者，又当先研究脸谱之果何所谓。而能历久以存在，吾则谓此中正有几重之理论可资论列者也！
侯喜瑞之《骆马湖》
人生不同，各如其面。即以不必尽信之相法论之，辄谓人之智愚寿天，可以其容貌而定夺之。曩治相法但有中国，今则西人又复采印度人之学术重加研究，亦复不加删废。至于中国相法，往往根于经验之言，而佐以阴阳之至理。西人则谓骨肉之发达根于生理学。阴阳之说不易言，而生理亦不得即为定论。然相与人之毕竟有关系，则终灼然于人口。或为神秘之解释，或据事实为定意，则又一事耳。
相既与人有关系矣！以后世之人摹仿前世之人，其势不易似优孟衣冠三年而得孙叔敖之神似，西洋剧界演名人之历史而必求其差似者为之，若影戏中演拿坡仑、伊藤博文事，均以重价物色肖貌者。然在歌舞界中以一人而能兼若干之名剧，中外皆同。夫以一人而仿似多人，则固为万不可能之事矣！
论剧既求摹仿前人，而物质上万不能率似之，则无已，于精神上稍加规模。而精神为抽象之说，非假于有形者亦万不能宣达。若但于做工表情上表演之，亦尚不能免缘物矫情之弊；而一人之行为尽有忠恳奸伪之别，其动作举止亦未必尽可分类，则演者亦更难于神情上为之分别。夫沈著轻浮，在中国剧上一抬步一拂袖亦自不同。然有位尊而奸，人卑而笃者，若徒状诚伪与其地位分察，容有不合。若但以位秩言之，寓性习于体态，穷二者积极相反之事于寸躬，固知其有必不可能之理在矣！
杨小楼《英雄会》勾脸照
欲求似人之容止为不可强同，欲求别人之性习而不逾其位分，既不可为，而又不能不为之，则准诸治学之方法，亦有加以归纳所谓归纳者，谓以古人之性习相近为诚为伪，归纳之于一定方式中。则容貌虽复不似，而其精神上乃以其个性之界说为定位，亦庶可拟之于万一。则求容止之强同，乃幸得一归束。而归束之地位，又须不逾其位分，则衣冠手足之间，万无可以表示，且内蕴于心，外容诸色，又准相法之意义诠释之，尚以面部之征示为切近。于是脸谱之说有所起矣。至于演剧之是否必须以剧中人之性习，形诸面貌，使人一望而辨别之，则亦当加以研究者。既演剧矣，必有事实，必有唱做，于事实上固明知此人之奸此人之诚，唱做中亦在在可以表示其性习而观剧之人初或未能尽知，脸谱兴则已有一最简单之符号，使一触而即晓矣。即尽通剧情者，固夙辨其人之性习，脸谱兴亦可以更促起观者之精神，使之注意，此亦为一种心理学上之作用，加以色彩，则可以奋兴。准诸文字言之，文字之优劣语气，能读书者罔不知之！而中国素有评点之学，一加密圈，一有评语，读者为之益快。曾观归方《史记》金圣叹之《三国》、《西厢》者，当神会此言。而西洋一叹嗟，一发问，一句读，亦无不各有其形式上之符号。即无符号，未必不知其为叹嗟发问，而必责于此者，亦助读者之兴会，而分其文字上之精神之段落，嚆矢之点，固有可以相通者存焉。
西洋剧中固无脸谱，而浓髯赭鼻往往有之。如丑角则犹多涂抹，脸谱之程式不一，而用意正同。即如影戏中人人所习知者，有卓别林有洛克，其形动举止，已足令人发噱，而尚须加短髭戴巨眼镜者，亦似为脸谱精神之滥觞。特西洋文化艺术所显示者，以其民族性习数千年数万里之不同，而自是各异。至于洛克、卓别林之征示，即谓之现今通行之脸谱亦无不可。
郝寿臣之《审七长亭》
脸谱之表示诚伪忠诈既如上云矣！至中国戏剧之脸谱，浓朱厚粉，若有似乎不近人情者，此说亦甚是。然例之侏傩之俗，南貊之国，断发文身至今不改，有见之者何尝不同于脸谱？至当年剧中人之不作此状固然，然律以归纳，舍此无复他法，前已详之矣！脸谱之各别，至其何以规定，每种方式为每种性习，则沿之已久当时创作未必尽可考据。今以沿用之目光积久而观之，则自有其界限。然界限所在，得观者之神会，亦自有其不同之点。曹操、姚期一奸一忠，人尽知之。而脸谱均浓施白粉，惟眉宇各异，则忠奸之象亦胥以分别。久于观戏者一接眼帘，便自知之，不劳赘述也。
忠奸为性习流别之最大者！故脸谱亦比较为非难。然有寓庄于谐者，有矜躁者，有勇武者，有深沈者，脸谱之中亦一一分别。即任举其一而言之，若张飞焦赞等脸谱，寓庄于谐，亦严重，亦流利，便知其神妙之在添毫颊上矣！
脸谱之学，在中国剧界，亦为一种专门之艺术。在三十年前，前辈典型，丝毫不苟。而晚近则相习敷衍，随意为之粉藻，其轮廓固大致无改，而英锐鲠直勇猛深沈之表示，遂由以大减夫脸谱之存废为一事，而既论存者，则决不能草率苟且，脸谱一苟且，则失其可取之点而反似增其可嫌之朱墨矣！硕果仅存，在今惟钱金福，差存旧派，外此殊难复举，脸谱之亡，将不亡于新旧之别，而亡于自身之不守规则者！提创剧学者，其亦有以注意之乎？
（《申报》1924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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