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四大名旦之比较（1930年《戏剧月刊》征文揭晓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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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送之《现代四大名旦之比较》录自《戏剧月刊》第三卷第四期，作者为张肖伧，为1930年该刊所举办命题征文活动之第二名文章。此次征文活动始于《戏剧月刊》2卷12期之“征文启事”，此则征文启事第一次以文字形式，公开提出“四大名旦”的称号，征文活动共收到70余篇稿件，最终确定了10位获奖者，主编刘豁公对前三位作者的作品，尤为喜爱，说它们“言论持平、文笔老练为最佳”。不久，《戏剧月刊》公布了获奖名单，并全文刊发了前三名，即苏少卿、张肖伧、苏老蚕的获奖文章，此为第二篇。
菊部中角色之地位，向以生角为主脑，自谭英秀物化后，须生人才衰落，杨小楼虽以武生为出类拔萃之选，顾其人疏懒性成，不自振作，遂为世所诟病。畹华乘时崛起，称雄菊部，乃执伶界之牛耳，国内观者亦群焉，注目于梅伶一身，诚所谓时会造成梅兰芳，亦梅兰芳所以造成今日梨园之新局也。
畹华十余年来悉心努力制作新剧，率以旦角为主，而侧生、净、丑、末于绿叶扶持之列，畹华旦角之声价更十倍于昔。小云、玉霜、慧生相率效法，因有四大名旦之目。今人咸以四大名旦之优劣高下为一大问题，实则梅、尚、程三人俱以青衣为主，兼演时下所谓花衫剧与刀马旦及昆曲，当然可以相提并论。若慧生则以花旦为正，兼演青衣，及时下所谓花衫与刀马旦、昆剧性质已觉各殊，而世人皆欲与梅尚、程同论，愚亦只得含混作一比较观矣！
吾人既将四大名旦作比较，观圣贤不能无短，愚者或有一得，故不得不分析言之。愚良心之主张，作平允之月旦，阅者再以自己之观察加以批评，则四大名旦各自的优劣短长，不难窥得奥窍矣。
王幼卿、筱翠花、尚小云、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之《五花洞》
伶工之所以克成一代健者，必先具以下资格：
（一）天赋之歌音与身份：躯干之适宜、丰格之名隽、态度之自然、五官手足之优秀包括在内；
（二）习艺经过时间中痛下之苦工；
（三）专心于切己艺术上之研究与学问，如音律学、剧词剧本之撰作与修正、装饰之研究、描写古人之情境，在在关乎学问。
以上三者基于天资者半，基于功夫者半，愚故先述四大名旦之天资，再历述各人之歌音、字眼、腔调、台容、身段、台步、做作、武艺，再进而列及各人之旧戏、新剧、昆曲等等，而归纳制成一比较表，以示其优劣同之点焉。
（一）四大名旦之天资
畹华为伶工世家，乃祖乃父均属梨园出身，根性上对于戏剧已胜于人。畹华弱冠即登场，慧生、小云登台之年皆在十四五龄时，玉霜较三人略迟，然亦在二十龄左右。各人之天资均有异秉，以愚所知慧生幼年最聪慧，畹华、玉霜次之，小云又次之。盖小云在科班时，习戏上之天资，实较同科中之芙蓉草、荀慧生为拙也，即其在科班中习戏之身段台步等，亦较他人为差。
（二）四大名旦之嗓音
小云嗓音最坚实有劲，自是青衣正宗。畹华圆润柔亮，在旦角中推梅最能响堂（远近聆者皆觉爽亮清楚之谓）。惟仔细细聆其声音，微嫌偏于柔媚，盖婀娜有余而刚健稍差。幸梅唱音能高低宽狭运用自如，亦属难能可贵。慧生以初习梆子旦，因跌扑过甚，故歌音在发育时已受影响，今唱青衣剧，虽能对付重唱，但较诸梅、尚瞠乎后矣。玉霜歌音最单弱，其唱每走偏锋，听其歌至高音处，辄为之担忧不置。
程砚秋之《赚文娟》
故以嗓音论，小云可称绝佳，畹华可称甚佳，慧生、玉霜中平而已。然而小云歌音之病在尖硬，不及畹华之圆润娇娇、宛转入耳。畹华之病在浮宽而无筋骨，其占便宜处，在其柔润娇嫩之成分甚多，故功效足以遮掩其浮宽而无筋骨之短。缘是海内顾曲家就梅、尚两伶比较，爱梅之歌音者，较小云为多，遂多数认梅之嗓音较尚为佳，此乃畹华唱戏最占便宜处。慧生歌音气力较弱，玉霜更甚，人所共知，无庸赘述。
（三）四大名旦之字眼
唱戏字眼之准否，四声阴阳之谐否，拖腔归韵之当否，皆关乎音韵之学。畹华平时接近文士较多，悉心研究，好学不倦，其字眼比较最少疵谬，然亦不能谓其绝无错误也。其唱片中《别姬》一片倒字极易证明。慧生次之。小云发音较高，吐字每有音无字之弊（陈石头虽为青衣泰斗，亦不免此病）。玉霜因新腔多，每好用豁音，遂致四声时有倒误。
（四）四大名旦之腔调
畹华新旧腔俱妙，其《起解》《玉堂春》之好腔，据云由其伯父雨田所亲授，得紫云之余绪。梅腔风靡全国，真有“无腔不宗梅”之概，可以豪矣。梅之行腔声调中，别具一种情绪的表现，令听者不禁击节称赏，即其腔调中由声带发出娇媚柔婉而富于情感之唱声，足以感动万人而有余（虽素未涉足梨园之贩夫走卒亦感动）。此种声腔连调之魔力，仿佛有老谭谭腔动人之概。梅之得有今日之地位，此种动人之力量亦占其一。
梅兰芳之《玉堂春》
小云、慧生腔虽绝佳，然无论如何不能超越乎梅腔范围之外，尊之谓为梅调之传人，则可，称其为畹华以外独树一帜、分庭抗礼，则不可。惟玉霜利用其歌音出奇制胜，独创新腔，新腔叠出，小腔又饶逸韵，遂造成程派之目。故以腔调论，足与畹华对峙者，乃在玉霜，而不在小云、慧生。
愚尝谓畹华、玉霜为新声之创作家，可不作第二人想。小云、慧生不过欲求在梅、程外称雄称霸而已，以是知梅尚、程、荀四伶之腔调虽均佳妙，而梅、程自高尚、荀一等也。
（五）四大名旦之台容
梅面目娇媚，得人怜爱，脱尽须眉，宛如女子，扮相之美，实在小云、玉霜、慧生上。小云眉目生动，双涡尤美，有时双眉并蹙，宜于悲剧，而一笑有倾城之概，惟细心观察，其面目实一寡脸，而无雍容华贵福泽相。此种批评，与愚表同情者，当属不尠，玉霜扮相饶闺秀气，昔时双颐微嫌清癯，今闻其面庞已较胖，或较诸昔时台容益胜也。慧生明眸丽质，嫣然一笑，百媚俱作，但其面貌以扮花旦较扮青衣为尤胜。
（六）四大名旦之身段
畹华身段以娇小玲珑称。慧生苗条活泼，以丰姿胜。玉霜玉立亭亭，有弱柳当风之致，而有人嫌其身段稍长，盖人情爱美观念，对于妇女之身段往往多数爱娇小也。四大名旦中小云以腰部稍粗，身段上不得不退居末位。愚以为梅、荀之身段最佳，玉霜次之，小云又次之。
（七）四大名旦之台步
梅、程、荀三伶之台步均擅胜场。慧生以跷工与小翠花称海内二难，尤为梅、尚、程三人所缺，故愚尝对友人云，与其聆慧生之青衣剧，不若观其花旦戏。以慧生身段，跷工绝佳妙也。惟小云台步有病，在科班时孙怡云谓，其终身吃亏即在台步。至今两脚高低殊不雅，而以台步论，畹华青衣步法可称空前，而慧生之跷工国内除小翠花外可推独步。玉霜亦工稳自然，独小云则不佳耳。
荀慧生之《狮吼记》
（八）四大名旦之表情做作
四大名旦于描写戏情，得意传神处，大都以逼肖儿女举止神态意志为不二法门。其表情之工稳入化，实未易显分上下。惟各人之表情，以其容貌身段关系，各有特长之处。
畹华之表情以娇怯细致见长，故处处动人怜爱。小云以妩媚细腻胜人，故处处得人欣赏。玉霜以丰姿婉娈、自然熨帖见称，故处处令人击节。慧生以妙曼轻倩、风流蕴藉动人，故处处博人称赏。缘是爱梅者未尝不兼爱小云，赏程者未尝不兼赏慧生。以四人工力悉敌故也。须知四人之表情，神采流映，姿态万方，而柔情媚态，咸有真致。斯其用心之专，描摹之神，非朝夕所能臻此。愚兹举各人一戏之表情处于下：畹华《汾河湾·闹窑》之神色举止，随时变化，真是绝作。小云《能仁寺·说亲》时之羞态可掬，神色逼真，确属传神之笔。玉霜《鸳鸯塚》之哀怨郁结，真有如泣如诉之妙。慧生全本《玉堂春》之表情，随地随时皆有分寸。
四伶于喜怒哀乐、行动举止，虽其一视一指，亦皆有别，实未易轩轾也。四伶之外尚有一小翠花，其表情宛如燕赵佳人，春色撩人，隐含荡意。而其细腻风光，足可与梅、尚、程、荀称五大表情做作名手，且不在梅、尚、程、荀之下，因附述之。
（九）四大名旦之武艺
慧生最初习梆子旦，于跷工外兼工跌扑，如《红梅阁》《大劈棺》之类，皆其佳作，故武艺较梅、尚、程有根底。因三伶皆青衣出身，不必重视武艺也。但四大名旦兼唱刀马旦剧，故不能不于武艺上加工，然终不及慧生武艺之有幼工。故慧生之足以与梅、尚、程合称四大名旦。其花旦与刀马旦之卓越，或为梅、尚、程所缺，或为梅、尚、程所忽逮，实亦一大要素。观其头二本《虹霓关》《战宛城》《穆柯寨》《樊江关》《辛安驿》一类戏便知其优长。又如全本《儿女英雄传》，梅、尚、程均饰张金凤，而慧生独能饰十三妹，胜任愉快。故以武艺论，慧生可称第一流，而畹华、小云、艳秋不得不屈居慧生下矣。
尚小云之《珍珠扇》
（十）四大名旦之新剧本戏
四伶各以新戏号召，兹将其新剧具列于下。
梅：《木兰从军》《一缕麻》《童女斩蛇》《牢狱鸳鸯》《奔月》《千金一笑》《黛玉葬花》《散花》《别姬》《麻姑献寿》《上元夫人》《廉锦枫》《西施》《俊袭人》《洛神》《花蕊夫人》《桃花扇》《春灯谜》《空谷香》《薛艳贞》《双珠记》《凤还巢》等廿余剧。
尚：《秦良玉》《张敞画眉》《林四娘》《千金全德》《摩登伽女》《卓文君》《青门盗绡》《珍珠扇》《玉虎坠》《婕妤当熊》等十余剧。
程：《红拂传》《鸳鸯冢》《风流棒》《赚文娟》《花舫缘》《玉狮坠》《文姬归汉》《聂隐娘》《青霜剑》《碧玉簪》《玉镜台》《孔雀屏》《斟情记》《梅妃》等十数剧。
荀：《元宵谜》《西湖主》《丹青引》《红梨记》《绣襦记》《埋香幻》《春闺记》《荆钗记》《钗头凤》等十余剧。
四伶之新戏，大都不能全剧均佳，通体完璧，梅之《奔月》《散花》《麻姑献寿》《廉锦枫》等作，实无多大价值，惟其《别姬》《洛神》《西施》《太真外传》声势甚盛；玉霜各种新戏，平均多有可取，故玉霜在沪在平在津，开演新戏均能得多数赞美，其《红拂传》《鸳鸯冢》《文姬归汉》《梅妃》皆足与畹华并称；慧生以《丹青引》《钗头凤》两出为胜，小云新戏，则不免瑕瑜互见。
梅兰芳之《洛神》
愚月旦四伶新戏，拟以畹华、玉霜称并驾，而慧生次之，小云更次之，又梅之新戏负盛名誉，厥有数点：１、场面音乐好；２、配角齐全；３、布景佳；４、得齐如山辈之助力颇多；５、利用新闻界鼓吹宣传甚力。而其吃力处、吃亏处，则在取材于历史小说之伟人物，如西施、太真、林黛玉、洛神等，而以畹华自身为主脑其他配角，皆极轻松，反不及玉霜之取一事一物之可供歌泣者为之，居然紧要不繁，恰到好处，且玉霜之戏，取配角于同等重要地位，如《红拂传》《鸳鸯冢》皆显而易见，而其搭配之伶工，亦不弱于畹华之配角，慧生、小云等于以上数点，皆相形见绌。又新戏之要著，必须宾主相均，花叶相衬，彼此发挥精神，观者始觉戏中人无不精彩十足，益显主角之十分美满。梅尚荀各人之新戏，其初大都只知显一己之长，而未知着意于绿叶衬托之要，愚故许玉霜之新戏，比较能留意及此也。
（十一）四大名旦之旧剧本戏
梅有全本《春秋配》《雁门关》《梅玉配》《穆天王》《宇宙锋》等作，尤以《雁门关》（有德霖、云甫、凤卿、金福、长林、素云、桂芳、玉芙、妙香为配）《宇宙锋》两剧，在平轰动九城；小云有全本《雷峰塔》《教子》《梅玉配》《金山寺》《玉堂春》《春秋配》诸作，以《雷峰塔》《玉堂春》号召力最强；玉霜有《金锁记》《朱痕记》《芦花河》等作，皆能风靡南北；慧生有全本《玉堂春》《得意缘》《法门寺》(带《拾玉镯》)《儿女英雄传》《虹霓关》(带《洞房》)《大英杰烈》诸作，亦雅负声闻，盖各人于旧戏，本各有专长，编排本戏更形卖力，当然受人欢迎也。
（十二）四大名旦之昆戏
昆腔字音，于苏人最近，北人习昆，已较困难，四大名旦以文士多好昆曲，乃兼演昆戏以示才多艺博，于是梅有《风筝误》《瑶台》《琴挑》《思凡》《学堂》《拷红》《金雀记》《玉簪记》《惊梦》诸作，小云有《闹学》《风筝误》《惊梦》，玉霜有《思凡》《琴挑》，慧生有《闹学》《惊梦》数剧，能戏之多，首推畹华，实则以曲家眼光批评之，四大名旦之昆戏，皆不道地，不过聊备一格耳。
程砚秋、俞振飞之《琴挑》
（十三）四大名旦之品格
梅之品性，温雅而谦恭，除因私坊出身关系，为其憾事外，个人道德，近来因好色，为其白璧之瑕；玉霜最谨慎自守，对罗瘿公死后事，尤为士林所称；慧生亦知以名誉为重；小云接近官僚后，傲视一切，甚至对于同业，如叔岩、连良，均不能始终和洽，据其同科师兄弟言，小云出身虽寒，而傲慢颇甚，故品格上，比较稍差。
至四伶对于公益慈善，大都热忱赞助，足为伶界增光。
△ 四大名旦之优劣比较表
兹假定以分数计算，上上者作100分，上者作90分，中者作80分，下者作70分，则梅兰芳得上上者有八门，得上者三门，得中者两门，合计应得1230分；尚小云得上上者四门，得上者三门，得中者五门，得下者一门，合计应得1140分；程砚秋得上上者七门，得上者两门，得中者四门，合计应得1200分；荀慧生得上上者五门，得上者六门，得中者两门，合计应得1200分。
因以上之结果，四大名旦之比较成绩，应改“梅尚程荀”为“梅程荀尚”，此种批评，凭愚个人武断，不足据为信史，所谓游戏之笔，见仁见智，本无定评，聊供谈助而已。
四大名旦合影
结论
根据以上之批评，梅为龙首已无疑义，玉霜、慧生适足并肩，小云应居末位，则四大名旦之顺序应为：
梅兰芳
程砚秋、荀慧生
尚小云
但若以青衣为主位，而予以批评，则四伶之顺序应仍为：
梅兰芳
尚小云
程砚秋
荀慧生
如就四伶艺术之宽博而论，则慧生多花旦一长，四伶之顺序似应列为：
荀慧生
梅兰芳
程砚秋
尚小云
又愚对于伶工，以为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不应分高下，当作平等观，谭英秀之声名虽大，包银虽巨，而谭鑫培（生）、何桂山（净）、王长林（武丑）、钱金福（武净）、陈德霖（青衣）、田桂凤（旦）均为一等人才，可称有同等价值，退而再论，今日之人才如余叔岩（生）、梅兰芳（青衣）、筱翠花（花旦）、萧长华（丑）、许德义（武净）亦均为一等人才，亦可称有同等价值，不必以声望之大小、资格之深浅、包银之多寡，而着眼于伶工艺术之本身，乃是纯正之评伶。
愚为此文，虽出诸游戏，正欲唤起同好，对于伶工，作如是观。
（《戏剧月刊》第3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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