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京戏的没落是必然的,怎么努力终归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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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戏——人们现在称它作“平剧”了,但是“北京”、“北平”我觉不出什么两样,“先入为主”,我还是称它为“京戏”顺口些——在十几年以前我迷恋过它。后来在更多懂了些事的时候,听见一些先进们喊着“改良旧剧”的时候,我也曾经想着如何改良它,并且企图着去“改良”它,但是最终我决定了我的意见:京戏是一个古老的艺术品,很美,很完整,但已经到了岁数,不可再“良”,更无可再“改”,好像一张古画,一件古玉器,说得更清楚些,是一件很高贵的古董,成就是登峰造极的了,但那无比的辉煌是属于过去的时代,未来的世界里它却没有插足的份儿。
原因是:它的好只好在形式,它的内容在今天已失去时代的意义与价值,而新的内容又不可能在这种形式里存在。人们今天慨叹京戏的老成凋谢、继起无人,这主因不是继起者的没出息,而是这无情的前进的时代判决了京戏的命运。
今天仍有不少的先生们努力于京戏的改良,热忱使人感动,然而恕我在这数九寒天再泼一盆冷水:这努力是白费的,京戏的没落是必然的,怎么努力终归徒然。
《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 杨小楼饰项羽
十九年前我迷于京戏,想起那时在北平废寝忘食,奔波征逐,至今犹不能忘情这一段逝去的光阴。时间在炮声烽火中过去了,住在重庆,和北平的京戏环境就太不能相比了,偶尔去“听”一回戏,总暗自觉得怎么像改了样子,多听一回就多失望一回。甚至于怀疑到这种艺术是如何经过这百十年的淘汰居然仍能存在的?
这疑问总算在今天给了我一个答案,京戏的好坏,只在个人的技术问题,内地的演员的演技水平实在太差了,今天我在上海看了盖叫天。
唱武生的人人都知道北方是杨小楼,南方就数盖叫天了,杨小楼已在抗战期中抑郁而死,盖叫天也是行入暮年的六十几岁的老人了。近来他又在天蟾舞台上戏,生龙活虎,气概不减当年,天天满座。上海报上说他青年壮年都不曾过于得意,但是现在却在大交老运。
盖叫天之《武松打虎》
做贪官污吏,做“劫收”大员,屠杀学生的将军委员,也许可以靠吹牛拍马,狐假虎威,钻营取巧,偷鸡摸狗来成功得意,然而艺术这一行可绝对得靠本事,埋没真材是可能的,然而真的成功,非得有真刀真枪的真功夫不可。
今晚这大戏园子里满坑满谷挤满了热情的观众,三出小戏唱过,盖叫天尚未出场,台上还是空的,锣鼓频催,满园中已涌起暴风雨般的彩声。盖叫天演的是《白水滩》里的十一郎,在幕后喊一声“啊哈!”在彩声如雷中出场,观众兴奋如狂,他却意态从容,不动声色。
好一个“意态从容,不动声色”,便是这六十开外的老伶工一生苦修的真功夫之所在。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弯腰,一个转身;一句白口,一句唱,都是妩媚美丽,都有无穷的蕴藉,无限的斤两。他相当缓慢,相当凝重,但一举一动都有千钧之力;脸上容光焕发,双目熠熠有神采,六十多岁的高龄,扮演二十左右的少年英雄,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看到他,一时使我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盖叫天、叶盛章之《三岔口》
我想起旧戏班里的“科班制度”。我在北平看见过有四十年历史的富连成科班。教师拿着戒尺,徒弟噙着眼泪练功夫,把腿撇成“一”字,把腰折成两截,把脚吊在半空,用石头压住膝盖,翻跟斗,竖蜻蜓,一言不从,打骂随之。
并且听到过这样千真万确的故事:顽劣的孩子在严寒的冬季,被剥光衣服锁在空屋子里,为了致命的寒冷不得不拼命纵跳,拼命苦练……他们经常吃的粗砺的伙食,睡在只铺着稻草的阴湿的地上,在舞台上有耀眼的光芒,受千百人的喝彩,然而在光芒的背后,有的只是无尽的凄苦,是猪窠里生出的凤凰,下了台仍旧回到猪窠里去,在这样的非人生活里,不知有多少夭折者,不知有多少九死一生而庸碌无能者,千百人里只能有三两个,成为杨小楼,成为梅兰芳、余叔岩,以及盖叫天而已。
今晚的盖叫天是舞台上的英雄,也是今晚千百个热情的观众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每一声喝彩,每一记鼓掌,都是那么诚挚,出自内心,与今日政治舞台上的英雄们,大独裁者们对群众的勒令叫好是截然异趣的。
盖叫天精神奕奕,稳如泰山地表演他的一手一式。我想到他在这六十年中饱阅过多少沧桑?永远是那样注目凝神的观众,永远是那样喧天动地的锣鼓,改朝换代,观众都变更了几辈子,一切都过去了,盖叫天六十多岁,今天仍在舞台上屹立,受到更多的喝彩。
盖叫天、俞振庭之《英雄义》
科班制度当然曾经扼杀过多少不羁的天才,但是也奇迹般地造就若干人物,盖叫天将可能是最后的一个典范了。十年是一个多么长的时间,也有的是红极一时的脚色如今没落了,然而盖叫天朝乾夕惕,在垂暮之年仍像是奇花怒放,我坐在台下,对他有无限肃然起敬的心情。
旧戏尽管只是古董,尽管它的前途如何渺茫,但今天的盖叫天供给我们一个榜样,一个教训:京戏是个人技术发展最甚的一种艺术,可以唱独角戏,可以虽然与一群较低水平的演员同台而配的戏仍能不失精彩。我们说新兴的话剧注重合作,一环的脆弱便会影响全局,但我们不能否认个人技术乃是全局的基础。
京戏的训练方法过于残酷,但艰苦的学习过程却是达到成功的不变路径。每一个演员如何能在生活与工作里永恒地严肃,如何能够永葆已有的成就更求进取,如何能够抵抗一切外在的声色的诱惑不致堕落?在六十岁七十岁的高龄仍在舞台上发光放亮,看到盖叫天时都会使我们反省这些问题。
盖叫天说戏
我崇拜盖叫天,为这老人祝福,并且把我今天的所得致意于我的话剧的朋友们,我今天的所得是超乎舞台以外的事情的。
(《文艺复兴》1946年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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