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两旦两净为戏吃醋、真打真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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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醋原是女人的特性,但是戏班里却有这种吃戏醋的怪事,并且吃起醋来格外厉害,弄得不好就会在台上真打,真骂,拼个你死我活。谚云:“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所以结果总得有一个吃了大亏,栽了跟头,这事才算完结。
民国以来,我所见到的,曾有三档子事,生、旦、净每行一对,共计六位名伶。这六位的大名就是何月山、盖叫天、尚小云、荀慧生、郝寿臣、侯喜瑞,恰巧是两生、两旦、两净,待我逐一分述如下,也足见晚近诸名伶的戏德,是比前辈先生们差得远了。
二十多年前上海有位勇猛武生名叫何月山的,他演《铁公鸡》使用真刀、真枪,简直同拼命的一般。论起他的短打戏,除了年老的李春来不算外,在海上也很可独步一时了。况且他扮相又好,唱两句也能对付着听听。有时他还自炫其多才多艺,反串《钓金龟》的老旦,这与已故的吕月樵和现存的杨瑞亭,都是以假嗓唱乙字调的老旦腔,情形正复类似。
何月山之《钓金龟》
不过作艺的人最忌太满、太骄,万不可一个人把各行的饭都抢着吃光。从前的三庆班主程长庚,何尝不能兼演生行以外的名戏,但他总是拥而不用,非遇到班中某角儿拿巧的时候,他才一显身手,演出个样子让拿巧的角儿瞧瞧,使他以后好死了那种坏念头,安心在班中唱戏。这是他们当班主的一种驾驭同行的真本领。平时绝不以此炫奇,所谓戏有戏德,总得给旁人留出吃饭的道儿。何月山因为不明了这里边的利害,方才激怒了一位路见不平的盖老五,把月山打倒在台上,竟至口吐鲜血,从此一蹶不振,声名日衰,这也是他自炫多才的报应。
在一出《年羹尧》的本戏里,月山去的何总兵(即十三妹何玉凤的父亲),同时,饰岳钟琪的就是盖叫天。盖老五有一天故意使个坏,说有点事,托人向后台管事请假,让别人先扮了他这个角儿,代替一场,如其事情办完,来得及的话,就赶上去接后队。好在这出戏里岳钟琪的装束扮相也同《铁公鸡》剧中的张嘉祥是差不多的,脸上抹起黑胭脂,更认不出本来面目。
盖叫天之《八大锤》
及至两方一开打,谁知盖老五也躲在一边扮好了装,单等何月山已经开打了几场,有些乏了,他忽然顶了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照他们在后台对的套数,就一股劲地拼命真打起来。月山本来知道盖老五请过假了,绝没想到他会半道上出来打晕头鸭子。要讲二人的武功,都是很有根底,不过月山业已多累了几场,更兼他平日亲近女色,身子骨早已亏损。何况这回的开打,一个是有心寻衅,使出十分的本领,抖起全副的精神,另一个却是满心狐疑,如堕五里雾中。二人这场恶斗,不光是台下看的人都目瞪口呆,热闹处叫好与鼓掌声直同打雷一般,就是场面上的打鼓老也同发了疯的一样,擂鼓助威,如此足有半点多钟,一直没停。可是后来,终是月山力气软了,一不留神,被盖老五撅倒在台上,当时吐了几口血,人也昏了过去。俗云“同行是冤家”,盖叫天自从斗败了何月山,他的声誉也一天大似一天,后来竟成为短打武生的泰斗,直到现在南北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的《武松打店》、《三岔口》、《乾坤图》等,固是轻便干净,就是《恶虎村》探庄时的“落地十三响”,也是漂亮之极,与小楼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后来常好把一出挺好的戏,加上头尾,拉长时间,这未免有蛇足之弊,深为识家所不取了。
民国八年,三小一白同时出演天蟾的时候,角色非常齐整。三小就是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一白就是现名荀慧生的白牡丹。当时小云的名气,比慧生高得多,不过两人唱旦的路子,完全不同,尚是正工青衣,荀是花旦、刀马。那时四大名旦这种名称,虽是犹未成立,可是北京城已经有了梅毒、黄病、尚党、白社这四个捧角儿的团体,同社会上这种流行的名词了。二十余年来,四人中堕落了一个黄润卿,窜了一个程砚秋,而他所补的这个缺,也正好是第二名。所差的就是小云降成殿军,慧生却爬到小云上头来了。说起尚、荀名次颠倒的原因,多少与这次的相骂,和小云的傲性儿也有点关系。可见唱戏的还是人缘要紧,本领尤在其次。
荀慧生与尚小云
有一天,戏码是尚、荀合演的《虹霓关》,小云饰丫环,慧生饰东方氏,论起来还是东方氏吃重。后来不知哪一位名旦兴的,竟把二本中的丫环当了正角,东方氏反而降成配角了。固然说丫环有一大段二六板,甚见精彩,可是东方氏思春时那场做工表情也很不容易呀。况且先前饰此角的还得唱一段慢板西皮,不像现在沦为配角后只唱原板的那样简单。这次慧生同小云合唱此剧,照当时二人的牌子包银讲,自然也是尚正荀副了。不过慧生那时首次南来,又有他大舅爷吴彩霞替他把场子,当然作戏处处认真。况他生的皮肤白皙,扮相俊秀,本来他是唱梆子花旦的,对于这种淫荡的表情,自属入木三分,真能使台下观众神魂颠倒,因此接二连三的彩声,总是不曾有片刻间断,及至小云的丫环出场,简直一个好都没有得到。小云本是自称尚王爷(据说他上人是满人里世袭的什么王)的骄傲脾气,今天他去的又是正角,正角没出场以前,轰雷般的彩声响个不停,等到他一出来,反而鸦雀无声了,你想他怎能忍受得住呢?所以他当时就对着慧生大骂起来,直把个荀慧生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数年前我在慧生家里忽然想起这事,因问慧生道:“当时小云究竟为什么骂你?”他回答的也很有趣,他说:“我生成是个挨骂的骨头,我也不晓得那天尚王爷又犯了什么病,无所谓地把我骂了一顿。”那天,天蟾舞台前几排里坐着很多捧白牡丹的人,见慧生无缘无故受了人家的辱骂,心中都有些不平,所以后来格外地要捧他,而这几位捧荀的健将也都是我的老友,在此处也不必提及了。小云、慧生两人从此后老是心存芥蒂,推其症结所在,原来也是由吃戏醋而起。
荀慧生之《虹霓关》
现存的花脸就是金、郝、侯三人,尚可听听。少山本来是常在南边的,并且享名稍迟,暂不说他。郝寿臣原籍山东某县,初隶京班时,并无籍籍名,及至黄三衰老,寿臣刻苦自励,力摹其唱作,不过火气太重,幼功又没根底,所以终不为识者所取。但是物以稀为贵,入民国后,净角人才日益凋零,一般戏迷想听黄三听不到了,也就只好拿他过过戏瘾,所谓山上无松柏,黄蒿也为尊了。他演戏时因为身个矮胖,只好把靴底特别加高,因他全是学的黄三暮年掉了牙齿气不接时的唱念,所以故意努足了气力,咿啦呀啦的,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要是坐在椅子上,浑身乱动,屁股左右直扭,很觉难看。因此梨园许多同行都说他是咬牙放屁,好像椅子上有了臭虫,咬得他坐立不宁。话虽是如此说,可是北京城却还真有不少捧架他的人。他自与庆奎、小楼先后合作,并且自排了几出新戏后,身价更高。
郝外尚有一侯喜瑞,也是学的黄三一派。喜瑞本是富连成社头科弟子,不但功架边式,而且武功矫健,唱念两句,也很挂味。他最红的时候,一天能赶四五处班子。有时同日竟有两个园子演《法门寺》,他在东城唱完这戏,连脸都不洗,装也不卸,雇辆车子,急忙再急奔西城。别人都以为他的戏份比寿臣便宜,况且两人的玩意也无分轩轾,有捧郝的,就有捧侯的,因此宁舍郝而用侯了。不过后来喜瑞因收入颇丰,遂尔嗜好日深,自己又爱逛逛班子,挑选个人儿,以致弄得嗓音大不如前。
郝寿臣全家都是基督教徒,烟酒等嗜好一点不沾,故而嗓音日有进境。恰巧在某处的堂会里,一个捣乱鬼专点他二人合演的《真假李逵》,本来郝、侯二人也并无多大的仇恨,不过台下一般看客里,两党的忠实分子都有,各捧各的角儿,各喊各的好,就在这两点上竟然引起一场风波来了。适巧那天喜瑞的嗓子没在家,当然唱念时比寿臣略差,因此捧郝的人就格外得意起来,同时神气十足,自命是喜瑞被寿臣给啃趴下了;而在台上的两个人,也是一个洋洋得意,一个垂头丧气。这样一来,两人的仇可大了。
郝寿臣、侯喜瑞之《真假李逵》
等到后来真假李逵对打一场,侯喜瑞可把他的看家本领拿出来了。喜瑞是科班的底子,且不去说他,论起身个来,他先比寿臣瘦长一些,周转起来也比胖而矮的寿臣灵便许多。寿臣本来武功稍弱,再加以靴底太高,身体臃肿,舞动双斧时,怎能及得上喜瑞的敏捷灵活,上下翻飞。起先还能支持两下,后来简直无力还手,直往后退,险些被他挤到台口,栽了下去。这时喜瑞的面子固是赎了过来,得意至极,而同时台下捧他的人也觉得精神百倍,大可扬眉吐气了。
上面所述这三桩吃戏醋的事,都还隔一二十年了,在当时看了,虽说是大为振奋,但是事后想起总觉得这是野蛮没有戏德的举动。况且训练出一个名角儿,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万一为吃戏醋,伤了哪里,成为残疾,这确实是件不道德而很可惋惜的事。
(《申报》1939年2月8-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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