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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信芳之女:“在留散国外的子女心里,父亲是永生的”

周易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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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离家门,二十年来飘流国外,思家念国之情有增无减。今日提笔试图追忆已故的父亲,心头总有千言万语,而要实地透露心坎中对父亲的真实形象,倒又感到彷然束手,无从着墨,不免胆怯得很。在追悼父亲的哀痛中,只能略从遥远的记忆,追溯一些过往影影绰绰的片断往事。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存在,是在我4岁的时候。在我出世不久,父亲要摆脱顾四(顾竹轩)的控制,脱离了天蟾舞台后,不敢在上海其他戏院演出,遂带了剧团北上。(常春恒遭暗杀,使母亲日夜战战兢兢,她当时随身带着支小手枪,以此保卫父亲。)因母亲当时已怀身孕,身边就只带了我大姐同去,将我交付于她的好友照管。后来他们回上海后,照管我的寄母竟不忍与我割离,强留着我不放。直到我4岁时,在我父亲生日那天,寄母带着我去拜寿,母亲才坚持将我留下来。寄母只能含泪而别,心里却无法原谅母亲,为了我,她们断绝了交往。在我的记忆里,尚能清楚地记得那两支高大的寿烛,闪耀着红色的烛光。由于我4岁才回到自己的家来,母亲对我自有一番隔膜,她对我的爱十分勉强,我的心自然更接近父亲。


周信芳演出《四进士》在后台扮戏照片

 

 在槛外人的《京剧见闻录》中,曾提到父亲的跟包拐走行头之事。这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则。恍惚是在南京,只因我回家不久,母亲要争取我的爱。尚记得是在一家百货公司,我站在那亮晃晃的玻璃柜台前,母亲让我和大姐各人挑选一把杩梳。还记得是一把能折拢的珊瑚杩梳,我一定心爱得很。又记得后来在马车上(是否还在南京不清楚),是黄昏时分,车后堆砌着箱笼,只听到父亲叹道:“二囡囡的杩梳也让湖北佬卷逃走了。”好像他为我失落杩梳而惋惜远胜他那贵重的行头。

 

 父亲很少讲话,自小我们见他害怕。然而在他的默默无言的深处,我能常常意识到他对我们的爱心。记得在中学时,在学校里得知《金瓶梅》一书,却又不知是本什么书,为好奇心所驱,就在父亲的书橱中找寻,果然见有此书,高兴之至。那知此部《金瓶梅》,每看数行,就见有“删去”两字。看得我真是莫明其妙。现去想来,父亲必然料到我会找这部书看,他是特意买了这部书,安插在书橱里,是要我得知个大概,以此打消我的好奇心。

 

 小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周末的下午,能单独随父亲上街。这种机会并不多,他上演的日子频频。然而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自有一番荣耀之感。父亲总是先带我到新雅饭店去吃点心,然后带我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书。他先由我独自在儿童书籍堆中翻阅和挑选,他自顾自去选购他的书籍。待我捧了一大堆书,走到他面前时,他会惊讶地说:“这么多!”然而他还是会全部买下来,我知道他内心是高兴的。至今我还不能忘却的,是他买给我的,也是我最心爱的“天鹅”童话集。我一直珍藏到大学时期,书面多半已撕烂了。


周信芳、王芸芳之《华丽缘》

 

 槛外人说,在实际生活中,父亲不可能是个很好的处理者。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他确是很糟。对生活细节,怕麻烦,凡事从简。他对数字的概念甚模糊,他的心不在这方面。有多少次他回来告诉母亲,某物件的价值大概是二百或是二千。有一次母亲出门在外,父亲掌管家务,每晚结帐,他叫管家以20元作单位报整数,零钱他都不要。对日常生活中的琐碎杂事,他的兴趣更少。他个人的生活简朴。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没有上街买过衣饰或个人的用品。在吃食上,他什么都吃,就是不能吃蔬菜,一切免青。母亲常说父亲打破了医学界的需要维他命的学说。但父亲身体健康,除了那场脱力伤寒症外,他从来没有病倒在床上过。(还记得这场伤寒症,几个西医会诊都不见效,后来特邀了丁济万,他的一帖方子即刻见效。)有多少次,晚上有戏,他患了感冒,甚至发烧,他吞下二粒阿司匹灵,在台上一场戏下来,一身大汗,倒就好了。日常他吃饭很快,总是三碗饭连汤下肚,一忽儿就吃完了。母亲总是奇怪他没有胃病。

 

 我们姊妹们虽然顽皮,心里最爱惜的还是父亲。知道父亲不吃蔬菜,桌上有鸡有肉,我们自会不约而同地,手下留情,总待父亲吃完了饭,才展开你抢我夺的速战速决的政势。有时候母亲特意为父亲准备一碟他喜爱的菜,父亲早知我们已虎视眈眈,便推说他吃不下,有意留给我们。待他起身离座,转身回头看时,那碟菜已一扫而空,他便会心地微笑。

 

 在父亲没有戏的日子,周末他喜欢带我们孩子们上餐馆。往往是在新雅饭店,到了餐馆,他先叫好古老肉,炒虾仁,和新雅炒饭。他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逗着我们,叫我们“蝗虫”。我想这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呢,自然是百吃不厌父亲不是个轻易动感情的人,他和母亲对我们虽然管教严厉,但从来不跟我们讲空道理,更少摆起做父亲的架子。他憎厌繁俗的礼节,在必要的场合,他自已会遵守,却从来不强制我们。在这方面,他充分给予我们思想自主的信念。他对我们的爱,总是深深地隐藏着的。记得小时候,他在上戏院之前,总会走进我们的书房,逐个地吻我们一下。我们一方面战战兢兢地赶快埋头做功课,一方面内心却感到无比的愉快。他深夜散戏回家,必定和母亲到我们的睡房来探望我们。有时在睡梦中为他们的窃窃低语声吵醒,只感到无限的安乐。虽然在他无言的后面,我深知他对我们的厚爱。


周信芳演出《清风亭》与梅兰芳合影


 可是有一次,那时我已在大学,在无意中见到他皮夹中,放着一张我与他合影的照片,我还是感到惊异。最有趣的是那张照片,摄影拙劣,两人的脸面模糊。他尽可以向我索取好一些的照片,可是当然父亲绝不会这样做的。


 除了买书是他的爱好外,他对旅游的兴致也是极高的。在1958年,他率领上海京剧团作巡回演出。我和母亲陪伴他前往,抵达苏州、南京、扬州、汉口、重庆、成都、西安、兰州等各城市。每到一处,父亲总会花上一二天游览各地名胜古迹。还记得在到达成都后,他一心想去峨眉山。后来得知游览峨眉山,至少需时数天,在时间上不允许,况且他已年迈,怕受不起旅程的辛劳。我受父亲的影响,坚持欲作此一游。他心里很想让我去,却又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已,几次劝我不要去了。我只顾准备着起程,哪知在我出发的一天,才知他已为我安排好山上留宿的介绍信,以及峨眉山山景的地图和书籍。当时正是初夏时令,山下炎热,抵达山腰时,竟是遍山雪景,待到金顶时,脚踏腾云,如临仙境,乃是我游山玩水最难忘的一行。回来以后,父亲知我有毅力抵达山顶,甚是高兴,犹如他亲身游历了一般。


 也就在这次的巡回演出期间,更有使我终生难忘的一夜。由汉口我们趁搭轮船去重庆,一路三峡的景色着实惊人。半途因前面有船阻塞,轮船遂停泊于沿江一市镇。晚饭后,值黄昏时分,父亲、母亲与我三人下轮同往镇上行走。正走在街上,只见前面一大群人由一大茅舍涌出来,再一看,是个戏院,原来正是散戏的当口。父亲的兴趣骤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剧院走去。刚走近茅舍时,人群已散尽。只见一人提着把胡琴走出来,他由我们身边擦身而过,突然转身对父亲看个仔细,即见他回身奔向戏院,口中高叫着。当我们走进戏院时,台上正在收拾布景。仅在一瞬间,由后台涌上大群演员,有好些尚未下装。

 

 他们拥着父亲上台,转瞬间包围了他。我和母亲两人只顾先回到船上。父亲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由于当地市镇的热切要求,上海京剧团决定为他们演出,轮船只能再停泊一夜。记得当晚茅舍挤得水泄不通,全场鸦雀无声,全神贯注。我从未见过这种气氛,观众和演员几乎融成一体,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一场演出。


周信芳之《打严嵩》

 

 再有一次,当父亲在苏州演出时,一个下午,父亲带我起到一个戏院,是个十分简陋的戏院,在座的也只有三三两两的观众。原来是几位昆曲老前辈特地上台为父亲演出几折老戏。他们在台上摇摇晃晃地耍着刀花和身段,父亲似乎十分激动,对我说道:“他们都有八十多岁了。”可惜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在父亲舞台生活60多年中,虽然经历万种变迁,父亲总觉得他是十分侥幸的。他常常说:“上海观众待我是好的。”他对他们给予的支持和爱戴,始终是十分感激的。


 然而他生平遭受多次威胁和铜吓,他对自己的信念宁死都不稍移。在他次次的危机中,母亲总是紧靠着他,自始至终是他最忠实的和坚强的伴侣。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尚能记得在敌伪时期,只见母亲愁眉苦脸。后来明白是吴世宝(76号伪特工总部的副头目)派人来说,要父亲唱场堂会戏,父亲自然再三推辞。哪知吴世宝差人派车来接父亲前去,先请父亲吃了饭,随后带了父亲参观76号的刑房,是有意恐吓他。父亲回来意志更坚决,宁死都不答应唱堂会。当晚母亲暗地里将父亲藏匿在一个洋人家里,准备等待时机,送父亲离开上海。此事后来怎样了结,我不清楚,只知吴世宝终于放弃了他的要求。

 

 约在1956年左右,我陪同母亲和父亲去检查眼睛,还记得当天下午,父亲检查好眼睛后,就匆匆地赶着去买书。在他走后,医生诉母亲,父亲双眼有白内障症象。日后会失明。当时我和母亲听了,决定瞒着父亲。直到1961年,在他的演剧生活60年庆祝大会后,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后来双眼先后开过刀,以后戴着眼镜,仍能阅读书写。


《满清三百年》周信芳饰多尔衮

 

 1958年,我因自己的婚姻问题,决定离开上海。在我离沪的前一晚,母亲说:“明日父亲下午在院里(上海京剧院),你还是现在去向他告别吧。”当时已是午夜。我走进父亲的房去,他照例坐在床上看书,他往往看书看到深夜。我走近他,说道:“父亲,我明天走了。”父亲放下书本,说:“你会回来?”我说:“我会回来的。”父亲拿起书本,我看不到他的脸容,只听到他低语道:“你早些回来。”我说不出别的话,赶紧走了出来。第二天下午,正当我在大门口向家人道别时,突然见父亲由外面车子上走下来。家人都惊异得很。因平吋这个时候他总是在京剧院的。没有人说什么话。我向父亲会心地笑着,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目送我走出家门。

 

 从1966年开始,父亲受到四人帮长达9年的政治迫害。就在这长长的9年多中,在这冰霜凄苦的日子里,也有温暖的火星。有好多次我弟媳走在街上,时有素不相识的人,四顾无人,走向她问道:“周信芳还活着吗?”当我弟媳答道:“他活着。”“好,叫他多保重。”说着就匆匆走去。更有很多各地革命老干部,当时自己也受批斗和迫害,在他们情况稍有好转时,就辗转托人打听父亲和我家的情况,暗中传言以慰藉父亲。


 粉碎四人帮后,中共上海市委坚决推倒四人帮强加于父亲名下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为父亲的名誉和生平的贡献重新作了结论。1978年8月16日,特于上海革命公墓隆重举行父亲的骨灰安放仪式。参加仪式的有700多人,好多人都由各地搭机赶来(据说因巴金、袁雪芬等好多人赶着前来,因而延期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父亲十载沉冤,终归昭雪。

 

 父亲离开我们了,但是他的遗爱永远温暖着我们。在我们留散在国外的子女的心里,父亲是永生的。


(《麒艺流芳·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纪念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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