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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是最不可靠的,惟一可以凭借的,是制度对违约成本的量化设计

2018-01-16 瞰鉴


本期编辑:武芸萱


作者:吴晓波


中国的信用环境还在崩坏的轨道上继续滑行,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人与企业之间的不信任,人与政府之间的不信任,仍然是一个严重的社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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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温州做调研。那时的温州因贩卖假冒伪劣产品而臭名昭著,杭州等城市公开焚烧温州皮鞋,北方的一些商店门口甚至贴出告示,“狗与温州货不得入内。”


然而,就在外界看来信用已经全面破产的温州,我却发现了一个十分让人意外的现象,温州民间借贷市场的信用居然非常之好,两个同村人借钱是不用打借条的,几万元的现金,有借有还,仅凭口据。


为什么温州人敢于欺骗天下消费者,却不敢欺骗一个老乡?


道理是在信用成本:他把假货卖给一个杭州人或鞍山人,大不了从此永不再见,反正,中国那么大,一辈子也骗不完,信用违约的成本几乎为零。可是如果失信于一个同村人,那么,他可能此生在温州地区再也借不到一块钱了。


几乎相同的例子,几年前我在法国又遇到过一起。


一位法国汽配商宁愿以较高的价格从德国制造商那里进货,也不愿意跟价廉物美的中国供应商打交道。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的爷爷和我的爸爸都跟那家德国商人的爷爷和爸爸做生意,我的儿子也许也会同他的儿子打交道,可是,中国人呐,这笔生意之后,他又会在哪里?





2



在一个公民社会,信用的效率决定了一切交易运转的效率。


卡尔·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论证说,一个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过渡,就是人际关系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其抽象性建立在交换或合作之中。开放性的效率,就是人际信用关系的成本。


1937年,科斯在他的天才论文《企业的性质》一文中首次提出交易费用的思想,成为新制度经济学最基本的概念,这一费用包括度量、界定和保障产权的费用、发现交易对象和交易价格的费用、讨价还价和订立合同的费用、以及督促契约条款严格履行的费用。


后来的杨小凯等人又将这一概念区分为两种不同类型的交易费用:外生交易费用和内生交易费用,在内生交易费用中,便包含了道德风险、逆向选择和机会主义等,是需要以概率和期望值来度量的潜在损失可能性。


在内生交易费用的构成中,信用成本最为隐性,也是弹性度最大的一部分。


在科斯等制度经济学家看来,好的经济制度可以有效降低协调成本,不好的经济制度则会提高社会的协调成本。




3



信用既然有成本,那么成本就会有边界。


在当今中国,信用体系的崩坏,源于功利主义哲学的盛行和信用违约成本的制度性低廉。


今天的中国人,大多数信奉“成功至上”,认为“成功是最好的除臭剂”,无论你用何种手段,最终只要能够攀上财富的高峰,便都会受到追捧和尊重,甚至丑闻本身,也可以成为提高知名度的某种台阶。


在极端功利主义的的社会共识之下,一方面,道德风险的成本降到了最低,使得商业获利能力大幅提高;另一方面,全社会的信用体系几乎崩溃,交易的潜在风险大大抬升。


与此同时,则是制度安排上的信用违约成本非常低廉。


过去这些年,中国互联网企业之间——尤其是平台级企业之间,互相抹黑、造谣的风气十分猖獗,有的甚至以起诉和反起诉的方式,遏制对手的发展,某几家企业一年打十多场官司,场场落败,却一点不妨碍企业壮大、上市,它的创始人像乔布斯一样地四处布道。


因为在中国,名誉权侵犯的惩罚代价,最高为五十万元。用区区五十万元、或者几个五十万元的代价达到狙击乃至消灭对手的目的,而且不用担心道德风险带来的惩戒,那么,劣币驱逐良币,君子都成“刀俎上的鱼肉”,只有“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竞争战略了。




4



温州人之间的那种原始的信用体系,是在2009年之后崩塌掉的。


因为经历二十余年的发展,温州商人之间的民间借贷规模越来越大,一个人不会为了几万元背信,可是为了几亿乃至数十亿,他可以跑路,可以人间蒸发,可以永远地离开他的宗姓圈子。


在“魏则西事件”中,莆田人在医疗服务中的信用已然破产,莆田人恐怕在未来的二十年内应该从医疗产业中彻底出局。在医疗界,“我是一个莆田人”,以及“这是一家莆田人开的医院”,会是一个羞耻性的信用符号。


而这两个事实的出现,都算是极端性事件,就更广泛的意义上,中国的信用环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善,甚至还在崩坏的轨道上继续滑行,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人与企业之间的不信任,人与政府之间的不信任,仍然是一个严重的社会病。


也许只有下述事实发生的时候,我们才可能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全社会摆脱对成功的迷恋,人们开始具备道德常识,“不作恶”成为公共底线,恪守信用的人受到尊重,而那些背约者则被公众及同业者唾弃;


——加快推进个人及企业信用体系的健全,发挥公共舆论的健康监督力量,让中国渐渐地成为一个“档案社会”,信用的价值体现为一个人或一家企业的核心竞争力。


——修改《反不正当竞争法》《反垄断法》《专利法》和《知识产权保护法》等相关法律法规,大幅提高个人及企业的违约成本,增强法律对信用违约的制裁,使之具有更大的震慑力。



“这个社会的疾病,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


人性是最不可靠的,惟一可以凭借的,是制度对违约成本的量化设计。



延伸阅读


中国人是如何失去诚信的?



在当今中国,信用体系的崩坏,源于功利主义哲学的盛行和信用违约成本的制度性低廉。


今天的中国人,大多数信奉“成功至上”,认为“成功是最好的除臭剂”,无论你用何种手段,最终只要能够攀上财富的高峰,便都会受到追捧和尊重,甚至丑闻本身,也可以成为提高知名度的某种台阶。



在极端功利主义的的社会共识之下,一方面,道德风险的成本降到了最低,使得商业获利能力大幅提高;另一方面,全社会的信用体系几乎崩溃,交易的潜在风险大大抬升。


与此同时,则是制度安排上的信用违约成本非常低廉


过去这些年,中国互联网企业之间——尤其是平台级企业之间,互相抹黑、造谣的风气十分猖獗,有的甚至以起诉和反起诉的方式,遏制对手的发展,某几家企业一年打十多场官司,场场落败,却一点不妨碍企业壮大、上市,它的创始人像乔布斯一样地四处布道。



因为在中国,名誉权侵犯的惩罚代价,最高为五十万元。用区区五十万元、或者几个五十万元的代价达到狙击乃至消灭对手的目的,而且不用担心道德风险带来的惩戒,那么,劣币驱逐良币,君子都成“刀俎上的鱼肉”,只有“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竞争战略了。


 那么,中国人为何没有契约精神呢?

  首先是中国没有宗教。没有一个高悬头顶的神明,这就失去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监督者,失去了一个保证契约正常履行强大的中间人,一切只能靠自己内心的道德律令,何其难也。

其次,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限制。契约精神产生于人神约定,孕育于商品交易。中国一直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自给自足,而且,中国历代都是重农轻商,对商持贬抑态度,商品交易极为贫乏。偶有商品交易,也常常在熟人世界中运行,陌生人交易所需要的契约精神自然很难产生。


  最要命的是,中国在于变通的文化基因。契约精神就是诚实的信守规则。但中国的文化往往在乎聪明,在乎变通,在乎兵不厌诈。比如说田忌赛马的故事,就是活生生地违反契约。上马对上马、中马对中马、下马对下马,这是赛马的规则,但是田忌却使用了下马对上马、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这是典型的不讲规则;但却被中国人当做最经典的案例来崇拜。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更是蕴含了对规则的轻蔑。

  宋定伯卖鬼中,鬼对人遵守契约,以诚相待,背着人走路,一是一,二是二。宋定伯却套鬼的话,问鬼怕什么。鬼和盘托出:惟不喜人唾。最后的结果就是宋定伯把口水吐到鬼身上,鬼化身为一只羊,宋定伯骗鬼卖鬼,得了五百钱。如此践踏契约的行为,却一直被我们奉为英雄,千载之下,让人们钦佩不已。

  笑星赵本山的《卖拐》三部曲,愣是把一个好好的人忽悠瘸了,还引起了全民的狂欢,连续三年,一浪高过一浪,从卖拐,到卖担架。这哪里像一个正常的礼仪的民族,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忽悠带着一大群小忽悠的群氓时代。

  艺术都是生活的真实反映。



  我们的国家也缺少契约精神。网上有一个段子,非常形象。三十年前你们宣传“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我们信了;二十年前你们改为“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我们依然信了;十年前你们彻底颠覆了过去的承诺,改成了“养老不能靠政府,要求加社保”,我们交钱也认了!现在我们老了,又说适时推迟养老计划,让我们活到老干到老。能够对着12亿人一变再变,还有什么契约可谈?公信力还在哪里?

  社会如此,更不必说个人了。

  2008年10月,佳士得拍卖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中国籍男子蔡铭超以总计3149万欧元成功竞拍。但此后,蔡铭超多次高调表示绝不会付款,只是要让这次竞拍流拍。蔡铭超的行为,赢得国内网民的民族英雄的山呼海啸,但也让世界舆论哗然。


  

爱国固然没错,但以破坏契约的方式来爱国,而且举国赞同,对国家信誉的损害却也不能说不大。因为社会不讲契约,导致中国的诚信教育,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的基本判断是社会无契约,教育没诚信。教育中的诚信不可能白手起家,凭空建造。退一万步,就算这样的诚信建立起来了,将来孩子们走上社会,也会不断碰壁,以致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诚信的建设一定要以制度来保障,要有巨大的惩罚措施,使得不诚信的人所失大于所得,而且总是如此,人们就会选择诚信。也就是说,最初,诚信只是一种选择,久而久之,诚信会成为一种道德。

  其实西方人并不比我们守信,而是不遵守信用的代价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没有诚信的西方人简直寸步难行,生不如死。这就迫使他们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诚信。对西方人来说,失去信用,就是失去精神生命,这两者没什么区别。

    很多美国家庭都希望中国孩子住在自己家,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为了获得一些费用,后来才明白,她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信用。因为帮助外籍人员,宣扬美国形象,这些家庭将会在社区里获得一些信用积分。这些信用对外国人至为重要。银行贷款,融资,租赁什么的,都需要信用来保障。

 

其实,我们曾经也有过伟大的契约精神


比如《庄子·盗跖》里面描写的 尾生抱柱 人物尾声,为了守候自己的女人,为了一个约定,他在桥柱下等待,结果洪水来了。但尾声为了守护对自己女人的承诺,抱住柱子不走,最终被大水淹死。伟大的诗人李白也为之感叹: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但后世之人却常常嘲笑尾声。这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傻瓜。



人和人之间并非孤立无关的,每个人都是一块小小的泥土,连缀起整个大陆。人来到这世间,作为社会的高级动物,是订有契约的:物质利益的来往,有法律的契约;行为生活的交往,有精神的契约。诚信,实质上就是一种精神契约。遵守契约的人是明智的,信守契约的人是高贵的。懂得为自己的契约买单,实质上是给自己的人格保险。

  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得黄金万两,不如得季布一诺,这就是所谓的一诺千金,可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们整个民族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温存和诚信呢?

  而最要命的是,契约一旦遭到破坏,就很难再次建立。犹如精美的瓷器,可贵的东西总是易碎的。还是那个残酷的寓言说得好,说谎的孩子,选择了不诚信,就只能被狼吃掉。


本文选自【时史洞见】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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