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黄裳:谭富英与裘盛戎的评价,“男扮女”的社会问题

黄裳 梨園雜志 2022-07-30

 更多精彩 点击上方蓝字"梨園雜志"↑免费订阅

 

 到北京后,碰见朋友,十个倒有九个和我谈京戏,这是因为过去我曾经胡乱写过一些谈戏的文章,几乎弄得成了“准剧评人”了的缘故。朋友中间有内行,有外行,有欣赏旧戏的人,有厌恶旧戏的人,谈来都各有道理。不过使我最感到惶恐的是被内行的朋友引为同调,因为自己实在是外行。可是听了外行的谈论倒还有趣,同时也是颇有好处的。

 

 我不能忘记的是一位朋友对我的责备,他说,你写的那些谈戏的文章,简直是将旧戏说成了百无是处的东西。目前就有一些剧评家拿起随便哪一出戏来都痛骂一通,鸡蛋内挑骨头,认为都是要不得的。其实,京戏原来是产生在旧社会中间的,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剧本呢?


黄裳

 

 他对我的检讨实在使我惊醒不少。


 他说:“这也成了八股了。这实在用不着剧评家,就是我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的!”

 

 他就举了几个例子,说来果然大有道理,妙的是滑稽非常,听得连我也不禁笑起来。他以为现在谈京戏,总是每出必坏,可是他也能说成每出必好。举了很多例子,其中之一就是《甘露寺》,可巧今天正看了《甘露寺》,就又记起了那“妙论”,因介绍如下:


 在美人计骗刘备过江以后,甘露寺吴国太相亲,这一场中有一位武丑扮演的“大将军”贾化,这位大将军身上带着不少武器,刀、剑、锤、矛……一直要杀刘备,不料未能杀成,反而给国太叫进殿去,要“推出斩了”!幸亏刘皇叔说情,免于一死,贾化出殿时向台下说道:“今日也要杀刘备,明日也要杀刘备,不是刘备,我的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这就是编剧者对弄火的帝国主义的战争贩子的大讽刺,挑动战争的结果是自己也难免一死!后来他终于悔悟了!

 

 还有刘备招亲以后,日在深宫,沉湎酒色,简直忘却了荆州。幸亏赵云看了诸葛孔明的锦囊妙计,假报荆州危急,这才唤醒了刘备的迷梦。

 

 这一段啊,可真有不少教育意义。这是在警告我们走进城市里的干部同志们,不可给胜利冲昏了头脑,不可堕落,不可忘记了当前的任务。所谓“锦囊妙计”,其实就无异于一种紧急的号召云。


马连良、马富禄之《甘露寺》

 

 至于刘备和孙夫人赵云逃到江边,刘备要抢先上船,被孙夫人袖子一甩就马上退后,让她先上去,是说明“太太第一”的礼貌,那还是次要的。

 

 这真是滑稽,而且荒谬,是出色的笑话,我当时也大笑一场。可是后来仔细一想,笑话中也未始没有一点点真理。可不是现在有的人太神经过敏了么?可不是有很多论法太悬空了么?可不是已经成了“八股”了么?

 

谭富英与裘盛戎


 也还是和朋友谈戏时所得到的材料。

 

 张奚若先生有一次谈起听戏,他说很久不进城听戏了。不过有一次他到怀仁堂去参加晚会,听了谭富英,他说:“不能不替演员们说一句公平话,谭富英那天可相当卖力!”

 

 这话在常听戏的人听来,才能知其妙处。谭富英一向是懒极了的,在台上那种马马虎虎不认真,是所有的观众都熟知的。平常他唱一出戏,只卖一个腔,要个满堂彩,就算交代完毕了。张先生说笑话,怀仁堂晚会也许可以说是“供奉戏”的罢,所以他才这么卖力!

 

 这就让我想起最近在第一期《人民戏曲》中看到的阿甲先生的《没落时期的京戏的美学观》的文章里说的很多话。他竭力反对“派路”,认为这是“不可解脱的包袱”,这实在是对极了的。


谭富英之《空城计》

 

 谭富英就靠着“谭派”,北京就有那么许多“闭着眼睛”拍板听腔的观众,谭鑫培死了多少年,可是在他的孙子身上,还多少可以捉摸到一点点旧味儿,就可以满足了。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一次跟白云生聊天,他说过:“过去教徒弟,总得留一手,不然,他红了还有你的饭吃!”你想,你留一手,我留一手,留来留去,末了还能剩下多少?

 

 有盛名的老伶工,从他的师父那儿传来的货色,本来就不够装满一货架,如果不是自己创造,开得起什么大店来呢?

 

 这道理很明白,非创造新的不可!

 

 张奚若先生叹息他再也不要听现在的戏,那太贫乏了。我的理解,这并不是说现在的角儿,都不能遵古法、守旧型,而是说这十几年来,梨园中的人才太不行了,没有一个能发扬光大创立新型的,于是就再也无可观览……


 回到谭富英身上。这人其实是一个平凡的艺人。靠了他有一个好嗓子,又受过相当完整的训练,有家传,说句公平话,他是够水准的演员,旧的东西他可以“点到”,处处具体而微,要看极盛时的京戏,在他身上是可以看出一点点朦胧的影子来的。可是就为了受了“谭派”的害,他也许是无能力,也许不愿意再创新、再精进,其至懒到了极点,这就使阿甲先生有了这样的牢骚。

 

 北京有些老观众,是这种倾向的助长者,他们以为这样才够“味儿”,才有“书卷气”,才没有“烟火气”。

 

 因而,演员对风格的要求是:只讲究“婉转缠绵,不讲究激昂慷慨;只讲究炉火纯青,不讲究生动活泼;只讲究点到为止,不讲究淋漓尽致;只讲究俏皮、轻松、潇洒、超脱,不讲究紧张、火炽、雄健、朴实……”

 

 这段话,在我看来,却不免失于皮毛,太形式了,只看到了谭富英流辈的演员,没有看见过去更多的好演员,我希望还能够替阿甲先生补充一下。

 

 谭富英是不能代表旧的京戏里的须生的典型的,阿甲先生所指摘:“一出场眼睛乱转,无的放矢;对话对唱时,没有联系,情调含糊;独白独唱时,神情涣散,气氛沉闷……”这一些可以说是谭富英都具有的“缺点”,然而京戏的写实主义的传统,可并非如此。

 

 我们只能说富英不肖,不能接受祖父的好传统。

 

 “炉火纯青”和“生动活泼”,在我看是并不对立的。真炉火纯青了,像杨小楼,照我的印象,如《艳阳楼》的趟马,《拜山》的做表,实在是再“生动活泼”没有的了。

 

 还有,阿甲先生把裘盛戎也列为自成一派,我觉得是看了他的广告的结果,裘盛戎在广告上说“裘门本派”,那是指他的父亲裘桂仙而言,可是这可大大的错误了。裘桂仙在哪一点上像现在的裘盛戎呢?


高盛麟演出《挑滑车》后与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合影


 我在北京也听了一次荀慧生的《花田错》,是裘盛戎的花和尚,那印象坏极了。嗓子不够,也要耍他的“本派”的花腔,使听众为之担心,怕断了气……他又和荀慧生合作《战宛城》,曹操的那引子,念得使人欲睡,而调情一场却又色情不堪,没有一点点健康美,只剩下了一派下流,就和马路上的油滑少年相去不远,这样的“派路”,我附议阿甲先生的提议,是该反对的。

 

 要说京戏里没有火炽,雄健……我提议把息影家居的郝寿臣先生请出来谈谈,他的《李七长亭》,他的《桃花村》,那可不是“乱蹦乱跳,吹胡子瞪眼”,那李七,才真是一个为封建势压迫着的充满了反抗力的壮汉、“强盗”。就近取譬,侯玉山的《嫁妹》,就火炽而兼雄浑,而并无洒狗血。

 

 至于风格的独立问题,说来也话长,如果艺术要提高而升华,每一个人是必须有独立的风格的,刘鸿声唱过《洪羊洞》,据闻谭鑫培曾讥笑过,说:“看他这个六郎怎样死法?”这才是现实主义的看法。杨六郎患病垂危,如果还“黄钟大吕”,实在难以断气,除非打一针麻醉剂,否则是没有办法的。

 

男扮女


 北京最热闹的一条街,从东安市场出来,向东单走去,这就是王府井大街。在这最热闹的街上的最大的一家照相馆一同生的窗口,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四大名旦梅尚程荀的合影。梅兰芳先生站在后排正中,尚荀二位侧立,程砚秋先生则坐在前面,伸拳卷袖,大有教师爷之风。我走过了好几次,总不能不停下来看一下,觉得非常有趣。


四大名旦合影

 

 张奚若先生谈起,程砚秋近来发胖得可怕了。他老先生那么一形容,简直就形容得不能想象了。后来又谈到男扮女的问题,觉得真怪,到现在“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的说了半天,结果这中间全是男的,没有一个女演员。这的确值得研究。

 

 据我粗略地想了想,大概可以有这么几种原因:


 第一,可以说是传统的吧,过去的戏班子,除了“家伎”以外全是男班。这风气可以一直推到明朝末年,那时候“男色”之风特盛,一直到现在还有一大批这样的小说流传下来。甚至于在北京,有一条规矩,京官是不可以到妓院里去的,御史要查夜,但叫相公则无所谓。所以《越缦堂日记》里李慈铭记来记去都是一些男伶。这是历史的根源,是封建制度下的最恶劣的一套把戏,现在当然已经完全打倒了。

 

 第二,可以说是社会问题吧,还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遗毒。清末民初这一个阶段,女人演旦角的不是没有,而且也不是没有成功的。不过,她们演戏并不是为的艺术,只不过是一种在社会上现身的方法。而且社会上的坏人也真多,军阀、贪官、商人……都在那里虎视眈眈的,一出了名甚至还没有成熟的技术成就,就给他们“量珠聘去”了。这也是一个大原因,现在也已经解决,不成问题了。

 

 第三,可以说是教育上的问题。训练一个艺人,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从小坐科,苦学若干年。而过去的科班,那种生活,那种教育方式,都不是一个小女孩子吃得消的,后来虽然有了戏曲学校,可是教法到底和以前大不同了。还有,我就听一位老观众说过,余叔岩替孟小冬说戏,因为是女弟子,所以有很多身段就无法替她排,就是说,无法替她拉拉端正,只好点到而已。这样,孟小冬的身段是并不好的。还有先生替学生说一些风情戏的时候,告诉怎样表演内心心理的时候,对女弟子也是无法仔细说的。

 

 说起来,也还是封建思想封建制度的影响,现在也可以不成问题了。



《西厢记》梅兰芳饰红娘 程砚秋饰崔莺莺 尚小云饰张生

 

 最后,是嗓音问题。像程砚秋先生的那种婉转的调子,大概是可以给中国旧戏中的“女音”作代表的了。和“洋嗓子”相对,这可以称之为“国粹嗓了”,其同样不是天生本嗓则一。这一点我是外行,据说女人的嗓音,好像就不大可能成为这样的。详情说不清楚,不过这也总是“男扮女”问题中的一个附带的问题。

 

 这样一分析,这里的种种问题就都不存在了,希望将来的名演员,旦角以后是女同志出场,不必像程先生的感慨,偌大年纪,还要做女儿态。我在北京就听到过尚小云和荀慧生两位。尚小云先生的演技,实在是细腻极了,不过给我的印象是颇有不能安坐之感。荀慧生先生较好,可是那嗓音是不行了,简直使人听了气闷。有一位观众就说“这是低音大合唱”。

 

 我们真期待新中国的新的女演员们出现,使我们不必再发生这样的感慨。“男扮女”终究会成为一个历史性的问题和事实!

 

 一九五O年


(《掌上烟云》)


- 历史推荐 -


建国后京剧新编历史戏断面谈

敦彝堂说戏:“四大名旦确有可取之道”

旧影|孟小冬的旦角扮相是什么样的?

谭照小记:谭鑫培留下过哪些照片?

戏曲里的盔头和行头有哪些讲究?

细说京剧《春秋配》的情节与版本

漫谈京剧的男旦现象:“不主张完全废弃”

关于京剧是否应该培养“男旦”的争论

曹心泉谈剧:“脂粉气乃小生之大忌,愿今之同业之复古也”

冯其庸梨园忆旧:“希望戏曲灭亡,是浅薄和无知的表现”

翁偶虹:高庆奎激情高亢的唱腔是怎么表现出来的?

刘曾复谈京剧旦角:“梅兰芳也不敢把谭鑫培给压倒”

孟小冬:谭富英“叫小番”没嘎上去,是一时“心气儿”作用

京剧中“男扮女”的问题:“女子扮旦,得先把自然的动作整个去掉”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

更多梨园旧事get√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怀旧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今日头条:梨園雜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