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戏剧：《武家坡》绝不是贞操的赞美

泊生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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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中国是受到外来打击最剧烈的时期，一切思想文化都在急剧转变中，因为这种种关系，使一切人的目光都迁移到西方文化的寻求，而忽视了本国的固有文化。本来中国文化的园地并不是那样荒芜，只是散漫而没有系统，令研究的人时常是感到下手的困难，而因此更容易使人放弃了它，所以固有的文化日渐的更形衰落。其实外来的文化未尝不是我们这种缺点的补救，但是有些是不能单纯的倚靠外来文化的搬运，尤其是戏剧。

　须知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社会的组织上，都有它特殊的性格：这就是所谓民族的意识。而所谓东方的文化与西方的文化，在世界上是划分出最大的两个系统，是比较不易混合的。最显著之处，例如东方的文字语言，这是绝对不能相类似。

　戏剧艺术是不能如其他艺术之有普遍性，而类似雕刻绘画，在无论那一个国家所用的介体都是一样，不过应用之方法不同。思想的不同，于是产生了不同的表现，但都是在线条色彩这两种原素的组成，这是任何国家都不能离开的。

30年代堂会戏

　戏剧上使用的介体是：动作，声音，线条，色彩，光影这五项，而他表现的内容，当然是不能离开它的社会背景。在他表现的重要介体中，有一部是声音，而声音中是包括了语言，语言当然是更不能离开它民族独具的语言。所以戏剧这种艺术是更较独具的性格，不易求得外帮助的。

　因这许多原因，使得我们不能抛弃我们固有的戏曲，但这固有的戏曲是否健全的？是否同外国戏曲同样的对国家社会有效力？这似乎是我们应当要问到的问题。

　那么，戏剧的效力是什么呢？大概可以分作以下的几种：

　一种是一个人是时时不能满意他的现实生活：如中国平时的一句俗话，“这山望着那山高”。如话剧的第二梦一剧，人人都在想作第二个梦，戏剧是能满足你这第二梦的要求。常你去观剧的时候，可以由表演中将你导出现实的环境，得到一种精神的解放，这就是所谓娱乐的效力。

　一种是使得你处的现实社会能得一种客观的批评。当你看戏的时候，可以由社会环境将你本来主观的人抽身出来，站在客观的地位，去冷眼体会你现在所处的环境是怎样一个社会，甚至于怎样一个人生。那么你便会自这里面得到一种彻悟，由这彻悟可以生出一种力量，这力量便是改造社会一切动机的策源，一这就是戏剧对于社会教育的功用。

　一种是现实社会所看不见的东西，例如理想的社会及理想的人生，你都可以从一个艺人的创作里启发生来，就成功一个人从现实社会解脱出来，去创造新的时代，新的社会。

　这是戏剧最大功用显著的几项。我们也可以说一句笼统的话：戏剧的功用是无限大，同时也是无限小。

　中国戏剧是否有这几项功能？就娱乐方而说：那即是中国一般普通社会所认为的戏剧功能，同时在政府方面，也就是以戏园子指明为娱乐场所——也不必再来解释了，去创造新的环境方面说：中国戏剧的表现尤其是超越现实的，例如，含有哲学意味的蝴蝶梦，写性的解放的尼姑思凡、牡丹亭等。其关于社会教育方面的：谁都知道中国的戏剧在旧社会势力之下，时时是利用它来作教忠教孝的工具，在这方面可看出它在这项功能上是无疑问的。也可看出它关于这项的材料是格外丰富，而影响到社会思想上是特殊的深入，对于人格的教育方面是特别的多。因为这种原故，所以戏剧上所描写的人物，无形中给与社会很深的印象。例如英雄主义、侠义主义一直传流到现在，造成了某一种社会的模范，这大半都是戏剧的力量，如黄天霸、窦尔墩、程婴等的侠义描写，如曹操、项羽等个人英雄的描写，如岳飞、关羽、杨家将等赤胆忠心的描写，如赵五娘、张义等孝的描写，关于这类的剧曲简直是不胜枚举，而对于社会的影响也最大。

韩世昌之《思凡》

　可是一种戏有一种戏的演法，一种戏有一种戏的意识。同时看戏的人对于某一种戏有某一种的看法，因为演法的不同而影响到看法的不同，这就是对于戏剧的认识的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如果将它认识清楚去运用它，便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反之，如不能认识清楚而去胡乱演下来，那对社会的影响也是不堪设想的。因此我们不能将整个戏剧专寄托在伶人身上，所以戏剧是还须得知识阶级去研究指导的。

　我们怎样才能认识一个戏曲。现在先举一个实例来说：武家坡这剧，在普通一般人对他的看法，大多是以为写妇女贞操问题的剧，因此许多人执着这种意见，以为她是在时代上落伍了的戏曲。这是表面的认识，如果去解开它的内容来看，可知他所着重的地方并不是女人的节操，而是描写一个男性对女性玩弄欺骗的罪恶，及中国女性所处的暗无天日的压迫呼声。自整个剧看来，定全是一个妇女问题的戏，正是现在我们的社会所需要的。现在可将它的题名及其对话来看。

　关于题名方面：从武家坡起便含有很深的意识，武家坡在实际上无这个地名，他的取意是说一个男性式人的关口，是妇女最难过去的。在武家坡中所描写的情节是表现男性种种的罪恶，剧中的薛平贵舍弃了与他同患难牺牲自己幸福的王宝钏，另与代战公主结了婚，十八年连音信都没有一个寄回。王宝钏十八年来茹苦含辛受尽无数之艰难，始终如一的秉着她的意志，尤其是她抛弃了富贵的生活，来过这种贫贱的日子，将青春之年华，在孤另凄淸下消磨尽．她对于薛平贵的感情，丝毫都有没摇动过，这种毅力及精神，令人感到何等的伟大！而薛平贵以一个纯洁的青年，受到恶势力的薰染，因为了富贵荣华的享受．将自己的人格完全卖了，他弃了为他牺牲同患难的妻子，另为虚荣与敌国的公主结了婚，及十八年后回来．不但自己丝毫没有愧悔的心，并且首先所虑到的，便是那为了他牺牲了一切始终如一的妻子的贞操问题，并拿言词来诓骗她，用丑态来戏弄她，这种描写一个丧尽人格的人，何等的深刻，露骨！对一个压迫女性，玩弄女性的男子，讽骂得何等的利害！并且还说：“……她若失节，我便一刀两断，也好见我那代战公主也。”这是如何的奸忍，如何的丑恶！

　这剧若直接的责难薛平贵的种种罪恶，王宝钏的种种被牺牲被压迫的苦痛，给人的印象一定不会这般的深刻。而且戏剧的立场不是责难，也不是教训，而是要合盘托出来给人去看。所以这戏若说是在写贞操的问题，简直是大大的错误，我们从看这戏后得的印象便可看出，这戏令人所看后的印象，绝不是贞操的赞美，而是同情于王宝钏，责难于薛平贵，并令人无形中觉悟了女人所处的不人道地位。这种写法潜伏的力是如何的大！

王和霖、赵金蓉之《武家坡》

　关于他对话方面：仔细看来简直没有一句话不是在发挥这种意识。现在且将对话中意识最鲜明的一段举出来：武家坡中薛所说：“啊呀且住，我离家一十八载……………………有理呀有理！”在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出薛平贵是怎样一个残暴没有人性的人。在他假托是带书信的时候他们的对话，王：“书信呢？”…………王：“莫非那雁吃了你心肝不成？”在此处处处写出薛的可恶，带信的话本是骗她的，在言语中形出他对一个纯洁的妇女并且还是与他共患难的妻子，他居然毫无良心的逞弄他狡滑玩弄妇女的伎俩。“打雁充饥”及王宝钏所说：“莫非那雁吃了你心肝不成?”这都含有双关的意识，作者是有意的将雁来比王，而打雁的人便是薛平贵，这里面写出这雁并没有辜负他之处，为什么他要去打他？再说下一段：薛：“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喂呀我那苦命的夫哇！”…………从这种便可看出一个人已在悲痛万分甚至于当着生人哭了出来，而一个人尚在沾沾得意毫不动心的逞他的狡猾，这两方面对照，罪恶与纯洁是画分表现得多么鲜明！下面的简直不惜将薛的罪恶暴露至顶点，他调戏她，骗她丈夫将她卖与他了，而迫他同去西凉。从此处看来已经是显然非写贞操的问题，而属于男性罪恶的暴露，使观众对弱者的同情，在这整个剧观察，几乎无一处作者不是秉着这种意识去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