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秋:“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名师不一定出高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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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演员的成长,都要经过一个大体相同的学戏过程。开始学戏,有所谓启蒙的老师。启蒙的老师主要是把唱、念、做、打的基本要领教给学生,指导学生练习基本功,并通过些基础剧目的教学,使学生掌握这些基本表演技巧的运用。
例如,学青衣的学一出《玉堂春》,就把青衣西皮唱腔的基本板式熟悉掌握了,学一出《二进宫》,就学会了二黄唱腔,再学一出《祭塔》,就有了反二黄。除了唱腔,还有青衣的基本动作,如台步、开门、关门、手势、水袖、圆场等身段,在这些戏里都有所运用。
其它各个行当也都有本行的基础剧目。经过老师的教学指导,学生不断地学会了较多剧目的表演,有了一定的基础,就开始了舞台实践,在这个过程中,仍然需要不断地、多方面向老师学习,直到自己的演出有了一定的火候,在观众中有了一定的影响之后,也还有一个进一步请老师指点,继续深造的过程。
张君秋
在这样的学习过程中,学生的成绩好坏,有两个因素起着重要的作用,一个是专业老师的教学,一个是学生本人的勤奋刻苦。
专业老师打基础是很重要的。好比盖房子,先要砸地基,把地基砸结实了,才能往高处起,地基深、坚固,就可以盖高楼;地基浅,也只好盖平房如果又浅又不坚固,那连平房也盖不好。
有的同志十分看重投拜所谓“名师”,认为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高水平的演员,关键在于有没有一个名家做老师,因为,名师才能出高徒呢!其实,这种看法未免失之片面。过去,有不少著名的演员,他们的老师不一定名声都很大,相反,有许多演员同样都是一个著名演员的学生,但真正有成就的,为数却不多。这就说明,名师不一定出高徒。
过去有一句话,叫“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徒弟可以成为“状元”,成为艺术水平突出、名气大的演员,而师父却没有他的名气大。就以我们熟知的梅兰芳先生来说吧,他是举世闻名的戏曲艺术大师,但他的开蒙老师吴菱仙先生的名气,却只是为梨园行里的人所熟知。梅兰芳先生在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曾着重回述了吴先生对他的教学,念念不忘吴先生为他打下的基础。在戏曲界,象吴菱仙先生这样的老师,为数是不少的。
梅兰芳与老师吴菱仙
在旧社会,培养戏曲演员主要是靠私人授业和科班教戏,专门的戏曲学校是少数的。学戏的多是梨园行里的子弟或是穷人家的孩子。那时候,学戏是为了谋生,所以,老师收学生,就不怎么考虑这个孩子够不够学戏的条件。有的学生,学习时很用功,基本功学得挺扎实,经过一段舞台实践之后,身体条件发生了变化,不再适宜从事舞台表演了,于是,他们在较长的时间里专门从事戏曲的教学,名气不一定象名演员那样大,但他们的基本功扎实,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象陈秀华、吴彩霞、吴菱仙、王幼卿等,都是这样一种情况,许多著名演员都得到过他们的指教,他们应该说是真正的名师,他们培养后代演员、推进戏曲艺术发展的作用是不能忽视的。现在,从中央到全国各省、市、地区,有不少的戏曲院校,在这些戏曲院校中,有一支数量可观的戏曲艺术的师资队伍,我们要发展戏曲艺术,培养戏曲事业的接班人,主要是靠这支队伍在起着重要的作用。
我这样讲,不是主张不要向比较著名的老演员学习,我是主张学戏要从实际出发,因为著名的演员毕竟不是很多的,如果都去找一位著名演员学戏,这位演员即使放弃了舞台实践,专门去教学生,也是教不过来的。况且,许多著名的演员一般都是较长时间在舞台上从事艺术实践的,很少有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如何教学生,所以他教戏的经验、方法不一定比专业教师丰富。
我体会,名演员的辅导作用主要是在青年演员有了一定的成就之后,对他的艺术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帮助他进步,提高自己的艺术。打个简单的比方,正如要炒一个菜,先得有菜,而菜是种出来的,要靠农民把种子撒在地里,菜苗长出来,还要施肥、除草、间苗、松土,菜成长后,要收割、运输,人们买到菜,要拿到厨房洗干净、切好,调好各种佐料放进锅里去炒,加佐料、味精,最后才成为一道菜。
如果把炒一道菜看成是一个戏曲演员的成长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名演员的辅导作用也就是相当于调味的作用,其它各道工序,都是专业教师的辛勤劳动,相当于专业老师为学生打的基础。基础打得不好,就如同菜没种好,叶子黄了、蔫了,那么放再好的佐料也做不好这个菜。
张君秋与老师李凌枫及吴素秋、徐雯瑛、紫云霞合影
我年轻时,曾向梅兰芳先生学过他的一些代表剧目,这些代表剧目并不全是梅先生一招一式教给我的。其中,有的是我听唱片、看演出学来的,有的是请教过一些对梅派艺术素有研究的先生,只是在遇到疑难问题时,看梅先生有时间,才去请教。
例如,我学《霸王别姬》的舞剑,是在梅先生于上海蓄须铭志时,梅先生得暇,我才请梅先生教了我。我之所以能够向梅先生请教,还是由于小时候由我的老师李凌枫先生给打下了基础,这以后,才能进一步得到王瑶卿先生的指点,到上海演出,才有了机会向梅先生学习,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会到,名师的作用固然重要,但最初的启蒙老师的重要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学生的个人勤奋努力。有一句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句话很辩证,既谈到学戏的客观条件,又谈到了学戏的主观因素,并且着重强调主观的努力是成功的关键。这是经得住实践检验的。
老师的责任,是把自己的艺术教给学生,他的本领再强,教戏的方法再好,但他不能代替学生的艺术。好比登泰山,老师告诉你,要过三个“十八盘”,通过“南天门”,才能攀登到“玉皇顶”高峰。而过“十八盘”走“南天门”、攀“玉皇顶”,这些要靠学生自己去努力一步一步地往上攀,老师是代替不了的。“大匠能予人以规矩,不能使人以巧”,这个“巧”字是在学生有了长期苦练的过程之后才能生出来的。
有两种思想作风要不得,一是认为自己的天赋条件好,接受能力强,又有名师指点,就可以不刻苦练功了。如果这样认为,那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天赋条件需要不需要?我认为是需要的,尤其是从事艺术工作的,十分强调天赋条件。如京剧演员,就很强调嗓音、扮相、身材等先天条件,有适合当演员的,有不适合当演员的,适合当演员的,条件程度也是参差不齐的,有好一点的,有差点的。但是,天赋条件无论怎样好,都只能说明具备学戏的条件,并不等于天生就已经掌握了戏曲艺术的各种表演手段,戏曲艺术的表演十分注重各种表演技巧的锤炼,这些技巧必须经过演员自己长期不断的苦练才能掌握。在这个问题上,我个人有点粗浅的体会。
梅兰芳与张君秋
我小时候嗓子的条件比较好。在我学戏的时候,我的老师和我的母亲对我要求都很严,每天早晨天没亮就安排我到陶然亭去喊嗓,喊完嗓回来就练把子功,练完把子功就吊嗓子,下午是学戏,到晚上还要吊嗓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练嗓,我在练嗓过程中体会到,嗓子条件固然重要,但演唱的功底诸如音量的控制、气息的运用,以及演唱时间的持久、响堂,等等,这些要在长期、持久不间断的苦练中反复琢磨、反复体会,才能不断有所收获。有了这样的体会,就增强了我练嗓的自觉性,一直到我登台演出以后,我始终保持着练嗓的习惯。
练嗓要从难、从严。我吊嗓,喜欢找难度大的唱段去唱,例如《祭塔》的〔反二黄慢板〕,唱腔的音域大,反复练这段唱,不仅可以扩大自己的发音区域,能高能低,而且势必注意气息的运用,掌握偷气、换气的技巧,以便做到收放自如。又如《探母回令》的对口〔快板〕,这段唱的速度十分快,要和生角的速度一样快,不能拖,但曲调性又比生角的强,快速当中还有小腔,练这段唱对掌握吐字、发音、换气的技巧很有好处。再如《贺后骂殿》的〔二黄快三眼〕以及《玉堂春》里的〔西皮二六板〕转〔流水板〕等,都是难度比较大的唱段,这些唱段,我每次吊嗓是必唱的,而且每段唱不仅唱一次。
吊嗓还要注意选择各种辙口的唱段,如《玉堂春》那段〔西皮二六板〕转〔流水板〕的唱腔是人辰辙,属于闭口音,旦角的闭口音比较好唱一些,开口音比较难一些,不要因为难就不去吊了,愈是难,愈是要有意识地去练,象《贺后骂殿》〔二黄快三眼〕的唱段是发花辙,属于开口音,更应该多练。既练闭口音,又练开口音,本领才能全面。
还有音区的练习,一般女同志唱高音比较舒服,唱低音就不那么舒畅。那么,我主张她应该有意识地多练低音部位,要做到高低自如过渡自然。总之,练功要知难而进,不要知难而退,如能有这样一股劲头,我想,天赋条件好的演员,可以锦上添花,天赋条件差点的,却能另辟新径,都会取得较好效果的。相反,若要靠耍点小聪明,不肯下苦功,天赋条件再好,至多是昙花一现,艺术生命是不可能长久的,第二种是靠名师的牌子去压人,这种思想作风更要不得。
张君秋之《玉堂春》
这不仅是一种不肯严格要求自己的懒惰思想,而且是一种霸道的行为。表面上打着某某名师亲授、实授的牌子,似乎很硬气,但牌子的后面却掩盖着自己本领的虚弱。牌子硬,在开始演出时,可能因为观众出于对老师的敬慕而来踊跃观看,图个眼前热闹,但这是暂时的。因为观众看戏还是要看学生的本领,学生的本领不过硬,观众照样不买帐,热闹过去了,依然是门庭冷落。所以,我希望,我们的青年演员务必不要贪图虚名,要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天赋条件也好,老师的名气也罢,都是客观的因素,主观的努力是内因,是起主导作用的。戏曲表演艺术的学习,如同攀登一座高山,不可能一步登天,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劳动,而且越往上攀登,付出的代价就愈大。只有始终不懈、扎扎实实坚持努力的人,才能攀登到艺术的最高峰。
当前,广大青年演员要求学习、提高自己艺术水平的心情很迫切,这是很可喜的现象。我发现,青年演员当中想投拜名师的现象较为音遍,而且动不动就请客送礼、大摆筵宴,排场弄得挺大。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是否就一定要拜名师?拜名师是否就一定要请客送礼?对这个问题,我也想谈点不成熟的看法。
我认为,拜师请客是旧社会的产物。那时候,戏曲界里存在着很深的门户之见和保守思想,拜一个老师,特别是拜一位名师很不容易。一旦经人说合,老师肯收这个学生了,这个学生就要想方设法,即使是借当也要摆几桌酒席,表示自己的诚意。更重要的是,大摆筵宴是为了请老师给带道,酒席宴上要请梨园行里的一切有关人士,包括师爷、师叔、师兄以及梨园公会里的头面人物、戏班的管事等等,由师父向他们介绍这个学生,向大家托付一下,我今天收了某某徒弟,往后还得各位多帮忙。学生要挨个给大家见礼,请他们多关照。那时候不这样做不行,没有老师带道,将来学成了,到戏班搭班,本事再好,人家也不认你,你就没办法演戏。
程砚秋收徒荀令香之合影
现在的情况同旧社会相比已经大不相同了。因为:
第一,戏曲演员的思想觉悟已经得到了提高,艺术上的门户之见、保守现象逐渐地消失了。而且,你想保守也不行,只要你一演戏,录音机、录相机全可以录下来,人家照样去学。所以,保守现象已经成为历史了,事实上,许多老演员都希望尽早、尽快地把自己的艺术传授给青年一代,希望戏曲艺术更快地兴旺发达。
第二,私人授业也成为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有戏曲院校,或是剧团的学员班培养学生,毕业之后由国家分配到剧团演出,演出靠党组织、行政领导的安排、培养,不再受行帮、门户的限制了。这样看来,要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不一定非要拜名师,你不拜名师,只要诚心诚意地要学,人家也肯教你,投拜名师似乎必要性不大了。
至于花许多钱请客送礼,更是没有必要了。提高艺术水平,能够当面向艺术水平高的老演员请教固然很好,但现在老演员毕竟不多了,真要象过去那样一个师父、一个徒弟手把手地教,就实在忙不过来了。所以,我们应该广开思路,多想些别的办法。
例如,现在唱片、录音已经十分普及了,录相设备也在推广,这些现代化的技术设备对解决目前的教戏困难是大有好处的。有这些设备,无论拜没拜过老师,也无论师生相距多远,都可以学,而且随时可以学。我学戏时,还没有录音、录相设备,有的只是手摇唱机,当时叫“话匣子”,那是有钱人家才有的,再就是店铺为了招徕生意,也置办“话匣子”。我听“录音”,得跑到店铺门口大马路上听,这也是难得的机会。更主要的是跟着老师学,老师唱一句,我唱一句,有时,老师唱了两三遍,我就不忍心再请他多唱了,怕累着老师。
现在,有了唱片、录音、录相设备,就不必有这个担心了,它可以反复唱给你听,演给你看,几十遍都可以,直到你学会为止,多方便啊!所以,我想,只要我们打开思路,多发挥一些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是不难的。
(《张君秋戏剧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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