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谈花：自种“朝颜”，花是戏剧家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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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送文章，出自1927年重编初版《梅兰芳》，原题《花杂谈》，署名为缀玉轩主人，曾连载于《半月剧刊》，此文虽署名为梅兰芳，实际应为捉刀之作。作者用浅近文言，从梅氏爱花、赏花、养花的经历开始，进而谈到世界各国的国花，以及“花神话”“花历史”等话题，可资玩味，韵致淡然。

　余之爱花，自髫龄时即然，而躬自莳花，实始于二十二三岁时，其初所莳，以牵牛花为主，非与此花独有所偏也，因其时剧演，仅在日间，子夜即眠，拂晓而兴，此花以“朝颜”名，雅合清晨赏玩，故自然寄兴即之耳，莳之数年，于播种、接蔓诸法，渐臻谙练，计佳种得三十余，颇为观者称道，余意沾沾自喜。

　及东渡日本，睹彼邦园艺家之所栽培，则佳种盈百，有所谓“大轮狮子笑”者，其繁艳尤为夙所未睹，于是欿然知所不足，归而益自刻励，博采深研，自后所得佳种，又倍往时，虽持较彼都，尤虞莫及，然亦稍拓前规矣，就中有浅绀而带金红，大逾儿拳之一种，最惬心赏，戏赐以“彩鸾笑”之名，冀敌彼邦狻猊，未知孰能相下也。

　然余之莳花，固非保守牵牛为已足，渐阔其范围于菊，寖假更将扩及一切诸花，所惜燕地不适种梅，雪后园林，每叹负兹赐姓，何日移家南服，得岁自锄明月之思耶！

梅兰芳便装照

　曩游天津俄国公园，见其以五色草种成西纹，工丽整齐，娱心悦目，归而仿为之，试种英文“欢喜”二字，成绩尚佳，于是异想乃因而大起，以为草可种成文字，则花亦可种成文字矣，可成西文，则亦可成华文矣，但择花茎修短相齐者，而再加以剪裁，剪除枝叶，其事当非甚难，至于锋稜波磔，则视花瓣之尖圆肥瘦，精为配置可耳，其附属于文字者，若符号，可以藤蔓为之，标点，可以花蕾为之，括弧，可以花芽为之，规模既具，可将花坛规划为书册或报章之形，则俨然花杂志、花新闻矣（花坛本可规为种种巧妙形式，欧美人花坛仅分二三形式，似尚有待于推广也）。以资爱玩可，即以资利用（如广告等类），亦无不可，谓非一种至新颖之游艺乎！此说理想太幻，余亦自笑，虽然，理想为成事之基，亦安知他日不能见诸实验，为文字开一纪元，为群花增一慧业哉！

　海上卖花佣，类多来自吴下，有所谓“扦花”者，其术就各朵中择取佳瓣，汇合而成一花，寻常花朵，原难瓣瓣俱佳，经此人工术，则一朵中无瓣不佳矣，故如所扦之山茶花等，其丰硕浓艳，逈非独秀枝头者所及，余屡游沪渎，极爱赏之，以为此真江南文明也，尚惜其仅施于同一之花，倘加推广，花不必限于同色，亦不必齐于一花，则直可合万花为一花，极乐观象，舍此谁属？隆上都而观万国，不将以是为嚆矢欤。

　一国之有国花，所以表示国家荣誉、国民品性，关系之重，不待言矣，然各国国花，传述纷纭，似鲜定说，且有一国而兼取两种国花者，又邦与省之地位，往往标举花名，借张特色，兹姑述余所闻（参合在日本及香港闻诸东西友人者）：则英吉利为蔷薇，而所属苏格兰邦则为蓟，其殖民地坎拿大则为槭（产糖之枫树），法兰西为菖蒲与百合，意大利为雏菊，德意志为天车菊，奥地利为椿，西班牙为石榴与菊，葡萄牙为雁来红，瑞典为夜合莲，希腊为月桂及堇，美利坚为山查，而所属加利福尼省为花菱草，墨西哥为仙人掌，秘鲁为向日葵，智利为红铃兰，波斯为郁金香，埃及为莲，日本为樱与菊。

　以上所举，絓漏既多，确否亦未敢定，至我国国花，自推牡丹，然古昔视兰綦重，诗人吟咏，类多取以喻怀，似亦可兼许为国花也，各国国花，其产异地，其茁异时，然以今日种种科学之进步及园艺术之发达，欲令同地同时开放，要非甚难之事，假其如是，则一庭之中，不啻花之国际联盟会矣，吉祥之象，伟丽之观，孰过于此，窃不自揣，将试为之。

梅兰芳之《天女散花》

　士女交际，将意以花，欧美列邦，风行久矣，余爱花又爱闻世界风俗，询访所及，略得梗概，而以在香港时英人某君所述尤详，综合诸说，知花之赠答，不仅于通达情愫，实且代表语言，而语言又分为“概括”与“详细”两种，概括者，多以花之色彩为表示，详细者，则多以花之种类为表示，例如所赠之花，其红者为“热心”，青者为“亲爱”，黄者为“幸福”，紫者为“懊恼”，又浓红为“不变之热心”，淡青为“可怜之亲爱”，浅黄为“清静之幸福”，深紫为“绝望之懊恼”，皆仅表示大意，不成言辞，此属于概括者也，又如赠以梅花，为“吾侪乃纯白高洁之人”，若所赠为红梅，则为“青春可爱，吾侪勿自弃”，赠以月桂树枝者，为“此事已获胜利”，若所赠仅月桂之叶，则为“余等当始终不变”，至赠蔷薇者，意义分析尤繁，然若加二花蕾，则“兼嘱以秘密”，语言显明，却有界限，此属于详细者也（以色彩表示者，就色之浓淡深浅为表示之层次，以种类表示者，则同种类中，易一颜色，语言即殊，此例亦不可不知）。

梅兰芳之《天女散花》

　此为普通之规则，更进则以“花束代言”，花束代言者，则不仅一花，而以两花合为一言也，例如以常春藤及鼓子花合为一束，则其语意为“余等二人其速将结婚之纽相结”，盖常春藤为表示“结婚”，而鼓子花则表示“纽”也（花束亦有专用一花之代言者，如以菖蒲为花束，则照花之数目为约定相会之时间，此为变例），此为较复杂之规则，假定名辞，可仿旗语之例，总称为“花语”，此外连属之事，则如持花标准，持于右手为代表己方，持于左手为代表对方，以花朵触唇为赞成，以花瓣投地为否认，凡此种种亦可谓为“单纯花语”，此外更有“花占”，专为待年之女而设，其法以一人为主，召集“花占会”，会员以未嫁者为限，萃集诸花（花类不全时，则以纸花或花签为之），使各就所好择取，而某一花各有代表某一种职业之意义，此惟主者知之，余人皆不令知，择得某花，即为嫁与某种职业家之预兆，所定标准，各国习尚颇非一律，惟以百合为贵爵，月桂为诗人，蔷薇为美术家，则佥无异说云。

　以上所述，洵为韵绝，窃意此等风尚，将来流传愈广，则变化必日繁，进步必日新，或创为专用之秘本，或演为花诗歌、花剧曲，甚或推其运用于种种方面，皆意中事，花语之流传日广，即不啻花国版图之扩张也，把酒临风，愿为花祝。

梅兰芳之牵牛花画作

　爱花之心，人所同具，惟其爱之则以为讬根上界，非人间世所能孕毓，由是而有“花神话”，又惟爱之则于其传布之渊源以及相关之轶事，旁稽博考，惟患不详，由是而有“花历史”（此层尚无确切名称，兹姑假定），此风中外略同，但中国仅散见诗文，西土则关于此类，具有专书记载耳，余未能观其书，而顾颇闻其说。

　“花神话”一端，至为繁博，即以蔷薇而论，神话已不下百余种，其余诸花，亦莫不各有附会，奥衍难穷，虽未免涉于荒诞，而可资谈助者正多，余所喜者，则如蔷薇之欢爱二神（谓蔷薇本仅白色一种，值天宫宴会，爱神劝欢神饮，无意中倾覆酒巵，酒洒蔷薇花上，白者遂变为红），菖蒲之虹使（谓群仙会集，遥望一女郎曳七色衣，伫立河畔，丰神独绝，众方拟议何人，忽然虹见，与女郎衣色相掩映，遂齐呼以虹使，而此女郎实即菖蒲花之神），月见花之勿忘我（谓此本水花，昔有男女二人，散步河岸，女乍睹此花，嘱男搴取，男因此仓促坠河而逝，而遥掷所搴之花于岸，与女曰，勿忘我。神哀其情，遂俾此花茁根陆上），君影草之幸福归来（谓有一诗人甚贫，神授以幸福归来一歌，流传社会，为宴飨庆祝之用，诗人竟以鬻歌致富），或则瑰丽庄严，或则缠绵悱恻，皆足令人增长爱花之心。

梅兰芳之菊花画作

　至“花历史”，大抵根据事实，且有涉于学说者，固非神话渺茫之比，而其恢奇自亦逊于神话，然如罗马之蔷薇盛宴（谓蔷薇最初产于埃及，当第一世纪之末，罗马帝声威远届，值其诞日，埃及人广采此花，贡于帝廷，帝欲誇服远之功，令国人各持一朵，以赴宫廷大宴，遂为欧人爱赏此花之始），路易之麝香远征（谓法国路易九世兵伐非洲时，兵多受伤，路易睹麝香花红燦道旁，命拾以慰劳伤兵，兵感其惠，兼爱此花，振奋兴起，遂告成功，故此役称为麝香远征），非独有关掌故，抑且于人听闻，为花生色，固自不少也。

　上所称述“花神话”与“花历史”，其与花关系之重，固已价值显然，或以余既好此，曷勿采取一二事，加以斟酌，编成戏剧为言，兹说余甚韪之（友人以上述诸事告余者，本亦备为编剧取材计也），卒卒尠暇，姑俟他日，惟花有神，其克相予俾观厥成乎。

梅兰芳之《黛玉葬花》

　余言至此，殊嫌琐琐，漫无条理，尤觉自哂，然当世贤达，鉴其爱好之深，研求之切，必将进而诲之，当不以为笑也，至余之职业，专于演剧，而余之性情，则趋重爱花，两者关联何若，未敢断言，然余实深信爱花能益剧事，盖戏剧主于美，而至美莫如花，途径虽殊，趋向则一，以观心涵养其心灵，以莳花活泼其举动，无形中策进艺事，其功效固有不可思议者，此则同侪多知而为之，非仅余一人而已，一言蔽之，花者，实戏剧家最良之友也，余今请以至愉悦之态度，谨赠二语于此良友曰：“汝之精神，即戏剧之精神。”

（《梅兰芳》192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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