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温情：第十五章
（拍于2015年11月10日，复旦大学。）
虽然春分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但是北方大学所在的这个城市，还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春意。这里通常是五一节前后才能见到些许绿色的。现在，这里的树呀灌木呀什么的，都是灰秃秃的，丝毫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天气倒还算晴朗，没有什么风，气温大约在零下10℃，穿着一件厚毛衣，就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了。
蒋辉，这个经济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今天上午坐火车赶回了学校。他和他们班的同学，这学期一开学，就去了离这里有三百公里的一个大型国企去实习了。这不，院学生会又到了快换届的时候了，他赶回来写上一年度的院学生会工作总结，还得忙乎着换届选举的事情。他在那面实习的时候就听说高风驰因为调戏一个国际经贸系的女学生而被学院除名，传到他耳朵里的话很是难听。他立刻联想起郭晓岚来，是的，肯定是她。他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出事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当时他有一个实习报告要抓紧时间赶出来，也没有时间回来看看，现在，既然回来了，他就还想看望一下郭晓岚，安慰安慰她也是好的呀。
他打电话到郭晓岚的寝室，是林杰茹接的，她告诉蒋辉晓岚和几个文艺部的同学一起出去吃饭了。蒋辉一听是林杰茹的声音——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次在电话里，这个林杰茹可给了他不少的“颜色”——就问起她郭晓岚这段时间的情况。林杰茹知道他也不是外人，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他。蒋辉在电话那边很长时间也没说话。他们俩都很同情高风驰和郭晓岚的遭遇，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好去做什么评价，就一起使劲把王道若结结实实损了一顿。他们俩都站在郭晓岚的立场上想问题，说她也够惨的，虽说没有被学院开除什么的，可这么大个事，传的整个学院都沸沸扬扬的，她也不好受啊什么的，之后，又一起说起高风驰，他为了这段感情也付出了相当的高的代价，也着实为这个老师惋惜了半天。
郭晓岚呢，表面上和以前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就是消瘦了许多，听林杰茹说好象睡眠不大好。也难怪，经历了这样的一场打击，能够恢复成这样也算难得了。可她心里的想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对她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是由她一手造成的。有太多的如果折磨的她无法入睡。是的，如果她最开始的时候不去设法弄到高风驰个网号、如果她不暗示高风驰自己就在他的身边、如果她不和高风驰约会、如果她那天不去高风驰的寝室，那这段历史都将改写。历史就是由这许许多多的偶发事件汇集而成的，而且，最惨的一点是没有设置“恢复键”，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挽回了。
弄成这个样子，谁也不想的。高风驰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现在也许正在南方的某个小城想方设法用同样成本的产品赚取最大的利润呢。郭晓岚呢，也是一样，自从高风驰从这个城市消失，她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她从心底感到压抑。一个是认为自己不可饶恕，一个优秀的教师因为她的错误只身跑到商界中去滚打，胜负难料；再有，人们对她投射来的异样目光也使她浑身难受。要是从前，她是不在乎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某种意义上讲，她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了，要是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高风驰这个人，她还能应付得了，可经历了这样的一场转变，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败感。她常常扪心自问，自己还是那个敢做敢为、雷厉风行的女孩吗？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也一直困扰着她。只要她在这个城市，那些熟悉的景致就会勾起她对高风驰的回忆，而这种记忆中的甜蜜又夸张了她所犯下的错误。教室的讲台上，高风驰曾经站在那里；破败的筒子楼里，高风驰曾经住在那里；阶梯教室里，高风驰曾经给他们讲过讲座；在“相思屋”，他们曾经第一次约会；在“今夜有约”，他们曾度过一个浪漫的圣诞夜；那个现在已经被查封的迪厅，他们曾经在里面热舞；……一幕幕的往事，就这么飘来荡去，而所有的美好都被她那个晚上的卤莽行为一笔勾销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遗憾和漫长的等待。
她实在难以承受这里的一切了。虽然她和高风驰经常在网上见面，他们又都说着自己过得有多好多好，各自怀着心事，又都装作快乐。这种滋味实在太令人难过了。她慢慢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没有资格再和高风驰在一起了。自己已经把这个人拖累得一塌糊涂了，还要让他为自己等待。高风驰现在已经是二十八岁了，等她毕业之后，他已经是三十开外的大男人了，她怎么忍心让这个人这么一直等着她呢？她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她也曾经想过要去找他，但是高风驰当时说得非常坚决，要她无论如何要完成自己的学业，她要是现在去找他，除了让他失望，给他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之外，帮不了他任何忙。
最后，她做出了决定。她要在高风驰的世界里面永远的消失。与其这样漫漫无期的等待，还不如趁早断绝这种关系，这是对高风驰负责的唯一做法。她自己这方面，虽说为了和他在一起，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愿意付，可是她还是理智地断绝了自己的这种念头。为了高风驰，她必须一个人。她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在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会默默为高风驰，她今生唯一的爱人祝福的。希望他会快乐。希望他能找到一个比自己好上千万倍的女孩，然后结婚、生子……
她打算离开了。她很快办理完了退学手续，她在“退学原因”一栏中写着：想过一种轻松自在的生活。林杰茹和蒋辉他们知道这件事之后，都来劝她不要这样感情用事，毕竟，这里还有关心她、帮助她的朋友们在。他们会尽力帮助她度过难关的。可是郭晓岚走得很坚决，已经没办法挽留了。
她临走之前，给高风驰发了一封E-mail，告诉她自己已经退学，不想再回到这个城市，也不想再见到他。她的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风驰：
我没有办法完成你我的约定，我必须离开。能够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我希望对你也是如此，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我已经错过一次了，是我断送了你的前程。所以，我不能一错再错，我没有资格让你为我等待。
再见，我的爱人，是你给了我生命中最浪漫的温情。为此我将永远对你心存感激。
默默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的，岚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之后，她果断地删除了自己的网号，她从此将在网上消失、在高风驰的世界中，永远的消失。
林杰茹和蒋辉去车站送她。他们两个的友情，也许是她这短短的不足两年的大学时光中的最大收获。他们两个在车站问起了她今后的打算，她惨淡地一笑，说到时候写信告诉他们。蒋辉马上就要毕业了，因此，对于他来说，这次送别之后，很有可能就会永远和郭晓岚失去联系了，因此，他的心情格外沉重。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甚至掉下了眼泪。林杰茹更是哭得青头涨脸的，是的，她最好的朋友，就这样轻轻地从她的生活中隐退了，她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郭晓岚没有哭。她甚至还冲车下的他们笑了一笑。她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成熟了很多。挫折是教会人成长的最好老师，也许吧。
这几天，这里天天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由于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基本消失，又缺少必要植被的保护，裸露在强劲风暴下的干燥的沙土，被大风裹挟着，漫天飞舞。天空一直是深黄色的，能见度很低，四十米开外，已经看不清人的面孔了。这种天气的最佳选择就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美美的睡个安稳觉。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那些不得不出门上班的人们，才用丝巾包好了头脸，在大风中彳亍前行着。好再，在树梢和地面上已经可以依稀见到淡淡的绿色了。这意味着这样的鬼天气将要在不远的未来结束。
就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穿着深褐色的风衣，出现在经济学院14号宿舍楼门前。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茬黑糊糊地粘在两鬓、嘴唇和下巴上，眼窝深陷着，眼角已经泛起明显的皱纹，脸色也是惨白的。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过了。
他在宿舍楼门前焦急不安地徘徊着，不时抬起头往东侧的楼上张望。这时，可算有一个女学生拎着暖壶朝这里走了过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你好，请帮我喊一下304寝室的郭晓岚。哦，要是她不在，叫林杰茹也可以。”
他在楼门前水泥路旁边冰冷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烟，费了半天劲才磕出了一只，慢慢地用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可没过多一会儿，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走到果皮箱，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一会儿，林杰茹从楼里走了出来，朝他这面张望着，犹豫了一下，才朝他这面走了过来。当她站在这个人面前时，才张大了嘴巴叫了一声：“啊！高老师！怎么是你！”
是的，这个人是高风驰。他在网上读到了郭晓岚写给他的信，已经是二十八号了。他立刻和崔鹏打了声招呼，打算回学院这面。崔鹏倒也理解他，就让他放心地出来，叮嘱他不要着急，处理好了事情再回去。临走，还揣给他一千块钱。于是，高风驰便风风火火地从那边过来了，他在南京耽搁了一天，那里整整起了八个小时的大雾，飞机没有正常起飞。
“啊，是我，是我。郭……”
“她二十七日那天就办好了退学手续，已经离开了。”林杰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努力在他身上搜索她曾崇拜过的高老师以前的影子，“她说什么都要离开，我们谁也留不住她。”
“那，她说她要去哪里了吗？”高风驰把烟掐灭，由于很不 专业，差点烫着自己的手。
“她……大概是回家了吧。”
“那，求你，把郭晓岚的地址给我，行吗？”
“哦，好的。”林杰茹在身上摸出了一只钢笔，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
“就写在这里好了。”高风驰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大手。
林杰茹写完了之后，又想了一下，留下了一个电话。“这是她家里的电话，要不，你可以先打个电话过去。”
“哦，不用了。谢谢你。”这双饱含真诚的眼睛始终未变，此刻，这双眼睛正感激地注视着林杰茹。
“高老师，我帮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这么大老远跑过来的……”
“没事。那我，不打扰了。”高风驰冲自己以前的学生点了下头，便转身走开了。风吹得他的风衣下摆无力地忽闪着，裤脚子也一个劲地抖动，这使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很滑稽。
他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失去郭晓岚。他紧紧地攥着那只写着地址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这个地址就会消失一样。他知道今天晚上就有一趟开往那个城市的火车——他不能再等了，已经耽误了好几天，他必须立刻见到这个让他疯狂的女孩。
火车在北方草原上飞驰，风还是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呼啸着。窗外没有一点光亮，天空和大地都笼罩在漆黑之中，分不清彼此。高风驰没有补上卧铺，就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逐渐昏睡过去。
有一个脸孔模糊的人站在他的面前，狰狞地朝他笑着。他极力睁大眼睛去看着，希望看清这个人是谁。郭晓岚扶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这个人好像是学院的李书记吧，可他为什么笑自己呢？这时，崔鹏打来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应付不下去了，要他马上回去。他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回去？他在哪里呀？为什么要去崔鹏哪里呀？杜生此刻也非常关心地来到他的面前，笑呵呵地说着，一定要他去崔鹏那里帮忙。就在这时，那个脸孔模糊的李书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了，是王道若！他走了过来，还是那样不怀好意地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的东西还是得拿回去呀。说着，他抱起郭晓岚就往外面走。这怎么行！你这个人，怎么能说郭晓岚是你的呢？他一跃而起，死死抓住王道若的胳膊，拼命地掰开他，要把郭晓岚救下来。林杰茹、黄志刚、蒋辉他们几个，也全都过来帮忙。大家乱做一团，他的身体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好有气无力地哀求道，王老师，算我求你了，这个郭晓岚的确是我的啊！可是这个家伙就是不听，非要把她带走。郭晓岚倒是一脸的平静，说到，和谁走都行呀，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他被激怒了，像一头野兽那样朝王道若扑了过去，可是，有一道玻璃墙却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所有的人都在墙的另一面撕打着，叫喊着，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面。他立刻感到一阵寒冷，浑身上下被冻得不停颤抖。而且，周围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漆黑而广袤的荒地上，他四下张望着，没有任何东西进入他的视线。他感到非常孤独，从兜里掏出烟，想点支烟暖和一下。他划着了火柴，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郭晓岚送给他的那张七寸黑白照片。那照片镶在一个黑色的镜框里，旁边还挂着白花……啊？怎么，她已经？不会的！绝对不会！！他发疯一样地大喊着，可是周围没有任何一种回应。那张凄绝美绝的照片在他的手里滑落了，一直往下掉着，掉着。他屏住呼吸，想听到那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那张照片就这么一直掉了下去。他想伸手去抓，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了几下，可是什么也没有碰到。周围有逐渐喧哗起来了，潮水一样的声音向他袭来，淹没了他。……等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得他眼冒金星。他也不觉得饥饿，算算，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头疼得要命，眼睛涩涩的，眼球也酸酸的痛。
将近中午，火车驶进了车站。高风驰随着人流一起下了火车。他打上一辆出租车，把手中的地址给那个司机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那个司机倒是兴致很高，一个劲和他拉话，他哦哦啊啊的应付着。十多分钟，汽车拐进了一个住宅大院，在一幢六层高的崭新仿欧建筑前停下了。
“哎，到了。”
“哦。”高风驰付了车费，从车里缓缓的走了出来，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看，就走了进去。他按照门牌号，找到了那个房门。他又伸出手确定了一次，才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近五十岁的妇女。这个女人盘着头，面色红润，戴着一副金边眼睛，一看就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
“请问，郭晓岚，住在这里吗？”高风驰眼窝里湿湿的，平静地问。
“哦，是的，我是她的母亲。您是……”
“我，我是……高风驰。”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只好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啊！”那个女人对这个名字一定非常熟悉，吃惊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过了好半天，才把他让进屋里。
郭晓岚已经在两天之前离开了家。她把自己和高风驰的事情合盘托出。她得到了父母的原谅。现在，她已经去了大连，她想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父母曾经劝她继续上学，可她说那样会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父母也就不再难为她，给了她一些钱，就由她出去了。他们知道，她只有靠她自己的力量来解救自己。
高风驰无话可说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尊重郭晓岚的决定。他在郭晓岚父母的极力挽留下，才在这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便起身告辞。他不想再打扰这两位好心的长辈，他们的宽容让他无地自容，他反反复复说着自己的不对，向两位长辈道歉。
现在，他已经没有必要在去见郭晓岚了。只要她能过得快乐，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回连云港之前，他又拨通了林杰茹寝室的电话，他把自己的联系电话留给了这个郭晓岚最好的朋友。他要求林杰茹一有郭晓岚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毕竟，知道自己心爱的人的近况，是他最大的希望。林杰茹当然爽快地答应了他，告诉他自己要保重身体，注意休息，以后两个人多多联系什么的。这个细心的女孩同样关心着这个曾经教过她一个学期多课程的老师。她非常希望他也能振作起来。
林杰茹放下了电话，她没有告诉他，学院现在已经任用王道若为他们的总辅导员了，她怕这种事情再勾起高风驰对那段刻骨铭心往事的回忆，毕竟，这太残酷了。