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梅博士的问题:“梅博士”是否有名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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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送之《关于梅博士的问题》录自《生活》1930年第5卷第29期,作者赵尊岳,为民国著名词学家,号称“梅党健将”,抗战期间曾附逆汪伪。1930年邹韬奋在《生活》周刊发表《梅博士的贡献》,质疑梅兰芳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此篇为赵尊岳回信与之商榷,文后附《生活》周刊及邹韬奋之答复。
韬奋先生大鉴:
阔别经岁,时切驰思。昨读五卷二十七期,有大作《梅博士的贡献》一文,愚殊不能从同,愿陈一义以就商榷,亦嘤鸣之私也。
关于梅氏毁誉,弟初未多措论,则以与不足言者言之,徒滋词费而已。独章秋桐君于《甲寅》有四维一论,以秋桐当代大师,不应遽作轻薄之语,驰书相抵,详见《甲寅》周刊中。今左右以学人主论坛,《生活》又杂志中佼佼者,诚恐影响甚大,不得不为冒渎陈之。
尊论首引将中国剧术贡献美国民众增其智识,有究竟什么之疑问。夫梅氏此行,志在使外人得知中国之戏剧艺术,同时又思攻错他山,故鼓勇自励,携伴侣廿余人,辇行笈百余事,艨艟横海,为前人所未有之壮举,其志可嘉,无足赘誉。
梅兰芳访美表演《天女散花》
美人以新建之邦,多数人士于东方一切文物素少亲炙,对于中国剧艺,除百老汇之伪塑像,唐人街之广东剧(虽自有长处,然不足以代表中国戏之全部),朱连奎之幻术外,尽属茫然。今乃得睹此雍容华贵之戏剧,添毫颊上之表演,虽不获解,岂不明明为增其智识?亦如村童山叟一旦樸被海隅,见电炬之熠耀,轮轨之交驰,固不必即研究科学发明之理由,然亦不得不谓之增加智识,此理甚明。左右于什么者,当可释然矣。
下引西报评论,于《申报》锡以“素以捧梅为己任”之考语,愚浪迹望平街垂近十稔,颇知报纸记载宜求博搜,政治学术并当兼采,至于陶写民性研究艺事者,并复在所不废。《申报》于各项新闻无不特详,梅事何能从简?至其在沪时排日记载,则以梅氏之来,确为社会上所普遍认识之人物,举止宾集,欲知者甚多,夫社会新闻虽以公司宴会,春秋园游,尚加甄录,何况梅氏?且登者不止一报,不止一国。左右苟得阅其在日美两国时之报纸,则火车经程之际,虽小站逗留,不逾片时,亦有照片,大书深刻,当更讶然于引为己任者,《申报》不过三千之一勺而已。
美国欢迎梅兰芳之游行
西报所论,左右引其放弃夜宫生活而崇拜东方艺术一语,断章取义,显有言外之音然,史称周处士素横暴,忽已斩蛟射虎,以成其学,曾文正一号涤生,尽检前失,以成其功业,则所谓放弃夜宫崇拜艺术,宁不同揆?岂左右必欲周纳其词,以东方艺术与夜宫生活相提并论,而断为卑之之说,则文义殊复牵率,“不解自明”,愿进此为解嘲,冀左右省之。至西报以下诸说,不过谓美人不能尽明梅氏之剧,因发为五里雾之词,夫智力不齐,安能强同?美人不获深解者,立论如斯,其获解者如杨斯笃等 Stark young叠有二十余文载之纽约《世界报》,于梅氏表演精微之处,摘发无遗,顷已付译,不日当以专刊奉教,一读之后,当知解人不少。
夫梅氏此行,必欲使全美之黄童白叟鼓舞轩韆,其势有所不可,而左右当亦未必以此遽为苛绳者也。“雄妇人”之说,在国人重男轻女藐视伶官者观之,自非溢美之词,然但论字面,则张良如妇人女子,谢览芳兰竟体,均无轻薄之意。况左右研精西学,必知外国报纸好立诡词以耸观听,如称法国前克里满沙氏为虎,至绘为讽刺之画,亦斑颔而虎头者,正出一理。若必谓梅氏所饰为旦角而诎之,则不特中国为然,欧洲戏剧由弁而钗,曩亦恒有之事。降至今兹,流风未昧,梅氏在美尚一遇饰旦角者,相视目逆,无足怪也,奚其责焉?
“偶像”一语尊注颇当,梅氏诚不足为中国人所崇拜,然窃为现代中国人思想集中之说,则崇拜者应为政治上之名流耶?生者祸国以无日,死者谬说相流传。应为军事上之名将耶?勇于内战而怯于国难。应为学术上之名家耶?持旧者惟务剿袭,崇新者徒事负贩,平心思之,梅氏以一技成名,十年笃学,犹觉此贤乎彼。左右平旦持躬历数现代之人物而识其遗行,当不以愚言为河汉矣。
梅兰芳在美国接受博士学位
至“代表东方艺术”一语,梅氏未尝自居,即有侈张之词,亦出他人之口,非梅氏所负之责。尊引美联社电,亦称剧术,于此何独云然?若谓代表中国人所崇拜之人物,则梅氏固未曾梦拟,而中国人果能尽去荣利之思,不颠倒于金钱势力之下,不依违于盲从立异之途,以徒事寄托于文艺戏剧陶养其心志,正复佳事。
崇拜二字,本非专指功名领袖之人,况与ldol之译文尚不相吻合,则所谓硬要闭着眼,岂不冤哉二语,顾何所取义耶?国内闻此消息,毁誉纷如,本来宇宙无绝对从同之论,而左右所证引者当指海上之三日刊及一二聊以塞责之短评插画,夫以左右曾预报业之人,乃以快心敛财之工具,临渴掘井之标题,据为典要,以明其为舆论,夫亦大可哀已!天津《大公报》其评论夙为国人所推崇,尝著论以奖梅氏之成功,原文俱在,人文图书馆当有辑存,可供省览,则知舆论亦有不尽偏于尊旨者焉。
“博士扫地”之说,愚谓不能罪之梅氏。愚足迹不出国门,未知西洋学府之湛深,然知孜孜卒业论文及第之人亦未必尽有造于邦国,至名誉赠送在施者不过致倾倒之私,在受者宁必有名器之分?必欲程其实学,则自徐菊人以及上海约翰大学所致赠之诸公,其造诣如何,当亦胡卢而自哂,又何必咎之梅氏?且梅氏本不因此以致名,社会上之反感则愚日困圜阓,尚未有闻,左右以多少为疑似之词,必亦无确证可知。
民国刊物上“博士扫地”之漫画
结论谓瞎捧与受捧者之感想,令人神往,然捧者即如愚之所陈,与左右为公开之辩论,瞎否悬诸尊评,不取臆断,而被捧之人则本非素心,得之非出干求,受者何必愧色?以艺行道,不伐不矜,愚尚信梅氏有此涵养,敢为左右告者也。
关于大作已尽鄙怀,更有欲尽者:
(一)中国人好藐视成功之人以自鸣其高介;
(二)过于重视大学之学位,以折节于西洋;
(三)轻视伶工之积习亟宜荡涤。
夫梅氏以研究攻错而赴美,幸而成功,亦其二十年来研精之所致,美人倾倒亦出于其自动之忱,以尽其至诚之意,固非鸣炮遣价之具文,则又何必以藐视?幸窃之人等量齐观?且音乐戏剧源出同途,国人赴美治音乐者每得学位以归,未闻当时涉及尊论,则戏剧家二十年舞台上之经验,与学问家五六年学校之课程何尝不可媲美?博士之名词不足矜式,然必予之此而靳之彼,左右亦轩轾过甚矣。积习相沿,伶非高业,此专制时代之陋习,当非左右所乐承。今兹所谓戏剧文学,通俗教育又不废斯道,左右必欲以伶工得膺博士为诮,无乃近于思想之落伍?若试律以英国莎士比,以集中英人之思想,荣褒绰楔,为其有著作有学问,则梅氏舞台上之经验及剧本初未必逊于莎氏?何独责于此而恕于彼?
抑有陈者,前此意大利名伶卡罗沙氏 Caruso在美演剧,于其病笃之时,意王以电文相慰,谓请为意国珍重,盖时意侨与美著辄不相容,既而美人感於卡氏之戏剧,少少泯其意见,意图拓殖将于此收潜移默化之功,特加重视。今梅氏岀洋,宾延致语,辄谓美人得更认识中国,且增加其亲善云云,国际酬酢之虚文,不必为梅氏增重,然以今日之中国,出诸路透电所宣传,左右苟易地为美人,将视为如何之国家得一梅氏使人知东方古国尚有齐之以乐之一途,亦殊差强人意之事,愿为左右浮一大白者也。
凡此拉杂,尊意云何?希披露于来函栏(文过冗长,乞为分载),俾国人尚知有此一说,足备采择,想不见拒,倘荷明教,尤所企承,濡墨以俟。
专此 顺请
撰安
赵尊岳顿首 六月十六日
附:答《关于梅博士的问题》
拙著《梅博士的贡献》一文,其要旨不过说明“侈张之词”之决不能使人“因此以致名”而已(当然是指名实相符的名)。今蒙赵先生赐长函指教,不胜感谢,惟读后亦觉“殊不能从同”。本刊非欲加入捧梅或攻梅的任何方面,不过本刊评论向以时事为中心,梅氏之得文学博士乃近来轰动社会之一件时事,故特对此一件时事加以评论,并非对于梅氏个人有何嫌怨而“必欲周纳其词”。本刊的立场既明,请就来信所提各点作分析的答复。
梅兰芳、王少亭访美演出《汾河湾》
(一)作者一面承认“不获解”,一面却说“明明为增其智识”,既然使人“不获解”,何以又能“增其智识”?例如我们读一本书,既然不懂,还能说这本书明明增加了我们的智识吗?至举乡下土老儿到上海看“电炬”、“轮轨”为喻,若说能引起他们大惊小怪的好奇心固无不可,若说这样就增加了他们对于电学或机械学的智识,因此把科学博士的学位送给电气公司或汽车公司的老板,便不伦不类。
(二)《申报》每于梅氏来沪后,即善为梅氏作无微不至的起居注颂扬,惟恐不力,实为各报所无,此乃公开的事实,非记者所能捏造,日美各报是否亦如《申报》之鞠躬尽瘁,固无损于《申报》之素以捧梅为己任的资格,因记者并未说普天之下只有《申报》素以捧梅为己任,且记者在那篇文里所以提起《申报》,亦不过说素以捧梅为己任的《申报》中所载的梅氏给与美国民众的智识不过尔尔,对于《申报》捧梅并未加以优劣的评论,现在听了作者的话,才知道《申报》认详载梅氏吃饭睡觉的消息是有关于“陶写民性,研究艺事”!
(三)作者对于放弃夜宫生活而崇拜东方艺术一语作为善意的解释,先把“夜宫”上面的“黑人”两字省去,大概觉得这是美人的“必欲周纳其词”!至引周处士及曾文正为喻,一若美国在梅氏未去之前只有黑人夜宫生活也者。但无论何人,不能妄断美国除黑人夜宫生活外,便没有他们的高尚艺术——如高尚的戏剧音乐等等——苟其有之,他们不把自己的高尚艺术和东方艺术“相提并论”,却把黑人所经营的夜宫生活拉出来寻开心,如作者认此为尊崇东方艺术,夫复何言?
(四)“其获解者如杨斯笃等叠有二十余文”,即认此“二十余文”为二十余人所作,似也很难加上“不少”的“考语”,美联社更变本加厉推到什么“美国民众”,那更“不少”了!记者的那篇文字是对该社电中所谓“民众”云云批评,初未想到“获解者”仅有杨斯笃等的二十余位“不少”的“解人”!
(五)“雄妇人”之引起美人奇异,乃因西洋戏剧进步到了今日,除极少数滑稽无聊的戏外,正当的戏都是男扮男,女扮女的(这是专研戏剧的洪深先生告诉记者的话),中国戏剧仍在“雄妇人”时代,我们对“雄妇人”仍是司空见惯,美人却不免少见多怪了。记者在那篇文里提起“中国的雄妇人”云云,不过谓“美国民众”“亲炙”梅氏后所“明明为增其智识”者仅此,与什么“重男轻女藐视伶官”更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也。
梅兰芳在檀香山
(六)关于“偶像”一语,作者亦认为“梅氏诚不足为中国人所崇拜”,而美人却硬说是“中国所崇拜的人物”,则闭眼冤哉,果何所取义,作者已自答,无庸记者之回答了。
(七)记者那篇文里所引证的“博士扫地”云云,乃见于六月一日的《时事新报·社评栏》,可以覆按,比之天天仅作寥寥几句不着边际令人看了头痛作呕的与中国无关痛痒的外国事评论,好像中国已经太平得无事可论,或他们自己已不能算为中国人的主笔先生,似乎更能表示一些中国的舆论吧。孰为可哀,明眼人自能辨之。况记者那篇文里仅谓“舆论界方面有人大呼……”,“有人”二字固无意概括“人人”也。
(八)徐菊人之事,早成明日黄花,《生活》当时尚未产生,故无从在娘胎里开口,至“上海约翰大学所致赠之诸公”,本刊也曾有过严正的批评。
最后对于作者所提出的“更有欲尽者”之三点,请再回答数言:
(一)执笔论坛者根据事实为评论,无所谓藐视不藐视;
(二)本刊素主张重真才而不重资格,不过愚意以为名实相符的大学学位未尝不值得重视,名不符实的大学学位才无一顾的价值;
(三)有名无实的勾当,我们都反对,并非以伶工而有所轩轾。
至梅氏够得上称为戏剧家否,记者对戏剧学是门外汉,未敢妄断,特为此事往找友人中对于戏剧学素有专门研究的洪深先生,他以为戏剧家在最小限度须有创造力,须能影响人生,须能有裨于所谓世道人心。担任一个角色的戏剧家虽不能顾及全剧,至少对他所表演的一个人物也须有他的创造力,使人对此一个人物有更深澈的了解,更深刻的印象。
梅氏所演的旧剧如《六月雪》《宝莲灯》等固仅拾他人的现成东西,即梅氏的新剧如《霸王别姬》《洛神》《太真外传》《西施》等,对于各人物并无个性可言,例如他所演的西施,即太真,即洛神,即虞姬。梅氏媚 charming则有之,彼仅宜于表演《天女散花》《麻姑献寿》一类的戏剧,因为那些戏只要美、媚,用不到真性情的。梅氏此次到美所贡献的是在中国将成过去的古董,好像把铜香炉搬到美国去当古董给人看看,离人生的意义太远,在国内除供变态心理的老头子和姨太太们玩玩外,对于近代人生有何贡献?以上是撮述洪先生所谈的大意。
梅兰芳之《洛神》
今赵先生却把梅氏比英国的莎士比和意大利的卡罗莎(卡氏非戏剧家,乃有创造力的歌唱家),那就非我们不谙戏剧学的门外汉所知了。
(《生活》1930年第5卷第29期)
韬奋附:复赵尊岳先生的几句话
尊岳先生:
拙著《梅博士的贡献》,其动机在批评美国人之善于“瞎捧”,并无意攻击梅氏个人。第一次赐书二千余言,尚觉文采斐然,故略附数言发表于本刊。
关于梅氏个人已往之事,有为环境所束缚者,虽令人不痛快,但其唱工能在许多伶人中大露头角,固亦非易。惟对中国社会,实无功无过之可言,为彼之第一次尊函,竟占去本刊如许篇幅,事后已觉可惜。兹接第二次二千余言长函,更不能不为本刊篇幅珍惜矣。
第二次尊函在先生固可藉“素以捧梅为已任”之《申报》公布于世,其内容价值读《申报》者自能辨之,无待不佞再糟蹋本刊篇幅,而作不必要之驳复也。
韬奋。七,六。
(《生活》1930年第5卷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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