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疫情中的46个普通人
45天来,似乎话已说尽。
论褒,从火神山施工队到江苏十三太保。
各省轮番挨夸。
论贬,从红十字会问责到湖北政府下台。
众锅漫天乱飞。
数据显示,
疫情期间,媒体产出了多于日常26%的新闻。
即便如此,仍有一批人从未出现在公众视野。
前天,读者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是一则讣告——
河南民警程建阳去世。
这位民警的死因并非新型冠状肺炎,
而是过劳。
抗疫牺牲的死亡名单不断延长,长达46人。
而大部分人的死因,都是过劳。
他们是公务员、是片警、是社区工作者……
是插在中国泥土里的普通基层。
因为带有「半官方」色彩,基层始终背负体制骂名。
但我希望你能看到最后,
事情远比想象得复杂。
看似常规的抗疫行动中,大家或许不知:
一场总攻正在默默发起。
2月5日,副总理孙春兰来鄂部署会议。
会议八字指示:
重中之重,
不容有失。
至此预示冲刺战役打响。
外部,举全国之力支援武汉。
如同江湖六大门派齐聚光明顶。
一条择贤令随即下达各级医院。
北协和、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医界四大王牌军出山。
甚至县镇各级,跟派人力。
121支队伍,会师武汉。
内部,则持续收紧,严防死守。
从最初封城封路,到关键小区封闭。
再到今日:
各村区,全部,封闭式管理。
总攻的背后是什么?
有人看到政令严厉,
有人看到情况危机。
但大家唯独忽略一点,这是人海战术。
政策的背后,是人。
前线驰鄂医护一共12215名。
而在大后方,严防死守的支持人员更是多如牛毛。
一组数据清晰明白:
中国高速公路里程数:14万公里,
自然村数量:662238个。
人口总数:14亿。
从1月23日封城起,肉眼可见的范围:
没有不设岗的小区,没有不把守的村子,没有不卡点的公路。
大年初一,九州闭户。
各社区的工作人员却统一接到返工通知。
连续工作一个月。
手持一根体温枪,肘夹一张统计表。
进行周而复始枯燥盘问的螺丝钉们铺满中国大地。
图源:中国青年报
早先因为前线资源告急,各地政府提出一条倡议:
居家隔离。
即:密切接触者、疑似患者、轻症患者24小时居家。
自我接受为期14天的观察。
制定容易,执行困难。
由于存在密切接触者,江苏一栋居民楼被迫封锁。
居民禁止下楼。
于是,3条警戒线拉起来。
不足5平米的空间内,5名工作人员全天候值守。
所有人紧盯楼口,劝阻下楼居民。
突降大雨,工作人员也寸步不离。
撑起帐篷,在警戒线内起居生活。
甚至,这种隔离劝阻到了一对一的地步。
几天前,网上流传一条视频。
楼梯拐角处蹲着一名工作人员。
她用塑料凳充当桌子,正在吃泡面。
晚上,还是这位工作人员。
冬天阴冷的过道风穿堂而过。
她戴着帽子,缩坐在一边。
因为一户被隔离居民不听劝阻,要求出门。
社区只好派人24小时监守。
我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学老师。
因为公务员身份,她也被调到社区一线。
每天在小区门口,协助体温测量。
临去前一天,她连口罩正反面都分不清。
没有橡胶手套,她只好从冰箱里翻出吃螃蟹用的一次性手套。
比起前线厮杀,
这是一种更基础的、枯燥的、堪称炮灰式的工作。
而为之付出的,是普通基层。
非典时期,与想象中不同,最难的不是治疗。
而是处理社会情绪。
小汤山医院院长张雁灵,回忆那时场景。
有病人下车后,死死抓住车把手。
一位40岁的患者,下了车就哭:
我不去!
这里是不是「死亡集中营」,是不是拿我们做「731试验」?
这源于灾难之下,人们的不信任。
而基层,成了社会情绪的直接承受者。
重庆,一女子因为和确诊患者搭乘同趟航班,民警要求隔离。
她不愿配合,直接撕掉民警口罩,吐口水,威胁要传播病毒。
江苏,同样因为和确诊患者乘坐同躺列车。
被要求去隔离点时,夫妻二人轮番上前推搡工作人员。
穿着防护服的民警行动不便,5人合力才把他们架上救护车。
如此例子,屡见不鲜。
在我老家西安,灞桥区转运疑似病例的车队,全部由民警组成。
夜里12点起,每一小时,群内就会收到出车信息。
与医护人员一样,他们接触高危病例,也需全副武装。
防护服脱掉后不能二次使用。
为省物资,民警通常半天前开始停止喝水。
队长发布行动要求:进小区要语气平和,
转运时要耐心亲切。
转运中为安抚患者,民警还会讲起笑话。
自疫情来,湖北心理热线接到上千通电话。
即使并非武汉,轮番的悲伤感动中,全国人民也多少患上心理问题。
病毒不会承担怨气,政府官员更不会。
基层工作者,成为唯一承担者。
它荒诞如喊了16遍我就是不戴口罩的河南领导。
心寒如因不满封城冲进社区,殴打工作人员的市民。
比起前线厮杀,
这是一种更模糊的、复杂的、对错难辨的工作。
而为之承受的,是普通基层。
更多的工作甚至不值一提。
微博上,人们赞美日本捐赠物资上印写的美丽诗句。
一位老师就此发出感慨:
瞧瞧邻国知识涵养。
再瞧瞧我国横幅标语。
没错,自疫情来,各地硬核标语刷屏网络。
内容直白粗浅。
但那位老师有所不知,
这些标语的传播对象是村民。
比起诗歌,口语显然更加有效。
而制造它的,依旧是普通基层。
一夜之间,各村各区拉起横幅。
防疫手册相继印发。
社区工作者自制的,带有地方口音的防疫广播轮番响起。
为劝阻老奶奶戴口罩,一村无奈派出无人机。
隔空喊话:「老奶奶,不戴口罩就不要乱跑」
这些因地制宜的科普举动,看似微小,实则作用巨大。
要知道,
仅是教会非洲居民正确洗手方法,就可将当地疟疾减少10%。
还有更多无法拿来赞美的工作。
他们如同空气,存在时不被察觉。
消失时,方显重要。
为防止接触感染,电梯里贴上了纸巾盒与消毒液。
为控制进出,一沓红色的出入票据被印发出来。
为避免用手接触按键,工作人员动用木工,创意制作脚踢按钮。
为减少外出,社工们免费充当代购,按居民需求送菜进门。
《人物》杂志报道中:
民警杨普每天接到的电话,都与疫情有关。
市民看到没戴口罩的人,前来举报。
这样的事情没法解决。
杨普前去,警车里装着几个口罩,给路人戴上。
有个智障人士,总是不戴口罩,出去被人看到就举报,
杨普拿口罩发给他。
但等走后,别人又报警,说有人不戴口罩,一去还是他。
一天要为那个人出警很多次。
做基层工作的朋友形容自己:
当爹又当妈。
把屎又把尿。
比起前线厮杀,
这是一种更繁琐的、细致的、贴近真实中国的工作。
而为之奉献的,依旧是普通基层。
写这篇文章,我不是为了讴歌基层。
而是想让大家看到基层。
他们并非都是体制获益者。
这次殉职的基层工作者中有辅警。
辅警是什么呢?
就是没有完全执法权,没有事业编织的警察。
而社区工作者也不属于公务员。
一月工资不到两千。
他们当中,同样有体制受害者。
2月8日,北京领导小组召开会议,要求所有公职人员不得佩戴N95口罩。
汉阳区督查员工前去视察,留下两句惊人疑问:
社区工作人员为什么要穿防护服?
为什么社区有这么多工作人员?
要知道,
第一个接触疑似病例的不是医生,而是基层工作者。
一天面对几百号人的不是领导,而是基层工作者。
上层不食人间烟火,
基层无奈叫苦不迭。
还有更严重的,形式主义。
封城前期,公交全停,道路封死。
河南某部门却要求基层职工每天确保两次会议室点名。
人民日报发文批判:
为何10个文件解决不了1个口罩?
新华社社评指责:
工作人员为何凌晨两点还在填表?
与之对应的是一张照片——
基层工作者累倒花坛。
汉阳区五里墩街一名社区工作者的微博道出心声:
2月10日,社区接到ZF通知,疑似病人可以送去住院。
病人和工作人员在下雨的街头等了4小时,依旧无人接送。
博主前去询问后才得知,医院拒收。
实则ZF并未沟通妥当。
微博最后感慨:
在居民眼中,社区是万能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事实上社区什么权力都没有,事事都要汇报请示。
事情做好了,跟你没关系;事情办砸了,肯定要背锅。
话糙理实,道出真相。
在我写稿的今天,马国强下任,湖北F4渐次跌落。
与此同时,湖北张湾区发出首个战时管制。
十堰、大悟跟进。
战时管制要求,全部小区封闭,生活物资全权代购。
如我开头所言:
政策背后只是人,更多的人。
常言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此话有两个含义——
群众嫉恶如仇。
群众感恩怀德。
只有该批评的人得到批评,该赞扬的人得到赞扬。
赞扬才有效。
批评才有力。
而基层,正是夹缝中被误解的那群人。
4小时执勤后,我妈终于回到家。
她换掉全部衣服,随后累倒在沙发上。
看着她脸上的口罩红印,
我想此时的她正如千万普通的社区工作者一样,并不需要树碑立传,也不需要歌功颂德。
她只需要一句:
辛苦了。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