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解决方案 | 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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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美国通过商业领域的治外法权，将国家暴力机器的威慑引入了商业竞争之中。在起诉法国阿尔斯通集团对印尼行贿以获得发电厂合同的过程中，美国采用了抓捕阿尔斯通集团高管、用苛刻的拘禁和漫长的刑期对当事人施压、用潜在的巨额罚款吓阻竞争对手等手段，使得阿尔斯通这家掌握了核电站和潜艇发动机技术的法国的民族骄傲，顺利地被美国的通用电气公司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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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是对2019年1月17日《经济学人》杂志印刷版商业版面一篇题为《法国解决方案（The French Resolution）》文章的翻译。本文的翻译受到了王孟源先生博客文章《美国是如何用域外管辖权欺凌外国科技公司的》(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75200)的提示。

【译文】

法国解决方案[1]

美国接管法国的民族骄傲一事是如何与腐败调查交织在一起的

美国司法部对阿尔斯通的调查于2014年结束，其结果是通用电气以170亿美元收购了这家法国公司

图1. 阿尔斯通的工程师正在维修一台（该公司制造的）涡轮机

[图片来自彭博社2014年4月30号的一篇题为《法国错位的“经济爱国主义”》的观点文章。原文链接：https://www.bloomberg.com/opinion/articles/2014-04-30/france-s-misplaced-economic-patriotism。原图注为：The French government didn't build this turbine]

2019年1月17日，巴黎

在过去十年中，美国法律和监管机构已对数十家大型外国公司采取了域外行动。面对这些公司在美国之外的严重不当行为（通常是腐败或违反制裁）的指控，最终唯一的解决办法往往就是支付超过10亿美元的巨额罚款。因此，许多公司老板和高管对美国警察的长臂已经悄然充满了疑惧。

这些案件很少进入审判阶段，所涉及的公司对指控也总是三缄其口；人们对这一司法过程是如何进行的知之极少，这实在令人惊讶。但《经济学人》确认了一个例外：阿尔斯通（Alstom，图1）。这家法国电力和交通集团在2010-2015年间面对了美国的法律诉讼，并在之后将其大部分资产出售给了通用电气（GE）——该交易于2014年宣布，并于2015年末完成。

阿尔斯通和通用电气的案例之所以重要，原因有三：首先，所涉金额巨大：阿尔斯通面临着7.72亿美元的罚款，是有史以来美国起诉的外国腐败案件中涉案金额最大的之一。通用电气支付了170亿美元以收购阿尔斯通资产；但他们之后的表现并无起色，这部分解释了该美国企业集团目前陷入困境（包括2018年10月报告的230亿美元亏损）的原因。

图2：前阿尔斯通高级执行官弗雷德里克·皮埃鲁奇(Frédéric Pierucci) （图片来源：彭博社）

其次，多个信息源意味着我们可以建立起可靠的叙述，说明法律程序与商业程序是如何结合起来，共同为通用电气达成了后者想要的结果的。深陷这一丑闻的前阿尔斯通高级执行官弗雷德里克·皮埃鲁奇（图2）本周（译注：即2019年1月的第三周）出版了一本名为《美国陷阱》（Le Piège Américain，图3）的书。皮埃鲁奇先生不是天使：他是一名已被定罪的罪犯，阿尔斯通的文件显示，他知道公司为赢得印度尼西亚一份发电厂的合同而行了贿。我们还审看了美国法院文件和法国议会多次质询的材料（最后一次是在2018年），并与行业高管进行了对话。

图3:弗雷德里克·皮埃鲁奇的《美国陷阱》一书封面，出版于2019年1月中旬

最后，该案件中美国官员的强硬手段引发了令人不安的疑虑。它表明，外国公司如果逐渐将所有权移交给美国，可能就会获得更宽松的待遇。阿尔斯通将它的核心资产卖给了通用电气，这可能与其法律困境之间存在联系，这一点让法国的政策制定者感到恼火，特别是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

通关申报

皮埃鲁奇先生的地狱始于2013年4月，当时他一抵达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就被戴上了手铐。法国人知道他的雇主阿尔斯通正就贿赂指控陷入与美国当局的长期争斗。他预计自己很快会被释放，也许会被保释，因此过了四天才将自己的困境告诉妻子。他认为这点小小的法律风波没理由让他推迟周末回家的计划。但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皮埃鲁奇先生直到2018年9月才出狱。

大约在2013年同一时间，阿尔斯通也面临着商业上的严重局面。当时，专横的首席执行官帕特里克·克朗（图4）已在该公司主政十年，他认为其部分业务部门的规模不足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竞争。他有充分的理由为其旗舰电力部门寻找买家，该部门的收入占集团收入的近四分之三：其销往全球发电厂的涡轮机的需求一直在下降，部门业绩已经多年表现糟糕，债务膨胀。而在大西洋彼岸，时任通用电气的首席执行官杰夫·伊梅尔特正在寻找一项退休前的重大交易。

图4. 阿尔斯通前首席执行官帕特里克·克朗（Patrick Kron）（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行贿的回报

但阿尔斯通自身拆分的过程却遭到了美国司法部2010年一项调查的重击，后者旨在调查它是如何成功拿到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美国境外合同的。法国公司回应美国司法部时一直在尽力拖延，这激怒了检察官。他们怀疑阿尔斯通在埃及、沙特阿拉伯、巴哈马、台湾和印度尼西亚总共私下支付了至少7500万美元，这让它赢得了价值40亿美元的合同。一些贿赂，包括皮埃鲁奇先生从2002年开始参与的印度尼西亚的贿赂，是由一家美国子公司支付的，而阿尔斯通对它的资金供给有一部分是在美国进行的，这让美国当局有理由在法国追查阿尔斯通，并对其施加数目远超欧洲腐败法规可能征收的罚款。当时，投资者担心这笔罚款可能会超过10亿美元，这会损害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并迫使其对资产进行甩卖。

这一前景以及皮埃鲁奇先生的法律问题，让克朗先生在2013年中期考虑阿尔斯通的未来时感到压力重重。那次逮捕震惊了阿尔斯通的高管：大约30名高级管理人员随后被警告不要前往美国，以免遭到皮埃鲁奇先生的命运。到2014年春，皮埃鲁奇在阿尔斯通的至少三名前同事被美国当局逮捕，借以施加压力，要求该公司与司法部合作。法院文件显示，在成为美方线人的高管协助下，检察官们最终拿到了长达49小时的阿尔斯通内部秘密录音谈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里有两个因素令人不安。首先是皮埃鲁奇先生的待遇。这位前工业设备销售员现年51岁，体型结实，长着高额头，讲话带外省鼻音，人们会觉得他看上去像个会计师，而不是到达美国后成为的穿橙色囚服的囚犯。

在罗德岛一处戒备森严、充满暴力罪犯的监狱里待了三个月后，他迎来了一次辩诉。选择很明显：一条路是不认罪并迎接审判；考虑到皮埃鲁奇先生案件的检察官正在强烈争取指控——意味着要在监狱里服刑15到19年，这是个冒险的提议。他被告知，准备审判要用三年时间，花费数百万美元。

这样就只有认罪、与当局合作、面临只有几个月的监禁这一选择了。皮埃鲁奇先生说，他之所以承认自己犯了贿赂印度尼西亚官员的罪（司法部引用的电子邮件表明他清楚这一点，即便他并不是这一罪行的主谋），是因为了解到这样他将被判处不超过六个月的刑期，而这段刑期他大部分都已经服完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又被关押了一年，然后在2014年6月至2017年10月期间被保释超过三年，然后又回到监狱里度过了一年。他说他曾一度有250多天没有直接看到阳光，没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皮埃鲁奇先生的部分遭遇反映了美国严厉的司法制度：他们已经把旨在打击黑社会和勒索犯的法律手册重新应用到了企业界。不管怎样，欧洲对待白领罪犯的处理方式确实相对软弱。但皮埃鲁奇先生称他是“经济人质”的说法也很重要。司法部官员确实把对他的监禁与阿尔斯通不为他们的调查提供合作联系了起来。

更广泛的担忧在于司法部的调查扭曲了阿尔斯通的出售过程，为潜在的美国买家带来了优势。法国议会一再关注与通用电气达成协议的情况。对于这样一个曾基于战略重要性阻止对酸奶公司达能的收购的国家而言，把一家为法国核电站和潜艇进行涡轮机维护的公司卖给外国竞争对手仍然是高度敏感的。

根据当时高管们的说法，阿尔斯通在2013年7月、皮埃鲁奇先生认罪之后即首次与通用电气达成了协议。一旦皮埃鲁奇先生的大部分雇主都有可能转投通用电气麾下，他和阿尔斯通遭受的法律压力似乎就得到了缓解。首先，对高管的逮捕停止了。2014年4月24日，交易协议达成的消息被公布，而该案件中的第四位被拘留者是在消息公布前一天在美属维尔京群岛被捕的。两个月后，在阿尔斯通的高管签署出售给通用电气的协议的同一周内，皮埃鲁奇先生长期以来争取保释释放的要求得到了批准，这时，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14个月。

并没有迹象表明通用电气本身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只是美国在全球实施反腐败规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可能给美国公司带来了优势。在购买阿尔斯通的资产问题上，通用电气面对非美国公司——如德国的西门子和日本的三菱——的竞争时具有优势，因为后者的法务部门在谈判美国的法律和解方面可能不如前者那么精通。

这很重要。在收购协议中，通用电气同意，无论因不法行为造成的罚款会分配多少给阿尔斯通电力部门，通用电气都会支付这笔钱，哪怕这些罚款也和该集团其他部门过去的作为有关。有兴趣加入竞标的外国竞争对手必须衡量这一潜在法律连带责任的规模，而他们可能处于不利地位：从领英档案来看，通用电气和其他美国公司一样，聘用了多名前司法部员工。（后来，司法部下令应由法国阿尔斯通公司的剩余部分支付罚款，而不能由通用电气支付。）

像通用电气这样的美国集团也能为阿尔斯通在司法领域保驾护航。在交易正式达成很久之前，通用电气的律师就在阿尔斯通与司法部达成协议之前与法国公司的律师进行了会谈。司法部的和解方案中提到通用电气承诺要在阿尔斯通“实施其合规计划和内部控制”。在美国法庭上，来自本土知名公司的保证要比外国公司的份量更重。西门子公司同样感受到了司法部腐败指控的压力，但与西门子不同的是，阿尔斯通避免了将具有侵略性的美国“监督员”安插进公司内部。只要美国检察官的目的是让阿尔斯通摆脱其违规行为，那么这个工作实际上就可以外包给通用电气。

议员们一再质询克朗先生，法律压力——或许是针对他个人的压力——是否影响了他将大部分阿尔斯通资产出售给通用电气的决定。他强烈否认了这一点，表示将出售公司与司法部调查联系起来是阴谋论的产物。但这一理论在高层得到了关注。当时的经济部长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在2015年被议会质询时表示，他“真诚地相信”克朗先生承受了来自司法部的压力。“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调查与克朗先生[出售给通用电气]的决定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但我们没有证据。”他如是说。

2014年12月19日，在巴黎股东特别会议上，克朗先生的出售决定得到了正式支持。但礼堂里沮丧的散户股东们为那些反对这笔交易的人加油（机构股东已经表态支持它）。有人问克朗先生，阿尔斯通的法律问题是否迫使了这一意外事件发生。“别拼命地企图找出虚构的论据来批判一笔好交易了，”克朗先生答道，“这种受虐倾向太可怕了！”通用电气和阿尔斯通都拒绝对本文做出评论；司法部则没有回复我们征求评论的请求。

通用“触电”

阿尔斯通的收购给美国通用电气集团带来了事与愿违的戏剧性结果。通用电气电力部门的麻烦部分说明了为什么它的股价在过去五年里下跌了三分之二（见图5）。伊梅尔特先生的继任者、阿尔斯通交易的设计师约翰·弗兰纳里在如坐针毡一年之后，于10月1日被解雇了。阿尔斯通作为一个较小的集团继续在法国存在，并试图说服欧洲监管机构批准其最后一个大型业务部门被西门子收购。

图4. 通用电气的股价在过去五年下跌了三分之二

克朗先生在阿尔斯通的主要资产售出后几个月后卸任，回首过去，他认为通用电气的状况证明他的考虑是以商业逻辑而不是司法压力为指导的。就通用电气为阿尔斯通的资产付出过高而言，这笔交易对法国集团的前任股东是个完全的胜利。

但在美国获得法律和解的方法是残酷的。为了保证合法，法律程序必须是透明和独立的——并且要让人们看到确实如此。在这一案件中，法律程序和商业程序令人不安地交织在一起。在2014年冬季的同一天里，阿尔斯通出售给通用电气的交易得到了股东批准，而他们的律师签署了承认司法部提出的指控的文件。他们同意以7.72亿美元的罚款来解决这些问题。现在，阿尔斯通的法律问题结束了，就和这家公司一样，它们都曾存在，但都已不再存在。

扩展阅读：

注释：[1]英文为The French Resolution，与法国大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仅有一个字母的差异。这种文字游戏是欧美报业常见的一种报道技巧。

背景简介：本文译者CHS为理科博士，科技从业者，专长为计算机技术，有多年海外生活经历，对国外社会有独特的观察。本文是对《经济学人》一篇文章的翻译，原文发表于2019年1月17日。

责任编辑：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