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儿时的大朋友(唱旦角的何家大少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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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剧作家、诗人白桦
“何家大少爷真没出息。”我在小时候差不多每天都能听到这句话。不是张家嫂嫂向李家婶子叨叨,就是刘家二姨撇着大嘴在郑家三奶奶耳旁递话。何家大少爷是什么人呢?这么多人数落他、责备他,而且言论一致。没出息似乎是指做出过有辱门第,或者是不光彩、见不得人的事的那种人。
表哥虽然没文化,但比我大几岁,见多识广。我问了他才知道,何家大少爷就是那个颇为俊秀而且温和的近似淑女的年轻人,我经常在家门口碰见他,他总是穿这一件蓝布长衫,留着中缝分得很清楚的洋头。即使见到穿开裆裤的孩子,他都要客客气气的问声好,对我也不例外,好像他没看出我是个不满三尺高的顽童。每一次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窘得面红耳赤,他还没走远,我就听的见有人叹息着说:“何家大少爷真没出息。”我实在弄不懂,他向我问好算是没出息的表现么?他是不是应该像东街那个担水卖的汉子,见到孩子就给一爆栗呢?我只好再请教表哥。表哥说:“他爱唱京戏,还登台哩,男不男女不女的,恶心人。”
我不能同意,也不能不同意,因为我没看到过何大少爷唱戏,也可以说连京戏都没看到过,只能说听到过,那时从“话匣子”里听到的,每一张唱片的开头,先有一个用脆崩崩的京腔儿报戏码:“胜利唱片公司特邀梅兰芳老板唱《凤还巢》。”听说梅兰芳是一个男人,可他的声音比我们小城里所有女人都有女人味。
不久,表哥带我进了一次戏园子,他买的是一张站票,我却骑在他的脖子上,比坐票还舒服。那天台上演的是《贵妃醉酒》,其中的唱词是我早已从“话匣子”里听熟了的,虽然我还不解其意。我第一次发现贵妃原来是如此雍容华贵、美丽动人的女子,她的腰竟像柳条儿那么软,衔着酒杯能卧下去再身子翻转过来。尤其是她的醉态逼真之极。侍女们扶着她的一番踉跄把我都晃醉了。在回家路上,我问表哥:“戏好看不?”表哥笑了,他是个不轻易笑的人,他说:“真过瘾!”我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把表哥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像个小大人似的?会叹气!”“谁叹气了?”我不承认我在叹气,“我只是觉得这戏太棒了,棒得没法说,角儿真漂亮,世上压根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妞儿。”
表哥没有正面回答我,竟然冒出一句:“何家大少爷真没出息。”这关何家大少爷什么事?挨的着吗?表哥说,“敢情你看了一晚上戏,都没认出台上唱戏的是谁?”“是谁!”“那个贵妃娘娘就是何家大少爷扮的。”表哥接着说:“大少爷唱戏,是贴钱唱戏。”“表哥,你不是说过瘾吗?”“过瘾归过瘾,没出息归没出息。”我想了一路也没想通,过瘾是鸦片鬼的话,就是说抽足了鸦片才有的那种登峰造极的享受,既然你说真过瘾,为什么还说何家大少爷没出息呢?反正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目中,何家大少爷就是从“话匣子”里走出来的梅兰芳。
后来,当我见何大少爷在街上向我问好的时候,我小声告诉他:“我喜欢你的醉酒。”他竟把我当着一个行家,惊喜莫名。“小弟!到我家去,我给你一个人唱……”“好!何大少爷。”我非常爽快的答应了他。他说:“小弟别叫我大少爷,叫我霞生哥!”“霞生哥!”“这就对了!”他高兴得直搓手,临分手的时候,他就亲了一下我的腮帮子。他前脚走开,后脚就来了五个婶子大娘盯着我的脸。她们个个脸上都持着惋惜和怜悯,好像我的脸被何大少爷咬了一口似的。“你怎么能答应到他那儿去呢?”“你要是进了何家大院,单找大少爷,老太爷不用烟枪把你的脑袋敲碎才怪!”我烦了,大叫一声就从她们的包围圈里突围了。她们在我背后像齐唱似的说:“何家大少爷真没出息!”
何家大院是西半城最大、最古老的宅院,听说有五进外加一座后花园。人们都说早年后花园喂过一群蓝孔雀。大门上方置着一块金字大匾额,“大夫第”,说明何家祖上确实做过大官。第一次进何家大院是跟着何大少爷走的,他牵着我,一连走了四层院子,除了园子里的树木花草的排列不同,房屋的格局都差不多。
10点多了,所有房间的窗帘都还没撩起来,隐隐看见不少房间都亮着小油灯,到处都弥漫着毒湿气息。院子里的磨砖地上生满了青苔,很像历史书里写的那种埋死人的地宫。每一件墓室都有一盏长明灯,只有檐边上几双咕咕叫着求欢的鸽子显得和这些院落很不协调。霞生告诉我:“他们都在抽大烟。”他领我走进东厢房,推开没有上锁的门,三间房,中间像个展览室,墙上挂满旦角金碧辉煌的头面和须生的髯口马鞭,兵器架上插满了刀枪戟叉。左旁那间屋里全是衣箱,堆得齐了房梁。
他把我带进右旁那间卧房,他床上的帐帘就是戏里的那件,绣着鸾凤、牡丹,垂着金流苏。帐钩上斜挂着一把宝剑,墙上挂着二胡、月琴和碰玲,一张东洋梳妆台上摆着一个8寸相框,相框里霞生少年时代演《穆柯寨》扮穆桂英的照片,英武之气,咄咄逼人。他把我让在一张圆凳旁坐下,问我喜欢听那出戏。我说:“我喜欢《玉堂春》。”他取一把京胡,坐床沿上,膝头上铺了丝巾,定弦,吊了几声嗓子就自拉自唱了起来。他唱的是《起解》之前,苏三告别狱神那段反二簧,那才叫过瘾哩!虽然长,却十分动听,声声乞求,句具悲鸣,迂回婉转,催人泪下。一段唱完,我又请他唱《会审》以后,苏三从堂上去而复返,暗示王金龙的那段二六转流水。
他虽然即未穿戏装,又没擦胭脂抹粉,我直愣愣的看着他的脸却始终把他当成那个可怜的风尘女子。含情脉脉的眼睛,楚楚动人的嘴唇,善良悲凄的脸蛋儿——从此以后,我经常来看望他,他竟教了我几段戏,如旦角唱的有“苏三离了洪桐县”、“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老生唱的有“老丈不必胆怕惊”、“一马离了西凉界”……街坊邻居也就理所应当把我归为没出息一类。对霞生,他们只能指着脊梁沟子小声骂,对我,则可以当面开销,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和他到底做了什么没出息的事?
不久,日本侵略军占领了故乡小城,我随家人逃亡西乡,一年以后回城时才知道“大夫第”一大半成了废墟。走进去,觉得反而敞亮了。野鸽成群翻飞,一尺长的大老鼠公然在阳光下出没。何家老太爷挨了日本皇军以顿吼就晕眩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整日整夜抱着大烟枪的姨太太们死的死,逃的逃。偌大个“大夫第”只剩下那个没出息的何大少爷还活着,他住的那三间东厢奇迹般的没受到损害,使得邻舍们大惑不解,暗暗指责天公不公。因而废墟里时常会传出响亮的京胡声和霞生委婉清丽的唱腔,引得不少人骂街: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什么世道,还在那儿鬼哭神嚎!唱败了家,唱亡了国,还不甘心吗?真没出息!我常去看他,看来也只有我一个人去看他。他已是家徒四壁了,只剩下一把京胡。他见到我喜出望外,关切的拉着我问长问短,十分详尽,却没有一句提到他们家的惨祸。
一天,我在他那儿,他正向我说《生死恨》的故事。县维持会的副会长梁六来了,连我都吃了一惊,梁六屈驾来访的意思是:日本皇军扫荡中原胜利一周年大会即将隆重举行,会后盛大演出《龙凤呈祥》,从甘露寺刘备招亲演到柴桑口三气周瑜,要霞生参加演出,扮演孙尚香。霞生听罢梁六的来意,半晌没说出话来,苦楚的皱着眉头,喉结——这是他唯一不像女人的地方——蠕动了几下。“梁六爷!你听我这嗓儿还能唱戏?”也真怪,他的嗓音竟然沙了,就想七老八十的老人。
梁六端详着他。“你不但在台上能演,在台下也能演!谁不知道你天天都在吊嗓子!唱的比皇军莅临本县之前还要好!你大概是活腻了?!”“梁六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一场惊吓,就倒嗓了,街坊们听到的压根就不是我唱的。”“是谁?”“是他。”霞生指着我。“就是这位小弟弟,唱的比我好,可惜他还不到十岁,身上也没功夫,没法登台……”梁六看着我。“是你?”我点点头。没等梁六再问下去。霞生手里的京胡就响了,过门起的是导板,我只好唱了一段“玉堂春来至在督察院……”童音儿,气儿足,顶得满高。只一句就把梁六给唱跑了。霞生这谎撒得好,又不好。在日本投降之前,他再也没敢放开嗓子唱过一句戏,只能每天夜里在废墟上小声哼着舞蹈一回。
很快我就告别故乡到外地求学去了,后来又去当兵,一去好多年,50年代初才回乡,到家就想到霞生。一打听,他居然还活着,但活得很惨。我想请他吃顿饭,不少关心我的邻居劝我:“算了吧!他如今更没出息了,是全城数得着的大地主分子。”我非常意外,他凭什么是大地主分子?他们家的确有一分很大的田产,可在他手上,从未收过租子,佃户送多少粮食来从来他都不问,他也不知道他们祖产有多少,在哪儿,一亩地打多少粮食。他除了唱戏,还是唱戏。
就是因为他还孤独的活着,就得代何氏的列祖列宗顶罪么?我请了邻家的一个小男孩带了一张纸条给他。10分钟后,他就来了,腋下夹着一把胡琴,相貌还是那么清秀,但很苍白、瘦弱,已是东极了,他还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衣。
我问他:“怎么样,霞生哥?”“好好劳动改造,党和政府还是给出路的……”我就再也没问他什么了,请他喝了一杯茶之后,问他:“还唱吗?”他笑了,看得出,许久他都很难得一笑了,笑得既光辉而又酸楚,“想听什么?”“来段反二簧吧。”他抿了一口茶就自拉自唱起来,唱的还是苏三拜别狱神的那一大段。这时,他的嗓子真是倒了,但旋律、节奏、韵味仍然掌握得恰到好处。他眼睛从一开始就像春天的池塘似的灌满了泪水,唱到最后一句时,他实在忍不住得泣不成声了。紧接着一阵大咳,他急忙掏出脏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手绢来,捂着嘴,咳出一大团鲜血来,我连忙给他端来洗脸水,又沏了热茶,好一会他才平复下来。他问我:“你来一段吧?”我说:“不了,就要吃饭了。”吃完饭,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送回去。“大夫第”还是一片废墟,他住的东厢房有两间分配给了别人,只给他留了一间,他只好大山墙上挖了一个小洞进出,好在窃贼都不屑光顾他的小屋。他一定不许我去钻那洞,在废墟上就和我握别了。他夹着胡琴钻劲那狗洞似的门,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听说,后来在“文革”第一个恐怖的冬天,半夜时他蓦然在废墟上大声拉起京胡来,拉的是《夜深沉》,石破天惊,所有听到的人都吓得颤抖不已。一曲未尽,他就被乱棍打死了。人们最后对他的评语仍然是“何大少爷真没出息!……”
(《梨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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