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梅兰芳还是货真价实的“伶界大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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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后的平剧,似乎当自梅兰芳剃须算起,虽然当时也早有其他戏院在上演平剧,可是我们总有这么一个概念:梅兰芳的留须,总是给伶人们争一口气的,他总算达到了“任凭敌人和汉奸怎样奢侈横行,他们总看不到梅兰芳的戏”的目的。
梅兰芳是伶界之首,他自已拿定了这个主意,旁人附从他的,虽然很少很少,可是我们对于首先“以身作则”的原则,总应该说他:“肯站在艺术上牢守岗位”,而且在剃须以后,也并没有以“抗战名伶”或“爱国艺人”自居。
梅兰芳蓄须照
在这里,我并不是说梅兰芳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我们应该说,梅兰芳是很有修养,他做的事情只是很平常的工作,可是这次有多少人懂得“平常”?有多少人肯不把平常事看得“不平常”而自我宣扬。
胜利两年了,也许这几句已变成废话,我们就回到本题,谈胜利后的平剧:
胜利后第一次,梅兰芳的座价是三千元,现在梅兰芳的座价是九万元,上涨二十余倍,就“大众注意”四个字说,胜利后到现在,在上海平剧界上,该有三件大事:一、梅兰芳登台,那在胜利后不久;二、梅兰芳和程砚秋打对台,那是今年的二月(废历新年);三、杜寿义演,那在上月三日至十二日(本刊已有详尽的报导和评述),我们就将这三件大事再概略分述于后:
一
梅兰芳登台,最受人在意的是前年国庆日在美琪大戏院的一次,门票公开发售三千元,早就预购一罄,这时大家的心理是兴奋,好奇,或热闹,或者还有一种莫大的希望。
“梅兰芳把敌伪时期留下的胡须剃去了,不日就要正式登台,有多少年没看到梅兰芳了,这一番无论如何要一看!”情况真大有重见天日之慨,这是兴奋。
“梅兰芳有这么大年纪了,是否他还唱得动戏?”这是好奇心。
“大家都看梅兰芳,我们也应该一看!”这是凑热闹。
“我以前从来未见过梅兰芳,这一会或者是他最后一次登台,机会无论如何不可一失。”这是希望。
其实梅兰芳在美琪之前还在兰心登过一次台,可是那一次票子实在难以买到,所以轰动情形不及美琪,而且在兰心戏码只有《费贞娥刺虎》一出,在美琪则还有《奇双会》,看惯平剧的人,似乎对《奇双会》的兴趣要比《刺虎》大上十倍。
1945年10月10日梅兰芳演出《刺虎》后台照
这时候人们在茶余饭后还有说:“梅兰芳这一次唱《贩马记》了(即《奇双会》,梅兰芳那次在美琪登台,用《奇双会》的剧名,所是人们的说话习惯,总多数还是《贩马记》)。”
可是在这一次唱过以后,也产生了另一种说数:
“梅兰芳老了!”
“梅兰芳最好在第十排看,第二、第三,实在太容易看出皮肤的反感。”
“梅兰芳恐怕此后只能唱吹腔了!”
“梅兰芳的白口还好。”
“梅兰芳愈坐在后面看愈好!”
这些话当然大部份由以前曾经看过梅兰芳的人传出,而且可能还是熟看梅兰芳的,其中的话,和以前捧梅兰芳的话一样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很有几点的理由,现在还是存在。
可是在没有多少时候以后,梅兰芳在天蟾唱了一场义务戏,他饰《龙凤呈祥》的孙尚香,只能唱吹腔的话,不攻自破。
胜利后,梅兰芳的初期,跨刀须生是以前曾为谭富英打针的医生而下海的王琴生,大家以为王琴生是幸运儿,将为奚啸伯第二,平地一声雷,倏然跃起,可是王琴生还是做了“蜀汉的后主”。
不管人家还是多么确实的、或是盲目的崇拜梅兰芳,不过自从他几次登台以来,在爱护平剧的人的心目中看起来,他总是比以前退步了。
第一,他的唱,已经是扒字调,水音与前相比,也可说全失。
第二,他的确可说老,除上述的唱以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来。
第三,有很多戏,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动。
从上三点,所得最大的结论,便是这位“伶界大王”,似乎该要有一位候补人了,这是当时最使人彷徨的一个问题。
梅兰芳、姜妙香之《奇双会》
上海不是名伶产生地,即便有几个,当然不够资格,在北平,谭富英在将胜利的时候,是声势浩大的,什么义务戏,他必唱大轴,荀慧生、尚小云都在他以前唱压轴,程砚秋他也不一定买账,捧谭的人说:“谭富英本来凭什么要让程砚秋呀!四大名旦并不一定要在须生以上的,谭富英也是伶官世家,论资格,他也不见得比程砚秋低呀!”
这时候谭的情形的确很好,说白与唱都达顶峰(他说白能好,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他十余年来常常给人觉得最差的便是白,胜利前的最后一次,与梁小鸾同搭中国大戏院的一局,实在是他给上海人印象最好的一次),所以谭富英是当时上海人心目中的“或许伶界大王候补人”。
除谭富英外,还有一个是张君秋,他是“四小名旦”之一,四大名旦均与梅相仿年龄,所以当梅兰芳退休时,其他三人也将达息影之期,张君秋胜利前最近一次到上海,是和贯盛习、孙毓堃登台“中国”,还率领了梅兰芳的萧长华,姜妙香充班底,扮相好,嗓音好,高低运用自如,大家对他俨然有“梅兰芳以后,旦角非他莫属”之慨。
所以谭富英后,张君秋是“伶界大王第二候选人”。
到胜利一年后的一月光景(即废历去年十二月)富英到上海,搭皇后戏院,他戒烟以后,唱戏方面大不如前,非但说白退化到以前“无劲”的地步,即唱句也觉得有晴雨不定的状况,于是谭富英这个“第一候选人”吹了。
二
废历的今年新正,梅兰芳登台“中国”,老生杨宝森,天蟾舞台为对抗起见,延程砚秋登台,再聘谭富英过班合作,小生叶盛兰,武生高盛麟,当时有很多人对谭富英的跨刀觉得不满,认为他是唯利主义者,所以一时口碑很坏,可是他到了台上,竟还不能在叶盛兰之前显出能耐,十天之中,倒排了二天的《龙凤呈祥》,二天《镇潭州》(与高盛麟),二天《八大鎚》,还有二天《借东风》,这些都不是他自己拿手戏码。谭富英大红以后,最不吃香也就是那一会。
谭富英之《四郎探母》
也是从那一次,老生的地位从此降低,谭富英,杨宝森都不是必然头牌人物了,马连良在打官司期中不出演,马连良当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从胜利前留下来的,是不及谭富英,最多与谭富英同台,这“花腔”害了马连良不少,;奚啸伯比杨宝森更差。
所以这也成了胜利后平剧界的一桩大事,梅程的对台打得很热闹,着实引起了本外埠戏迷、非戏迷的注意,与多少次的光顾,可是从他们这样用硬阵容登台以后,戏院邀角更难了,非要扎硬不可。对打的结果,梅胜,先前的“令誉”,帮他不少的忙。
从这里我们听到程砚秋,他也是退步了,人胖如十轮大吉普卡(当时报上有此譬喻),嗓子也因退化关系,致花腔更常常运用,有言菊朋晚年状态,所以大家这时有一意见,梅兰芳嗓也退化,可是还走大路,程砚秋的嗓退化的程度虽不及梅兰芳厉害(梅兰芳以前太好了),可是他走的路不及梅兰芳大方。
梅兰芳比程砚秋值得一捧,他虽然也有藏拙的情形,但藏拙得正当。
三
杜寿了,南北名伶集于一堂,大家最初瞩目的张君秋,因为大家都有一个成见,论唱,现在一定是张君秋第一,因为他上次在中国大戏院留下的甜音到现在还留在耳际,以梅兰芳现在这种情形,无论如何是抵不过他的。
梅兰芳所好的,不是工架与威名而已,连杜寿义演的主持人排戏时,都把重头的唱戏偏于张君秋一方面,头一天排定《龙凤呈祥》与《双娇奇缘》,派张君秋宋巧娇一角,还有人说这两出戏对旁的角都好,只是太委屈了张君秋,以后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想排一出全部《红鬃烈马》,其中最重头的一段唱工《武家坡》(《武家坡》是全部《红鬃烈马》的精华),让谭富英与张君秋唱,梅兰芳只预备派他唱《大登殿》压压台,排排架子而已,虽然后来此剧未曾整个贴出,可是谭张的《武家坡》还是照样贴的。
张君秋化妆
可是这一次中,我们听到张君秋也是退步了,嗓音虽高,但是尖而不宽,不如以前那样动听,因此站在台上也无风头,而且有时还来花腔,令人讨厌(花腔他在后来几场改去的)。“伶界大王后继人”要给他也觉得失望,所以“伶界大王”自梅兰芳以后是谁,更渺茫了。
杜寿义演中,还有一桩大事,都是大家以后瞩目的,因为大家都听到了孟小冬登台。
孟小冬之夜盛况是空前的,梅兰芳今年不及他红,可是她是不是将继梅兰芳为“伶界大王”呢?她身体太坏,台上可以连着几年或十年,老没有她的影子,即使可能,那也是一个虚的。
从这次义演上,似乎给我们一个总检讨,名伶退步的多,进步的少。
马连良虽然是出风头的一个,比谭富英出风头,但是那是因为他久未露演的关系,同时他也懂得在他的本能上藏拙(梅兰芳之言),现在好像有这个趋势——梅兰芳以外,他可能最走红(孟小冬仍不计算在诸伶之内),但是因为他是马派的关系,大家只希望他是一个红角儿,而不是未来的“伶界大王”。为什么?是否绝对合理?这些我透澈的也讲不清楚,不过人们确有此种心理而已。
胜利以后,平剧大动态大抵如上述,我们已经知道现在要寻一个角儿继续梅兰芳的地位,已是很难,那么我们再看现在在台上唱戏的角儿们,他们的子女现在真在学戏的,他们可能谁有希望作第三代呢?好,我们就一个一个来讨论吧!
梅兰芳的葆玖、葆玥,尚未长成,且也未正式下海,我们也未有很多机会看到他们的戏,所以还根本谈不到。尚小云的儿子长春、长麟,在小时候据说不坏,照年份算起来,他们现在应该不小了,可是我们还未听到过他们的“好”处。荀慧生的儿子令香,已经跨台,比不上童芷苓、许翰英,“小荀慧生”四字,荀慧生早已不指望去他的头上了。
梅兰芳《穆桂英挂帅》,梅葆玖、梅葆玥饰杨文广、杨金花
马连良的儿子马崇仁,现在是他父亲班中的扫边老生,看不出有什么大希望。谭富英的儿子谭元寿(即谭百岁),以前曾随富连成班子南来过,不行。据说现在也不登台,可能是正逢他的倒嗓期,倒嗓复元以后,还有一个希望。
萧长华的儿子萧盛萱也学小丑,现在是张君秋的班底,也未见特出,姜妙香的儿子小香不久前结了婚,但是不曾见他在红氍毹上露脸,马富禄的儿子幼禄也是小花脸,现在“中国”随父唱戏,派到戏时很少,我未见到,但也未听到他有“很好”的传说。哈宝山的儿子哈元章,在富社时尚佳,现在也没落了,在唐山军队中随吴彦衡唱戏。黄桂秋的儿子黄正勤加入上海戏剧学校后,也无出息。
程砚秋的儿子不唱戏,还有许多名伶的儿子也不见得会登台。
所以到了今日,从我们所听到、见到及想到的,“伶界大王”的头衔总算有了落,那就是:梅兰芳还是货真价实的“大王”,不仅是声誉和架子而已。
“伶界大王”的尊号,自胜利后初期,曾发生动摇,但到了今天,我们所找到的继承人还是梅兰芳,在不太久长之后,恐怕还是梅兰芳!
(《半月戏剧》1947年第6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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