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难以不邻避的焚烧厂（中山北部篇）
9月19日下午7点，夜幕已经降临，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位于广东省中山市北部黄圃镇的乌珠村。
2009年，这个村子的东侧建起了一座垃圾焚烧厂，人称中山市北部组团垃圾焚烧厂，运营单位最初是广东天乙集团下属的天乙能源公司，现在已更换为上市公司中山公用事业集团。
中山市北部组团垃圾焚烧厂
从2014年起，我就一直听闻乌珠村居民对家门口这座焚烧厂的投诉和反对，今天终于有机会到现场来看看实际情况，听听村民的心声。
夜幕下的焚烧烟羽
还没进村，就远远可见焚烧厂主厂房和它高高的烟囱，以及长长的烟羽。人们总是疑惑从烟囱飘出来的是烟、是雾、还是烟雾的混合体，夜幕之下，用肉眼更是难以辨清。下图展现出眼前这座厂白天时的烟气排放景象，是村民几天前拍到的。
一位烟气污染控制专家说，从形状、颜色、透视度、以及当时的气象条件判断，此烟气有一定的烟尘含量，情况并不理想。
走近焚烧厂，我和接应的村民最急着要看的是树立在南门的在线监测数据显示屏，因为就在10天前，它主动“曝光”了一次焚烧厂的烟气超标问题。
9月10日夜村民所拍：烟尘、氮氧化物、一氧化碳三项常规污染物均超过国家排放标准
9月12日夜村民所拍：经村民举报后的在线监测数据大幅“跳水”，显示三项污染物排放浓度为“0”，甚至还有一项变成了负数
出乎意料的是，本该显示在线监测数据的显示屏，此时打上了“欢迎上级领导荐临参观！”的标语，而且一直没有任何变动。
这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是在线监测数据继续超标，见不得人了？还是监测设备出了问题，干脆就关掉了？抑或领导视察比向社会澄清焚烧运营状况更重要？
本应显示在线监测数据，却打上“欢迎上级领导荐临参观！”标语的显示屏
吃完晚饭，我和村民没闲着，开始讨论这座焚烧厂以往以及现在出现的种种问题。
厂子是2005年通过环评、开始动工建设的，2009年试运行，2010年才竣工验收，目前垃圾日处理量为970吨。对于从2009年点火到2014年这段时间焚烧厂出现过的问题，以及村民们的反应，一位中山大学的研究生进行了很好的总结（可以点击“原文”，进一步了解）。
2014年年初，焚烧厂与村民之间发生了一次相当激烈的冲突，厂子和村民，乃至当地政府都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甚至还出现了一位村民被严重打伤，住院治疗半年以上的悲剧。
自那以后，村民抗争的主要方式从上访、围堵焚烧厂转向了法律维权，申请政府信息公开是他们迈出的第一步。
在经历一系列反反复复的沟通，乃至提起行政诉讼，并打赢官司后，村民才获得了中山市环保局形式上合法的回复，但内容仍强差人意。
最大的问题出在环评报告的全本公开上。在申请人事先打了预防针，说明只需要“除商业秘密外”的环评内容的情况下，环保局仍以“企业认为涉及商业秘密，不同意公开”为由，拒绝向村民提供任何有关环评报告的信息。
村民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愤怒：中山市环保局难道已沦为企业的传声筒、代理人？难道一本焚烧厂环评报告全是“商业秘密”？
中山市环保局因为企业不同意，所以不同意公开环评报告
不过，环保局的答复还是给村民“爆了一点料”，即该项目2005年报批的环评报告书中“无卫生防护距离的相关信息”。这一项环评重大缺失，到了2008年项目二期环评时才获得一定的纠正，环保局在批复中强调项目300米卫生防护距离内不得有居住区等敏感点。
环保局“透露”环评没有卫生防护距离评价内容
然而，8年过去，环保局环评批复的要求仍然未得到执行，300米卫生防护距离内仍有大量未搬迁住户。企业违法、政府部门不作为，难怪当地村民不停上访，甚至冒着被流氓地痞殴打的危险围堵焚烧厂。
居民点与焚烧厂位置关系
一位申请信息公开的村民还表达了对中山市环保局泄露他们个人隐私的愤怒。在环保局致函询问项目建设和运营单位意见的时候，竟然将信息公开申请人的姓名书面透露了出来。村民质疑：“这难道是摆明指示污染企业该找谁去打击报复吗？”
环保局向焚烧厂“公开”村民信息
第二天一早6点，我坐上村民的摩托车继续在厂子周边了解情况。
因为厂子离居民区实在太近，我们几乎走到哪都可看到烟囱的排放情况。相比昨晚的烟羽，天亮后的烟气显得不那么明显，要眼神非常集中才能观察得到。
早上的烟气
我们又来到厂子的南门，在线监测显示屏依旧在“欢迎领导”，不知这种状态将延续多久。
早上的在线监测显示屏
村民接着带我来到与乌珠村一河之隔的石军村，这个村位于焚烧厂的正南方向，秋冬季节正好处在烟气下风口，会直接遭受烟尘和其他有毒污染物的影响。
渡船和焚烧厂都成为当地生活的一部分
从地图测距看，村子主要人口聚居点集中在据焚烧厂烟囱800-1500米的范围内，很可能包含烟气污染物的“最大落地浓度”点。对于这些明显的环境保护敏感目标，公众有权知道更多信息。而应当包含这些信息的环评报告到现在都不公开，是为了保护污染，还是保护环境和公众健康？
石军小学，处在焚烧厂正南900多米的地方
回到乌珠村，我们接着走访了两户居民。第一户位于300米卫生防护距离以内。我们走进屋子大厅，发现窗户都紧闭着，看家的老太说，昨晚到今晨垃圾的臭味很厉害！
村民紧闭窗户躲恶臭
我们顺着楼梯爬到了这座两层楼的屋顶天台，观察“近在咫尺”的焚烧厂，还没过一两分钟，就闻到浓浓的垃圾恶臭！而此后的十来分钟，只要风从焚烧厂那边吹过来，就能闻到一阵臭味。
笔者与焚烧厂
站在天台，我一边闻着垃圾臭，一边拨打了中山市环保热线12369，举报污染。对方态度不错，记下必要信息，说一个工作日内给我答复。可实际过了期限，我还没有收到答复。难道他们也是这样应付那些不得不天天闻臭的村民的吗？
中山市环保热线给我的短信回复
走访的第二户，女主人据说是当地的“上访专业户”，她们家的房子虽然不在300米以内，但能闻到的垃圾臭味与300米以内并无什么区别。
我注意到，这户村民的院子里长了一棵挺高的九里香，而且已经开了不少的花，即便如此，还是完全压不住焚烧厂飘来的“一里臭”。
院子里的花再香，也盖不住焚烧厂飘来的恶臭
我们在屋子一楼的大厅坐下，边喝茶便听女主人的诉说。
关于“上访专业户”的光荣称号，她说：“也差不多，信访办的干部曾经跟她开玩笑：她见过的大领导比他都多。”
关于维权抗争的结果，她说：“如果没有一直上访、一直投诉，很多目前的待遇，比如300米以内的搬迁方案、一些变相补偿、村民监督小组、焚烧厂污染的一些收敛，都是没有的，现在的情况比几年前已经好了一些。”
关于焚烧厂的污染情况，她说：“我们每到住建局或环保局投诉，那些官僚总是拿出政策文件和监测数据来敷衍村民，说都达标。我们就当场反驳：村民文化不高，不用说那些听不懂的，我们也有我们的检测仪器，而且是最准确的，就是自己的鼻子！”
关于维权诉求，她用广东话说得很简单：“希望焚烧厂‘冇开’（不开的意思）。”
中午11点多，此次短暂的走访将要结束，送我到火车站的一位村民稍带悲怆地说：“曾经也有人拿着几万块钱要我退出维权，但这些钱能买得了我们的健康和未来吗？村里近年患各种莫名其妙疾病的越来越多，今年还刚刚走了一位年纪不到30的年轻人，得的是白血病。我们也知道未必都是焚烧厂造成的，但现在天天闻臭味，信息也不公开，还有违法运营的情况，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就算搬走我们又怎样？政府那些补偿还不够我们重新建房的。而且谁又真正愿意搬？没有焚烧厂，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瓜果之乡，原来的环境真的很好！这不公平。”
回不去的美丽家园
下午3点多，坐在前往广州的动车上，我手机收到一篇题为“今年已有近3000吨/日垃圾焚烧项目停建我们应该高兴吗？”的固废业内文章。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问题是问此行遇见过的那些乌珠村民，他们当然会高兴。进一步一思量：垃圾焚烧行业如果到现在都不能正视造成邻避的真正原因，它们何时能真正摆脱邻避？
点击阅读原文，了解更多该焚烧厂的系列问题及周边居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