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纸研究专家汤书昆:一张纸里的技术、审美和人文精神 | 中科院科学传播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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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汤教授与徽派的观众畅聊自己十多年来对中国手工造纸的田野研究心得,并现场向徽派观众展示了自己和团队近些年的若干田野调查成果,以及殊为珍贵的多民族手工纸样本。
著名手工纸研究专家、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手工纸研究所所长汤书昆教授,19日下午做客大皖徽派栏目,徽派走进汤教授主持的手工纸实验室,而汤教授也与徽派的观众畅聊自己十多年来对中国手工造纸的田野研究心得,并现场向徽派观众展示了自己和团队近些年的若干田野调查成果,以及殊为珍贵的多民族手工纸样本。
背景:研究手工纸与中国科大的因缘
中科大手工纸研究所所长汤书昆
徽派:汤教授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和传统工艺相关的手工纸的研究所,关于它的一些背景故事。
汤书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主体是理科或者叫自然科学研究,加上一部分工程,或者说技术科学的研究。但是,对人文素养和人文研究,1958年学校在北京成立的时候对这个就有关注,有要求。包括钱学森先生,而且大家知道郭沫若先生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理科学校,人文生活就非常的寡淡,并不是这样的刻板印象。
徽派:那么这个手工纸研究所成立的因缘是什么样的呢?
汤书昆:研究所成立的背景,大致是2004年左右,当时的总书记提出来要关注人文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现代化。这个时候,教育部就启动在全国高校建类似文科科学研究平台的国家基地,要有实验,当时第一批是50个,大概有15个是给理工科学校的,叫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这个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我当时虽然在学校人文社会学院当执行院长,但是并没有太过关心这个事情,因为当时的支持是千万级的,我觉得我们是靠不上的。但是学校的科研处长有一天来找我,说这个基地你们可去申请,支持强度和要求是史无前例的。于是我们去北京,教育部主管的司长一看,你们来干什么。因为按照申报要求你们必须有国家重点学科,而且在全国必须排到前二,最好排第一,第三你就别来了,在他的印象里,你们学校理科是好,但文科是不强的。其实我们有重点学科,就是科学技术史,当时排全国第一,司长很意外,后来我们就合格了,也是因缘契合。
手工纸实验室一角
徽派:资金支持是底气。
汤书昆:学院的钱申请下来之后,做什么呢,大家都想参与,但都不在行,所以报了很多计算机,pc机。当时主管校长就调侃我们,你们都国家基地了,还号称国家第一的,你们就买一堆PC机?其实文科如果按照现在的新文科要求来建,它牵扯到你的思维转型,平台与架构的重新思考和设计。当时的校长朱清时院士也兼任学院内科技史和科技考古系的系主任,于是在我们的请求下,他就出任我们这个国家基地的主任。他有科学大项目的经验,就说我们要凝聚,不是有个想法就海阔天空跑了,当时规划了好几个方向,其中在传统技艺方向提了两个点——做中国文化中的纸,还有一个是做中国文化中的墨。经过讨论,纸和墨形成了两个研究组,墨因为核心成员离开没有能研究下去,很可惜,就剩了纸。
开始想研究中国历代的古纸,后来发现基本不可行,因为古纸样品都很贵,规范取样也很难,清代乾隆的纸现在都已经贵到吃不消,何况唐宋的纸,基地的钱加进去也买不了多少张古纸。后来我们讨论先成立实验室,先买些设备,聚合几个人成为团队,建实验室和研究所,系统研究当代现存的造纸工艺,这是最直接的背景故事。
缘起:我们的造纸故事过去没有讲好
近一千万字的《手工纸文库》
徽派:线索听着很清晰。从《手工纸文库》的调查和编辑开始,您和团队成员十几年时间从实验室走到田间地头,这个过程,这个研究方向的选择,和您个人有什么因缘?
汤书昆:实验室和研究所是公家的,所以是公家的因缘。我自己呢,我们是一个团队,动态累积到现在超过百人了,我一直作为牵头人。为什么会做这个事呢,也是因为一种偶然出现的因缘。1990年代后期到2000年初期我去日本比较多,每次去只要有时间,我都到东京神田的书店街,有非常多的新书旧书,我主要看旧书,开始不是关注纸,就是旧书打折觉得很划算,最早买的一套是日本茶道的全集,便宜到完全不敢想。另外,我去过多次安徽泾县,当时对其它纸没有概念,但是对泾县的宣纸有概念。在书店街,我发现日本有很多传统造纸方面的书,发现日本整理和纸怎么整理的这么好,这么全面。主要是昭和年间,日本的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整理出版了很多这样的书。我突然就受到刺激以及启发。我们也只是知道造纸术是中国发明的,蔡伦是集大成者,但中国从来没看到这样的书,确实是没有,有一些研究文物和考古的。作为造纸的发明国,造纸的起源地,我们居然整理得这么差,这个留了个起心和动念。
徽派:确实是没有讲好这些祖先传下来好东西的故事。
汤书昆:后来又有一次,参加一个国际交流,描绘全世界的造纸的地方,发现这个地图上,中国只有一个点,安徽泾县。日本有10多个点,韩国也有8-9个点,东南亚多国都有造纸点,我就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标呢,中国造纸的地方绝不止这样啊。所以我们讲故事没讲好啊,传播没有搞好啊,国际社会的印象就会有问题。那时候就有想法的萌芽,什么时候应该来做一个关于中国手工造纸的相对全的文献。当时想法很简单,但没想到的是经过十几年的田野调查,发现中国手工造纸到今天依然这么丰富,远远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你能够把本身很好的东西系统挖掘出来展示给别人,是很有基础意义的事情,这就是另一个缘起。
实验室手工纸样本
徽派:不仅是国外的误区,其实我们自己也有这样的误区,很多人觉得我们的东西都在这,没用心珍惜。那真正开始做这个项目是从07年开始的?
汤书昆:对。2008年1月初就出去到云南做田野了。
经历:田野调查接上“地气”很重要
徽派:这形成一千万字文库的田野调查过程,触动你的故事肯定也有很多吧?
汤书昆:其实还是你刚才讲的那个问题,最初我们自己对中国的手工造纸都不熟悉,因此投入研究工作起始,始料未及的经历、挫折和发现很多。大家现在看到第一期是十卷一千万字,还有很多纸样的采集和分析。实际上,开始我们准备十卷就全部做完,覆盖全中国34个省市自治区。做研究,田野的一线信息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能反映真实状况。目前传统非遗文化研究体系里,很多类型的系统研究都非常欠缺,属于快餐式状态的较多。当时我们想云南、贵州、广西,三个放一卷应该足够,因为觉得好像不是造纸重要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太多造纸点。2008年1月开始去云南,结果发现云南一个省就够一本了,贵州一卷根本放不下,要两卷,这么下来,原先所规划的十卷肯定做不完,于是才有了二期、三期的重新规划。这反映了什么呢?中国文化里传承下来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有相当部分直到目前也还是并不为人所知的。
《手工纸文库》内页
徽派:中科大在合肥,为什么不从安徽泾县开始做田野调查呢?
汤书昆:为什么不选安徽泾县,因为我们想还是先往外面去找,家门口比较容易到达,好像随时可以去的。那为什么第一站选云南呢?大约2007年夏天吧,我们团队一个同事看到了一本云南少数民族造纸地图的小册子,也是一个旅游的小书,内容比较简单,但是云南少数民族造纸点已经标注出来不少了。我们发现作者老杨(杨建昆)是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是中科院在云南的大同事,能够先请他作引路人。我们就拉上他,老杨说先去最远的香格里拉,当时去香格里拉交通非常不方便,显得比现在远多了,第一站去了深山里香格里拉县的白地村。村里的国家级纳西族东巴纸传承人叫和志本,是个老东巴,也就是他们民族的大祭司。老东巴很重视,还特别从县城请了政协副主席、原先也是村里的干部一起接待。那地方特别漂亮,而且我们过去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造纸工艺,他是浇纸法,我们也很沉醉其中,但调研时间完全不够。那一年就是南方大面积严重冻雨的年份,到当天傍晚时,政协副主席就对依然在兴奋询问和拍照的田野小组说:你们要走了,县城前往白地村的路上已经下大雪了,你们只能从虎跳峡这条小路走了,再不走就只能在这里过年了。一再催促提醒下,没有概念的我们当时七个人,才恋恋不舍地摸黑开夜车离开村子,凌晨12点多到虎跳峡镇,敲开一家小饭馆,请老板重新点火才吃上饭。夜里大雪就过来了,后来据说一个多月才通车,真的是晚一点就要在村里过年了。
徽派:田野调查总是充满惊喜和意外,需要脚步去丈量和踩实。
汤书昆:贵州广西的调研都有车掉到深沟里面。其实少数民族村里很热情,处得来的话,一定要请你吃饭喝酒。所以正常我们都有分工的,谁记录谁开车谁喝酒,造纸的人都很热情,少数民族更热情。很多村长或者叫寨主就说,不喝酒调什么研。
汤教授团队田野调研(受访者提供)
徽派:团队的人都是科大毕业生吗?
汤书昆:不是这样的,我们到每个省,都会邀请与组合当地的研究者,这样会让我们入手更快、更接近实际。因为初来乍到,熟悉情况都要一阵子,很容易把不住脉的。田野调查必须接地气,最关键就是找到当地合适的人,他们有热情有兴趣有积累,才能在比较短的时间采集到有品质的信息。我们在云南不是先找了老杨吗,后来通过老杨还找了一个白族的年轻人高锦荣,他自己家族在大理的白族村寨里世代都是造纸的,他本人还搞了一个中心在昆明卖纸,我们拉着老杨以及这个小伙子和我们一起走村串寨。如果只带一帮研究生和老师去,恐怕一段时间都找不着北,他们在家做实验似乎驾轻就熟,但是田野现场抓住人文信息,抓住工艺信息,这个短时间里是很难的。
特色:研究所和实验室的工作格式与目标
徽派:那么咱们研究所带团队做手工纸项目,和非遗保护相比,我们的特色和目标是什么?
汤书昆:田野工作中,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王海霞老师做了中国年画大全,做了很多年,我很欣赏她的工作,她对我们的工作也很欣赏。中央美院做全国民间剪纸研究,现在形成了剪纸大全集成,已经是乔晓光教授他们几代人在做了。当他们和我们开始做类似田野集成型工作的时候,这样的团队不多。现在看到成果了,很多人觉得很有意思,但这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汤教授详析《文库》的基本信息构架
徽派:所以我们的项目里,人文传统的部分是如何呈现的呢?
汤书昆:就《文库》而言,一开始我们是有系统的构思的,从田野调查开始我们就基本想好了要采集什么样的信息,到现在基本格式也没有变。我们的格式是:
第一部分,简明的信息加上两个地图——一个到县域的手工造纸点的历史与当前分布地图,另一个是如何到达(你怎么去)的地图,因为深山里面有可能完全不知往哪去。
第二部分,是强调原生人文内涵的部分,并不强调现代生活如科技对原生文化的介入和改造,我们的科学分析只是提供进一步解读的新维度支撑,在某些方面达到见微知著,实际上主要是这样的功能,所以我们第二部分是人文环境和地理环境,会有照片和各种环境特质以及物产、人物等。
第三部分,第三个部分是历史与传承,本地造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里传来的?不过这些大部分造纸的人是说不清楚的,可能要找族谱、家谱或者其他秘藏资料。但人家要想,这个给你看是不是合适,这个时候融洽就非常重要,你要进入这个对象的人文情态,象喝酒吃饭就是很重要的沟通方式,喝的高兴了你告诉他你要什么,哪些东西是你特别想了解的,他通常会很高兴地去想办法。
徽派:这个也是田野工作的一个重要场景。
汤书昆:造纸人不一定有文化,你要到村里找长老,你要坐得下来才能请长老,一边喝茶或者喝酒一边探问,非遗的家族传承如何如何,这个等于问人家隐私了。
《手工纸文库》内页
第四部分就涉及到原料,植物纤维的各类原料,造纸过程中的添加如纸药,各种各样的植物,需要拍照片,边疆民族跟我们植物差别非常大。然后测水的酸碱度,造出好纸需要什么酸碱度。《文库》大头是工艺流程的记录,我们想我们的工作还是文献性为主,我们尽量用的是口述的记录,尽量少介入我们的态度及观点,工艺部分我们不加我们的意见,当然我们会印证,会采访几个对象来比较,他们所说的工艺和过程是不是有不一致的地方。设施、工具的造型,通常都会有照片或绘图。这个部分还有一个就是我们会对这些纸做技术测试,象你们看到眼前实验室的这些设备用来测试不同的指标,我们设定的书画类纸的指标和非书画类纸的指标是不太一样的。另外对纸的纤维放大呈现,是什么形态特征的纤维,是不是好的纤维,工艺加工是不是有问题,一看就能看到,纸的寿命等等就能看出来,杂细胞还在不在,就是说能不能把纯净的纤维打散分离出来是很重要的。
在我们实验室大规模测试之前,中国只有极少数的手工纸做过工艺指标的测试,所以我们这个工作很重要的一个价值是,第一次对中国手工纸做了系统的科学分析,对于行业、对造纸的人和消费者都有帮助,能够有助于知其所以然。
徽派:等于把配方弄出来了。
汤书昆:不完全是配方,更重要的是工艺。通过测试分析对工艺加工和原料本身,做一个评判,是有依据的。我们的纸都是在造纸人的家里或厂里买的,采样可靠,有工艺记录和原料记录作印证。田野采样原始样本的可靠这个是非常关键的,体现了最基础的科学态度吧。
手工纸《文库》内页
第五部分,我们做市场、消费、渠道与经济,历史上市场怎么样,过去怎么卖纸,渠道是什么,盈利怎么样,这种收入在当地是不是觉得还行,也就是说,收入非常低的话就不是好的营生。现在还在造纸的有不少人年纪比较大了,他们也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因此有一定收入还是安心的。
第六部分是民俗传说故事神话,这是纯人文的,让纯人文的造纸人生活中有趣的东西留下来,比如说祭祀,祭蔡伦啊还是谁,怎么祭的,在哪里祭,造纸的人多了会组织起来搞什么活动。
最后一个第七部分就是传承保护现状和发展思考,我们把我们主观的部分放在最后,前面我们不介入只记录,后面我们会附有纸样。
原则:不要破坏原生审美的多样性
徽派:原来我困惑的部分,是新技术和传统工艺的融合会不会有冲突,现在理解了,其实我们只是在用科学家的技术和态度更好的尊重和保留传统手工艺最原始的部分。
汤书昆:我们一直强调要尊重优秀的传统文化和传承人,这些造纸的人和我们的关系非常好,我们在文旅部主办的造纸人研修班里建有十个班级群,会经常在群里聊。最近,群里湖南有个传承人生病,有人帮助发起水滴筹,筹了不少钱。也就是说,我们要保持对经典文化传统、文化事物和人的尊重敬重,我们在《文库》里,要一直保持这个态度。避免不良沟通,不会让他们对做这个事情的人产生很不好的看法,不能说你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出发了,就显得你认为那个农业社会原生的乡土文化土气、不高大上,这是很要命的一个态度。
手工纸样本
徽派:看到您桌上有很多美学书籍。那回过头我们看,放下科学家的严谨细致,从美学角度,您做的这些工作,最想传播给大家的是什么?
汤书昆:那不是我的书,是我指导的一个博士的书,他要做这方面的博士论文,从美学角度看纸墨笔砚等传统技艺。从审美的角度说,你看我们这里有一些纸,云南的、贵州的、西藏的,不少有染色,多数是植物染色。
这个是西藏的藏纸,我们印象里觉得藏纸是粗糙的,但这个藏纸的柔性非常好,伸缩自由度非常好,也不掉色,藏纸做到这个程度,我们很多内地造纸大家觉得不可思议,它有一整套工艺,染色配方也与内地有很大差异。
再看这个纸,也有故事,云南高黎贡山里面一个小村,白族80多岁老太太造纸造了一辈子,为了去那里,我们过金沙江把一个越野车都碰坏了。
这不是刺绣吗,这是纸上的刺绣,在苗族等等我也看到纸的刺绣做的衣服,还有纸做的带刺绣的鞋子;后来去贵州从江的侗族,老太太的丈夫曾作为代表到北京给中央领导汇演,老太太60年代用纸做的绣花鞋,还很结实,现在还能穿。过去纸的刺绣是非常流行的,纸做鞋子还能穿你就知道纸的拉力非常好。
从审美的角度说,从调研的基础上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尽量保持它的多样性,在这个基础上,原地提升,不要把主流的主调的审美范式强度介入到在地化的文化传承上。你可以提出可改进的地方,手工造纸造了多少代了,原初的基础在那,让各路力量有机会介入,就地优化和提升才是关键。审美本身就是多样性,其实也是它的生命。你把本地生发出来的非常丰富多样的审美用规范统一的面貌破坏掉,这不是我们应该提倡的路径。
新安晚报 安徽网 大皖客户端记者 蒋楠楠/文 薛重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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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何雨晴
校对 | 李思瑾 马孜彦
审核 | 何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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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简介:文章2021年10月24日发表于微信公众号 中科院科学传播研究中心(徽派 | 手工纸研究专家汤书昆:一张纸里的技术、审美和人文精神),风云之声获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杨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