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锁麟囊》改编本:为拔高思想性改戏,成戏界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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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听说程砚秋先生有一套《锁麟囊》演出实况录音,求之多年未得。不久前买到广播电视出版社发行的盒式录音带,是程先生1954年在天津演出此戏的剪辑本。录音自第五场“避雨”开始。后由老友周万明先生自天津补来这场戏前四场的录音,算是凑全了一出戏。这是程先生按照改编本演出的,但所改殊不理想。近十年来舞台上仍按原本演出,我以为是合理的。
《锁麟囊》程砚秋饰薛湘灵
原本写山东登州女子薛湘灵和赵守贞同日出嫁,都在春秋亭避雨。薛闻赵在轿内悲啼不已,知她家境清寒,顿生恻隐之心,乃赠以满盛珠宝的锁麟囊,赵因此而发迹。六年后登州大水,薛外逃避灾,恰巧投奔到赵守贞夫家。赵乃以薛为女仆,命她照看赵的独养子。赵嘱薛不可登园中后楼,偏偏赵子将球抛至楼上,薛因取球而见楼中供奉之物正是自己所赠的宝囊。及赵细问情由,才知薛即施恩之人。
故事思想水平虽不甚高,还算合情入理。但建国初期,因戏中既存在善有善报思想,又涉及“阶级调和论”和“人性论”嫌疑,所以程先生很长时间把这戏“挂”了起来。但人们渴望听到程先生这出戏里美好动听的唱腔,所以他便以这个改编本同观众见面了。
《锁麟囊》程砚秋饰薛湘灵
听了录音,知戏中所改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赵守贞于轿中啼哭是由于感伤自己嫁后老父无人照看,而并非仅由穷困,这还勉强说得过去。
而第二,薛赠囊后,赵竟将珍宝退还,只留空囊作为纪念,这就有点不切实际了。如赵不需要周济,则虽空囊亦可不受;既受之后,又何必置于楼上供养,时时心念大恩?若赵之夫家本属小康,则赵父自有被婿家迎归赡养之可能,那么赵在轿中伤心痛哭亦未免过虑。而末场薛在陈述赠囊经过时,仍将囊中宝物逐件唱出,赵既未受珍宝,又岂能一一悉记?则唱词亦近于薛氏自炫,且成为无的放矢之蛇足。
《锁麟囊》程砚秋饰薛湘灵
第三,薛被赵聘为家庭女教师,而非被雇为女仆。这样处理很像十九世纪欧洲小说情节。虽说我国封建社会女子亦可为师,如东汉之班昭;但昭乃帝室所聘召,为后宫妃嫔之师,正如《千字文》所谓“外受傅训,入奉母仪”之“母”乃指女师而言。但这也只有贵族阶层才有此礼俗,寻常中产之家恐无此例。况且“老师”一词,终嫌太新,置之古代日常生活用语中十分刺耳。
尤其值得商榷者,我国封建社会尊师重道,由来已久;延师上坐,为老师更换新衣,于礼皆无可厚非。然则末场薛湘灵之从末座迁至客座,由客座升至上位,及赵之嘱薛更衣,从而引起母亲和丈夫的怀疑皆失掉应有之噱头和调侃世情的风趣,喜剧气氛全被破坏。虽原来唱词一句未改(只加了有关留空囊的几句台词),却成了为唱腔而存戏,与最初剧本构思对不上口径了。
为拔高剧本所谓的思想性、政治性而改戏,竟不顾悖于戏情事理,正是几十年来戏曲界根深蒂固的弊端,其后遗症至今未已。时至今日,我看也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了。
1986年4月写
(《吴小如戏曲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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