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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王朔默默给女儿写了这封信

王朔 社科文摘 2019-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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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内心丰富

才能摆脱这些表面的相似

煲汤比写诗重要

自己的手艺比男人重要

头发和腰和胸比脸蛋重要

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

——王朔


出生际

有一天夜里,看见这样一个画面:夕阳下,一座大型火车站的道口,很多列车在编组,在进站,层层叠叠压在一起,像有人在拉巨大的手风琴。你从暗绿色的一节车厢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圆圆的笑脸,戴着嵌有蓝珐琅圆帽徽的无檐帽,穿着沉重长大的俄式黄呢子军大衣,帽檐和双肩披着一层光芒,是一个远方归来休假的女兵,满心欢喜,迫不及待。


从童年到童年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这个事我已经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谈论过了,为了转换我的不良情绪——怨恨他人,我会坚持把这事聊到恶心——更反感自己——为止。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心里喜欢的人亲一口,拉一下手,也脸红,下意识抗拒,转不好可能变成洁癖。



以父之名



前几天和你在网上聊天,你的一句话真有点伤我的心,你大概是无意的,随口一说。你说,做你女儿真倒霉。


还记得吗,你上来态度就很激烈,问我为什么几天没消息,一口一个自私,一口一个白痴。我说你怎么骂人,你说跟我学的。


我说你不要当“愤怒天使”,问你是不是因为是我女儿受到别人什么亏待。你说那倒没有。


过去我认为只有你妈才有资格这样说,觉得我对你已经比对所有人都好了,把你视为珍宝,想象自己可以为你死,经常被自己感动,也知道你未见得如我一般想,没想到差距这么大。


更锥心的是,你说得对,我说爱你,其实最基本的都没做到——和你生活在一起。一个女儿对好父亲的要求其实很低对吗?只要他能和自己住在一起,这一条没有,再说什么也只能称为虚伪了。


你妈说过,我错过了很多你成长中的时刻。过去我还不太能体会她这个话,现在这句话每天都在敲打我。


你妈这话有两层含义,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责我不懂人生什么重要。也只有你妈,能一语道出咱们俩的不可分,一份缺失就是两个人不完整。


嘴里说最爱你,实际上从一开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残月,这就是我,你讲“倒霉”也不为过。


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希望你的父亲不是我。


我小时候这样想过,我那时想将来我要有孩子绝不让她这样想。


人家讲,当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是有了你才知道孩子的更不容易和无可选择。


当年和爷爷吵架,说过没有一个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发感到这话的真实和分量。你是一面清澈的镜子,处处照出我的原形。


和别人,我总能在瑕瑜互见中找到容身之地,望着你的眼睛,即便你满脸欢喜,我也感到无所不在的惭愧。


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只要一笑,就像太阳出来,屋里也为之一亮。那时喜欢捧着你的脸狂亲,因为想,大了就不能这么亲了。抱你的时候也想,怎么办,总有一天不能抱了。


最后一次离开你们,你妈妈一边哭一边喊你的名字,你不应声,悄悄坐在自己屋里哭,我进你屋你抬头看我一眼,你的个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里充满孩子的惊慌。我没脸说我的感受,我还是走了,从那天起我就没勇气再说爱你,连对不起也张不开口,作为人,我被自己彻底否定了。从你望着我的那眼起,我决定既剥夺自己笑的权利,也剥夺自己哭的权利。


很多有过家庭破裂经历的人说,孩子大了都会理解的。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善,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


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理解变回清白,忏悔也不能使时光倒流,对我这样自私的人来说,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


当一个自私的人,就意味着独自呆在自己当中,和这个世界脱钩,既不对这个世界负责,也不要这个世界对自己负责。自私也讲规矩,也讲权利义务对等,不攀援,不推诿,是基本品质。


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择亲分享,坏事、跌了跟头一定要悄悄爬起来,或者躺在这个跟头上赖一辈子。做了小人就勇敢地当一个小人,这是我在你面前仅能保存的最后一点荣誉感。


我选择自私,盖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软弱,与其讲了大话不能兑现不如压根不去承当,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还好,也尽得他人好处,但始终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经济学概念,将自私视为“无形的手”就是立论之一。这一套到你这儿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这不是交易,是一个单方行为。在这里,唯独在你,我的自私法则走到了尽头。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我跟人说过,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这么好玩。相形之下,养你所花的金钱微不足道,所以咱们俩要有账,开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视我我不能无动于衷,这个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让我鄙视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个鄙视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轻率地原谅我同时给我借口原谅自己。


离你越远,越觉得有话要跟你说。


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想,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2000年开始我给自己写一本小说,本来是当给自己的遗书,用那样的态度写作,把重要的人想说的话那些重要的时刻尽量记录在里面,当然写到了你,写我们在一起时的生活。


写到你时,闸门开了,发现对你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心思对你说才说得清,比自言自语更流畅,几次停下来,想把这本书变成给你的长信。坦白也需要一个对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还希望一个读者读到我的心声,那也只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义何在,希望至少有一点,为你的一生打个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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