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刘瑜:布谷在美国(一)2016-9-3
埃尔特公众号独家发布刘瑜女士记录女儿布谷在美国生活的系列文章,这是第一篇。
到美国之前,布谷几乎逢人就说“我要去美国啦!”
带她去过很多地方旅行。我们也没有跟她强调过美国有什么不同,但是她自己通过奇怪的直觉意识到美国非常不同,是个“很厉害”的国家,于是到处炫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知道Micky Mouse,Peppa Pig,Dora,还有冰雪奇缘里的Elsa 和Anna“都住在美国”。
刚到哈佛前几天,倒时差,跟着爸妈收拾东西,没送幼儿园。布谷有点等不及了,“我要上幼儿园!我要上幼儿园!”热切,激动,仿佛美国幼儿园是一个再不去吃就会化掉的冰淇淋。
“这边的人说英语,你可能一开始听不懂呢。”
“我要上幼儿园!”
终于盼到了入园。第一天进去,有点怯。果然是听不懂别人说话,果然和中国很不一样,老师个个看上去都昏昏欲睡,但是没关系,有个叫Anna的小姐姐也是中国人,跟着她玩好了。
跟了三天。虽然恐惧不安,但是Anna姐姐是太阳,给一切撒上金色。“美国幼儿园”就是那个“跟Anna姐姐一起玩的地方”。
三天后,Anna姐姐离开这个幼儿园、回中国了。她本来就是短期停留的。
Anna姐姐走的那天下午,我们去接布谷。一个人站在教室中间发呆,眼睛是红肿的,看到我们也面无表情。问她怎么回事,不说话。好几遍之后,答:“安娜姐姐走了。”
现实开始降临。
星期一的哭是犹疑的,因为也不大清楚没有安娜姐姐的美国幼儿园是什么样的。我陪了好久才走,中午过来送饭,晚上很早来接。每次到幼儿园“偷窥”她时,都是一个人在发呆。
“布谷你跟别的小朋友玩,好不好?”
不说话。
“就算不跟他们玩,你也自己玩好吗?你可以画画,挖土,看书,别一个人站在那发呆好不好?”
不说话。
第二天爸爸送,据说哭得循序渐进,有条不紊地从小声抽泣哭到痛不欲生。
下午去接,还是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小操场上发呆。偶尔漫无目的地跑动,跑两步,停下来,因为也不清楚自己要跑向哪。停一会儿,又跑两步,因为也不清楚停着能干嘛。
手里抱着她的陪睡小毛绒玩具猴,时不时拎着它的小尾巴转两圈。
第三天的哭到达顶峰。中午去送饭时,还没有开始吃饭,就不断哭求“妈妈你可以不走吗”,“妈妈你不要走好吗”,“妈妈带我回家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满眼是溺水的恐慌。
完全没有跟妈妈讨价还价的筹码。“妈妈你不要走!如果你一定要走,我就……我就……我就晚上不跟你玩了!”
不断急中生智。“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回家?”“因为妈妈有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一天到晚看着你。”“你不用看着我,我自己玩就行。”“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嗯,可以。”“小朋友自己玩,蹦蹦跳跳容易伤着自己,必须有大人看着。”“妈妈我保证不蹦蹦跳跳!”“这是犯法的,如果大人把小孩一个人留在家里,警察就会把妈妈抓走,这样你就没有妈妈了”。
这才绝望。天真的塌了。
我起身离开。她跟着往外冲,跺脚,嚎啕,拽门,“妈妈我保证不蹦蹦跳跳!妈妈我保证!”老师强行抱回,我大步往外走,后面是火山在熔化大地。
就在几天前,还在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我要上幼儿园!”
凡事总要有第一次,包括幻灭。
下午我出现在附近的办公楼里,三层,四层,五层……我想找到一个位置,一个角度,可以俯视到她幼儿园的小操场又不被她看到。最好是一个带窗户的厕所,要不然走廊尽头也行。
没有找到。有一个片刻我自己几乎笑出声,仿佛从镜中看见自己,一个在别人的写字楼里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亚洲女人。如果有人问:“are you looking for someone?”,我应该怎么回答呢?
“It’s a bit complicated.”
第四天爸爸送。他相信自己如果把策略从“多陪一会儿”改变成“放下就走”,或许她就不会大哭了。
没有奏效。
我决定不送饭了,因为多去一次她就多撕心裂肺一次,不如不去。
“妈妈今天不去给你送饭了啊,你要自己吃”。
“不行不行不行,妈妈你要来!”
晚上去接,还是坐在小操场上发呆,眼睛依然红肿。
“宝宝你今天自己吃饭了吗?”
“一口没吃。”
水也一口没喝。
好一个烈女子。
但是晚上跟我们讲了很久教室里那只小仓鼠的事情。它被放在一个小球里,滚啊滚,撞到门上,又滚到洗手池下。“妈妈我告诉你,它被放在一个小球里,滚啊滚,撞到门上,又滚到洗手池下……妈妈我告诉你,它被放在一个小球里,滚啊滚,撞到门上,又滚到洗手池下……妈妈,为什么要把它放到一个小球里?”
第五天,还是爸爸送。
“今天哭的没有那么厉害了”,爸爸报喜。
我高兴不起来。我怕她哭,也怕她不再哭,因为知道那是“驯服”的完成。
她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我知道那个部分必须死去,这样孩子才会长大。我只是高兴不起来。
下午去接。明显比前几天好多了。抱着小猴走来走去,脸上不再那么呆滞茫然。
“This morning was not so…,but she did great this afternoon。”老师说。
老师是一个胖胖的、年轻的白人。我曾经渴望她能够、哪怕一次、蹲下来握着布谷的手,说几句鼓励安抚的话。从来没有过。她说话懒洋洋的,走路懒洋洋的,仿佛带孩子这件事并不比洗盘子更有趣。
“跟老师说再见,跟老师拥抱一下”。
真的去抱了一下,脸上还带着笑容。
“Bye bye, Elsa.”老师说。
嗯,布谷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Elsa。对,就是冰雪奇缘里面那个Elsa。我也觉得恶俗,可是她喜欢怎么办呢。她3岁,喜欢一切甜腻的、粉色的、与公主有关的、与蓬蓬裙有关的东西,而在她见过的所有蓬蓬裙中,Elsa的蓬蓬裙最蓬。
晚上我给她读英文绘本。这段时间天天给她补英文。
“……The baby bird came to a cow. 它碰见了一头奶牛。Are you my mommy? 你是我的妈妈吗?The bird said. How could I be your mom?我怎么会是你妈妈呢?奶牛说,I’m a cow!我是一头奶牛啊!”
“对啊,她是奶牛!”布谷补充,“你有翅膀她有吗?你有羽毛她有吗?她是一头奶牛!看看你,你那么小,她那么大,她怎么会是你的妈妈!”
一点看不出来心理阴影呢。
到了睡觉时间,最近的例行节目是听喜马拉雅里面的 “超级飞侠”。“乐迪”每集去一个国家“送包裹”,然后在那个国家发生一些故事。我基本上都是一集一集连播,两三集后她就睡着了。今天她却反复要求重听同一集,强调“这集特别好听”,听了四遍。我开始没在意,后来才意识到,这集“超级飞侠”去的是中国。
啊,三岁的小孩。
“火车!火车!”
都快睡着了,她又激动地站起来,趴到窗前。
我们租的房子后面有一条铁轨,时常有火车经过。每次有火车经过,她无论是在吃饭、做游戏、看电视或哪怕上厕所,都会兴奋地冲到窗前。来了两三个星期了,乐此不疲。我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在我们眼里,那只是吵死人的火车而已。
她踮起脚尖,趴在窗前,看深夜的窗外,火车摇着铃铛咣叽咣叽经过。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这个神秘的小孩,带着她小小的背影,迎着微凉的风,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我想她终归还是喜欢美国的。我想她正在好起来、她会好起来的。
我想我要给她写点什么,我现在就开始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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