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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张伯驹先生:“从不捧人,不会讲什么虚伪的礼貌”

从鸿逵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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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字丛碧,河南项城人。1898年生。他生父原是本宅六爷,因五爷无子,故过继于其五伯父张镇芳为子。张镇芳进士出身,与袁世凯有姻亲关系,曾任河南督军、省长,曾参与张勋复辟,失败入狱,被判死刑,数日后即出狱,颇有财富,时人称“张财神”。北京香山有镇芳楼即他所建。


张镇芳


 伯驹幼时,与袁世凯之子辈同在总统府从方地山读书,后在天津新学书院即今之十七中学求学,十九岁入中央陆军混合模范团骑兵科,毕业后在军中任提调、参议等职,后弃军从事经济,任盐业银行业务董事兼总稽核。在20年代中期,袁克文、张学良、张伯驹和溥侗,因皆系显宦之后且各有所长,人称为“四公子”。


 他多才艺,精诗词、喜戏曲、好收藏、又擅画四君子画,书法具自家风貌。解放前任华北文法学院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等职。解放后任燕京大学中国艺术史导师、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北京书法研究会副主席及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等职。1957年反右时,康生说他和李济琛阻挠江青的样板戏,又说他支持筱翠花等演唱陈朽不堪、对群众有害的戏《马思远》及赞扬帝王将相的传统戏等,定为右派。在这期间由陈毅介绍到吉林省博物馆任副馆长。


张伯驹饲猫


 文化大革命时,张伯驹家中损失甚大,他们夫妻在吉林也受到冲击,除批斗外,每天还要清扫厕所、擦洗地板、倒痰桶等,后离职,住在北京原来房子的门房里,家中四壁皆空,又无收入,难以维持生活。后得入中央文史馆任馆员,生活才逐渐稳定下来。

 

 伯驹先生为人忠厚,性情耿直,从不苟且从事。对人无论贫富老幼等,均以礼待之。不患得失,随遇而安,虽然富有,向不夸张声势摆架子,对无信义之人,拍马遛须、沽名钓誉之辈,则嫉恶如仇,不与往来。对友好无论资质高低,皆乐于相聚切磋。如我和他相交三十余年,给我说了余派戏约三十余出,还赠我许多资料,获益匪浅。虽然我和他有亲友关系,而我则以师礼事之。


文物收藏与鉴赏


 张平生喜收藏文物,尤以古代名家字画为最,为近代我国两大收藏家之一,时称南庞(来臣)北张(伯驹),所藏历代珍贵书画甚伙,有《丛碧书画录》所载甚详。其中以两件为世间之冠,一为《游春图》,隋展子虔作,为青绿山水之祖,乃世间见到画卷最早之一;另一是《平复帖》,乃西晋陆机所书,也是能见到最早的一件,所以他斋名“平复堂”。其他如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范仲淹《道服赞》;黄庭坚《诸上座帖》;赵孟頫《章草千字文》等诸多珍品,他惜若生命。近代名画家张大千、齐白石、溥心畬、肖谦宗等皆是同道好友,并存有他们的精品。


袁寒云与张伯驹合作之梅花


 70年代初常来我家小住,津门诸多字画收藏家和字画商常三五成群携带字画请他鉴定,稍稍一看就能辨认真伪,只用数十分钟就鉴定二十多幅。我问他,怎样辨识真伪?因我曾见津中诸名鉴定家在看作品时,用很长时间仔细观察,或三二人互相研究才肯定。我对他的鉴定很感惊奇,他严肃地对我说:“你是外行,当然不知,其实名家字画很容易鉴别真伪,要鉴别必须看过真品,看得越多,越有经验。仿效的,假的也要看,以及哪个朝代和名家所用的纸、墨、颜色和各种印章都要细心研究分析,记在心里,鉴别时一看便知了。还有,前代名家作品,也要尽量知道传到何人,落于何方,有的知道而找不到的也要随时留意查明。”多年来他花巨款购买很多前代名家作品,看到必设法买到方快。这样,因为购买他所喜爱的字画,陆续将所有的现金和他夫人的饰物卖出。一次为买一件珍品,他将一所旧王府改建的住宅卖掉,旁人视之,犹如狂人,而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从而使他成为一位著名收藏家。藏品中宋徽宗的一幅,传闻他用四十万元所购,他对我说只花了二十四万元。他还藏有姐妺砚两方。1956年把部分珍品献给国家,获中央文化部褒扬奖状。

 

诗词


 张氏是我国近代著名词家,他词专工北宋,格调高古,曾主持北京“庚寅词社”。时与天津“梦碧词社”交流研究,与诸词家寇梦碧、张牧石等过从甚密。四十年来他看牧石天资颖慧,对词苦心钻研,颇为器重。牧石因识张老博见广闻,故以师事之,其实张的词是学南宋,他们师生谈论诗词时有相背,但是情义反更深厚,看出他们对词学研究的认真态度。

 

 张老才思敏捷,有时与友人填词,几乎能在看原作同时,脱口而出即成佳作。他喜打诗钟,多年来和津友人打诗钟近千联,现存牧石手中,将来如能出版,乃诗坛一幸事也。

 

 每年海棠和桃花盛开时必到津与词友去今人民公园,看海棠,去西沽看桃花,词作甚多。津友人和演员们多烦他写嵌名对联,有求必应,提笔即成,我想他们现在一定都保藏着并视为珍品。


 十年动乱后某日,梅兰芳夫人福芝芳约他便餐,他平时很少饮酒,那天很高兴地吃了两盅,返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多小时,醒后提笔写了一联:并气同芳入室芝兰成眷属,还珠合镜开天梅福是神仙。

 

京剧


 张老自幼就爱京戏,尤其对余叔岩演唱更感兴趣。二十四岁开始按余的路子学老生,请余的琴师李佩卿给说戏吊嗓,三十岁时他已能登台彩唱《二进宫》、《八大锤》、《空城计》等。在一次堂会见到余,二人一见如故,从此不断地到余家学,余氏也一丝不苟地授与,他细心苦练,由此成为半师半友,因为他曾向李佩卿学过几年,对余派的唱法已有基础,轻车熟路,十年学了近四十出。


张伯驹、姜妙香之《阳平关》


 余告诉他每出戏各有特点,要将角色性格、身份、处境与唱念、身段和内在感情等联系在一起,不是千篇一律的,最忌哗众取宠,要使观众在美的享受中得到渗透内心的感应。又介绍钱宝森、王福山等教他舞台身段的基本功和每出戏的场子及与配角的关系。由余的琴师朱家夔和王瑞芝每日给他吊嗓,他苦心钻研,逐渐地将余氏的演唱艺术学到手,可以说他是继承余演唱最准确的人,就是余氏入室弟子孟小冬、李少春等在研究上也远不如他。在余患病中和故后,内外行都到张门求教。

 

 余的祖父余三胜是徽班演员,家学渊博,他又受过音韵名家魏铁珊的指点并经常研读《李氏音鉴》,所以对于唱念的音韵有很深的基础,而张老研究诗词多年,音韵也有相当的造诣,二人研究音韵在京剧里的念唱既对观众有深切感受,又不失传统音韵的根本——如阴阳,尖团字、上口字、发音、归韵以及三级韵等的用法,写了一本《近代剧韵》,这本书,余氏怕做为京剧音韵的蓝本有错误之处,贻笑大方,不同意出版,而张氏并未罢手,经余再次修改,以张自己的名义,易名《乱弹音韵》,发表在国剧学会的《戏剧丛刊》上。但张始终赞扬、佩服余在运用嗓子和音韵方面的独到之处,致使传流半个多世纪至今不衰,成为谭鑫培以后的一个里程碑。


 1963年夏季某晩,我和张老友好张金印、演员曹世嘉、季砚农在张问渔大夫家相聚,伯驹和曹世嘉唱的《天雷报》,和季砚农唱的《打渔杀家》,并给大家说了这两出戏的身段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直到深夜才尽兴而散。在我们步行返家时,张氏忽然问我:你会唱《法场换子》么?我说会,是王瑞芝给我说的。他说你唱那段〔反二黄〕我听听,在我唱完第二句,“命赴泉台”时,他说“别唱了,不对!”又说:“你学余三十多年了,怎么对余的唱法也没领会到?这完全是言菊朋的映山隔岭的唱法,叔岩很详细地给我说过,回家后我给你说以证真与伪、好与坏。”(余氏晚年仍在研究京剧艺术,使京剧再进一步的美化,给孟小冬和王瑞芝说这出戏时,再三嘱咐他们二人未经本人许可绝对不准露演,并且当着外人不准唱这段〔反二黄〕。1942年在我要求王瑞芝给我说这出戏时,他坚决不说,并言当年余所嘱情况,经我再三恳求,保证决不外传,才答应了我的要求。以后经我三思,之所以不准外露,其主要原因在于是初步设想尚未成熟之故耳),晚上给我说全段〔反二黄〕,录音毕已凌晨四时。他对艺术研究如此认真,令人钦佩。1980年上海老生张文涓北来向伯驹求教,因张年事已高,词曲诸多模糊遗忘,邀我携曲谱赴京,我因患感冒未能成行。伯老只好简单给她说了几出。


张伯驹之《空城计》

 

 他四十岁时,余要给他办一场堂会并与他合唱一出戏,以庆祝他的整寿。因当时情况,他认为不可,后来以河南水灾救济难民为题,他自己出巨款并请些亲友募捐一些钱,在东城隆福寺福全馆办了一场。戏码:《回营打围》(郭春山)、《临江会》(程继先、钱宝森)、《女起解》(魏莲芳)、《鱼藏剑》(王凤卿、鲍吉样)、《英雄会》(杨小楼、钱宝森)、《丑荣归》(筱翠花、王福山)、《失空斩》(张伯驹、余叔岩、杨小楼)。张伯驹演诸葛亮,余叔岩演王平、杨小楼演马谡、王凤卿演赵云、程继先演马岱、钱宝森演张郃、陈香雪演司马懿、王福山和郭春山演二老军,可以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当之无愧也。

 

 1980年4月他最后一次来津,应天津市文化局戏研室邀请,为京剧演员及京剧研究者作了一次京剧讲座,内容包括京剧的起源和演变的基本理论以及京朝派和外江派的不同等问题。他认为外江派主要是让观众了解故事和技巧表演,而京朝派是注重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看法是现实摆在眼前的,是有一定道理的。随后应天津市古典小说戏曲研究会和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明清戏曲小说研究室邀请,讲了关于京剧理论并写了名为《京剧音韵与身段概论》的文章。


其他


 某年,天津词人张牧石应他函约去京看牡丹,恰值潘夫人和他被总政陈其通请去作客,牧石候其归,见他只穿短裤,戴大草帽,穿拖鞋,潘夫人对牧石说他这样去作客太不礼貌,他说“我是怎样舒服就怎样,不会讲什么虚伪的礼貌”。一次天津胡某请他吃饭,为了让他在当时负责写文史资料的袁某面前表扬几句,他当面驳斥说“我从不捧人,我不讲这种话”。

 

 某次,友人约他去下棋,刚出家门,遇到来人请他在潘夫人的画上题几个字,另加几百元,那时他生活正困难,但他说我现在去下棋,不管题。他就是这样一位鄙视世俗名利的坦率人,友好们对他这种性格无不钦佩敬仰。


张伯驹晚年

 

 1941年,他在上海被汪精卫特务绑架,用布条蒙上双眼,历时三日夜才将布条解下。他也不知身在何地,经过八个月才得放回。在谈判时,他说:我们无怨无仇,要什么都行。结果用三十万元将自己赎回。是年张去沪,在友人家遇李少春,少春拜余叔岩后,余正式给他说了一出《战太平》和《打渔杀家》后半出的把子,因余病魔缠身,少春又要求拜在张的门下,当即摆设香案叩头认师,只学了一出《战樊城》,后因张去内地未能继续学下去。杨宝森也曾向张老学过《战樊城》,因嗓子条件不够,唱腔有所改变。他生平除爱好京戏外,对文学诗词、围棋也颇有研究,广交社会名士,中央首长如陈毅、王任重、陈其通、宋振庭等都是同好良友,他每次来津必与书法家吴玉如相聚数次,互谈诗词文学史料或走几盘棋。


 他很爱猫,他说猫比人好,世人多居心险恶,道德败坏,虚伪,不如猫直率可爱,他每每晚上睡觉,猫与他同床卧其脚下。

 

 七十七岁时患白内障,不出家门,闲坐无聊,回忆自七岁以来,所观乱弹昆曲、地方戏以及他所演过昆乱戏,并戏曲之佚闻故事,拉杂写了七绝一百七十七首并补注,名《红毹纪梦诗注》;其后更作补遗二十二首附于篇末,脱稿后多日未能在京出版,后经友人带往香港,香港中华书局认为这部诗注对于研究中国近代戏曲史者不无裨益,故予出版。


(《天津文史》1994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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