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一捧雪》:“连良天生咬舌,倒字之多,几难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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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雪》一剧,似取材于明清人之笔记,事实根据,难以遍考,而其为影射,盖无疑义,此都不足讨索。独全剧忠义节烈,悲欢离合,穿插与结局俱佳,颇足增人观感,在旧剧脚本中,堪称上乘,至京戏所演,为吾人习见者,则“搜杯”“替主”此折(现通称《一捧雪》)“审头”“刺汤”“杯圆”数出,皆脱胎于昆曲之《一捧雪》剧本,近伶有首尾相接,连缀以成全本,然余场散漫,略无精彩,随意拼凑与上数出,判然泾渭矣。
《一捧雪》全出内,若“替主”及“审头”“刺汤”,虽词句未见雅驯,而编制颇极工致,“替主”之念白,与“刺汤”之唱腔,设遇名伶演之,观者无不动容,然终不若“审头”一场,陆炳、汤勤与雪艳,皆需工力悉敌,尤为精神荟萃也,故余年来涉足歌场,所聆亦以“审头”之次数较多焉。
梅兰芳、萧长华之《刺汤》
余叔岩及周信芳去陆炳、莫成,途殊流别,取径不同,而各有专长,未易显为轩轾,叔岩唱固可取,而念白之片段分明,顿挫有致,亦当代所敛手推服,莫或与抗,特慷慨激昂之态,犹觉微逊于信芳耳,顾近伶演此,乃多宗奉马连良以为圭臬,窃所未解,吾于连良之唱,不愿词费,一再论列,见仁见智,任之悠悠之口可也,独于其念,则有不能己于言者,连良天生咬舌,已犯口齿不清之病,而于声韵尤所未习,倒字之多,几难悉数,念时顺流直下,又复类似“一顺边”,诚百思莫明其所谓佳点者何在,至其白口所以波靡一时者,殆亦因于平铺直叙,易于剽窃耳。
故伶刘景然,有“叫街”之称,盖讥刺其唱白直嚷,略无韵味耐人寻索,且其演至筋节之处,浑身战抖,洒血过度,亦足取厌于人也,然其演“审头”之陆炳,颇有赞许之者,余聆景然此剧,其人已届暮年,未见其佳,而声嘶力竭,徒使人代其增蹭蹬一生,晚境颓唐之感耳。
马连良说《审头刺汤》
景然虽终身潦倒,而家藏剧本之富,至今犹有称道之者,余尝见其“审头”剧词,有一点可特举提出者,即常伶自连良以下,当陆炳三笑之后,痛斥汤勤大段念白内,皆有“……既道人头是真,又道人头是假,真假难辨,反覆无常”之句,但在此之前,汤勤固一口咬定人头是假,未尝称有人头是真之表示,据此责问汤勤,恐不足以折其口,惜剧中之汤勤不能反难陆炳,不然,恐汤勤所念“不会饮酒,清晨起来,吃了几杯早酒,酒言酒语,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者,不在汤勤而在陆炳矣。且陆炳正以汤勤不肯略松口风,急切不能完案,致躁怒愤恨,以有此一段念白,是以迨陆炳斩犯回衙,汤勤已与雪艳一度接洽,乃反言人头是真,故陆炳有“汤老爷你上得堂来,只说了这一句有良心的话”之语,设上文已念“既道人头是真”,则此处之语,便失根据,可见连良之处今日地位,不但艺能已溢其量之所能容受,而于剧本荒唐之处,不能体察,而粗心忽略,益至于斯,以此虽小小错误,而于全剧精神,颇有点金成铁之可能,吾所以独责连良者,正为其盛名惜耳。
景然之剧本,作为“既不耳闻,又不录供(连良念作又不目睹,可谓不知所云),一口咬定人头是假,信口雌黄,搅乱公堂”,与连良者两相比较,则此顿觉辞正义严,由此可知老伶之旧本,其词句纵极鄙陋粗率,而与剧情抵牾刺缪者,究犹稍减焉。
寒云主人生前,最喜爨演“审头”“刺汤”之汤勤,与《群英会》之蒋干,其演汤勤之奸猾,及蒋干大颛顸之中,俱能不时流露书卷之气,是其平日积学之气度使然,匪假人力装做以成也,主人尝谓余云,生平最畏皮黄唱腔,而于摇板无不能合弦,故以戏中唱句,皆抹去不唱,世人徒知寒云善歌昆曲,而莫悉其不擅皮黄也。
袁寒云、夏荫培之《审头》
寒云于义务戏内,曾与潘月樵合演“审头”一次,潘演戏以激烈擅誉,吾友燕山小隐,尝戏称之为强盗老生,谓徒其拚命卖力,更无专长,揆之潘之技术,此论亦殊确切,非过事吹求也,惟演“审头”,声色俱佳,意谓适合戏中陆炳之性格身分,宜莫逾此,惜只此一遇,嗣后不复见其再演矣。
史称陆炳武健沉鸷,身长火色,行步类鹤,是与《战太平》之黑面花云,俱不宜于老生扮演也,又明史列炳于佞幸传,载其“任豪恶吏为爪牙,悉知民间铢两奸富,人有小过,辄收捕没其家,积资数百万,势倾天下,时严嵩父子榄六曹事,炳无不关说,文武大吏,争走其门”,则炳不独为贪污权臣,实又严嵩之党与也。
戏中所以欲藉陆炳以联戚继光、莫怀古者,殆因于传内“帝数兴大狱,炳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数语耳,然炳究属小人,无耻之尤,何幸以当此哉,此与拷打寇承御之程琳,觊觎富贵,献武述临朝图于章献刘太后,反获忠义之名者,同属不虞之誉,可称无独有偶,而刘太后掷书于地,不愿作负祖宗之事,以受小说戏剧侮蔑,独受唾骂,无从洗湔,亦事之不平者也,戏剧厚诬古人,亦正不仅民间传说之张士贵与潘美(戏中称潘洪又称潘仁美)已耳,于焉可见戏剧传播力之强,而民众之于本国历史,茫然无所知识,同时亦堪深致慨喟也。
周信芳之《审头刺汤》
黄玉麟语余,曩在东京奏技,氏欲贴演《汾河湾》,辄遭拒绝,以日本民众深印薛仁贵征东之说,以为信有其事,故深耻之耳,此亦颇堪绝缨,薛仁贵所谓征东者,实系高丽而非日本,于斯又可知耳饮盲从,不独中国为然,外夷未尝不如此也。
(《戏剧旬刊》1936年第1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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